第六十三章 閃燭 4 點光疑陣
殷遲倏地轉身追蹤,那「流星」已然隱沒。他曉得那是燭光快速移行的軌跡
,即是右方剛剛有人持燭迅速通行,卻不曾發出明顯腳步聲。黑暗中並無飄出燭
煙氣味,顯然燭光並未熄滅,而是被持燭之人以特殊手法暫時遮沒。
「是別院之人無疑。那是西旌青派潛行的步法之一。」
昔年西旌青派,潛行之技當數殷衡為第一,其身法青出於藍,勝過乃師「神
蛾月姥」。殷衡之後排名是錢九命,錢九命已遜了殷衡太多,其餘同僚更無一流
的輕功步技。於是,首任大頭目的神蛾月姥為了刺殺之便,創出數套潛行步法,
令青派殺手日夜苦練。那些步法不能用於武林比鬥,但與諸般匿蹤的法門相配,
卻能瞞過武林高手的耳目。
這次燭光隱沒不到三個呼吸的時間,殷遲身週四方,驟然間有四點燭光一齊
發亮!
燭光圍繞之中,那雙眼睛已到了他左後方。
四個光點同時隱滅。寒氣陡盛,一柄鋒刃向他頸際推來!
殷遲一劍已向那眼睛下方斜遞了出去。便在刀刃襲至的同時,二尺劍已脫出
藥箱,出了鞘。
以畫水劍的狠厲與他嗜殺的本性,這一刺本直指那對眼睛正中的眉心。不指
要害而指左肩,是顧念對方必為別院之人,他蹈險只為商談大計,決不可殺人。
二尺劍一出,鋒刃便不得不後撤。世上再無一柄兵刃,快得過畫水劍以攻代
守、抵禦殺招的反擊。
二尺劍尖刺入對方竄避中身體的肌肉,對方怒啐一口。劍尖入肉不深,立即
撤回,純然是他手下容了極大的情。
前方一點燭光亮起,隨即又滅。那眼睛卻不在燭光的左右。
殷遲拔劍時甩起的藥箱,這時方落至殷遲額前高度。二尺劍縮到一半,變招
為十字劈出,劍身隨挑,令破箱分向四方散亂飛去。破木箱飛出的勢頭難測,可
稍阻敵人進逼。不多時,四爿破箱先後落在石板上,好一陣嘈亂。箱中藥瓶在殷
遲劈箱時已被接住,收入革帶皮囊。
身後一個聲音陰森森地喝了聲采:「好快的拔劍手法,人間僅見!大有冥界
氣象。」聲音在高處屋頂,顯然對方亦防他凶性大發、聞聲而攻。
殷遲冷笑一聲。對方不說「人間罕見」而說「人間僅見」,表示以青派別院
見識之廣,亦不得不欽服。當日別院眾人包庇他以致連如金遭害,他卸下連如金
一條腿、滴血不沾地的無雙快劍,是眾人在青天白日下所共睹,但那只是出劍之
速。在方才那一劍之前,眾人不曾目睹他從障礙物中拔劍,連殷遲自己,也是首
次從笨重的藥箱裡取劍禦敵。
這一次不再是靴中的西域小刀,從那鋒刃砍向頸邊始,殷遲撥開藥箱鐵扣、
擲箱取劍、拔劍遞招,靜到極處,快到極處,亦巧到極處,幾如妖幻。對方稱讚
他拔劍有冥界氣象,是指這一整套手法而言。
開箱取劍,是兩位錢伯伯家傳的雜耍手法,拔劍是他積年的苦練。一次次毒
發後絕望自厭,在悲憤中回蓄多少精力,便在爾後練劍時有多強的反彈,化作拔
劍與出劍的悲恨之勁,自小練兵刃的厚繭手掌,也磨出鮮血。
馮宿雪的畫水劍造詣或者與他不相上下,康浩陵「旦夕篇」混合「迴空訣」
的刀劍之技或許比他更善於應變,南霄北霆的門主和握有寶刀的風渺月,這些武
學大師遞出的招,必然比他更威猛。但這些人沒有他奇特的家世,也沒有他苦苦
徘徊死生之間的悲恨,於是拔刀與拔劍時,便不會有這股幽冥氣象。
他一聲冷笑之後,院中又陷沉寂,彷彿有隻巨手將一幅黑幕撒落院中,阻絕
所有音聲。
殷遲背朝著剛才那幾句說話傳出的方位,一步步極輕地倒退,一面思索:「
屋頂那人聲音聽著耳熟,是別院的人罷?邢昭一明知我到訪,為何不出面?」
突然間他眼目微瞇,左前方五步之外閃起三點稀疏相距的燭光,此起彼落地
閃爍。
中間那點燭光閃第二下時,他劍尖已削至燭火之頂,燭光登被削滅。他迴手
兩劍,將另二點燭光也滅去。除了燭火,劍尖不曾削中任何人的肢體衣物,持燭
者已由不可知的路線潛走。
他在原地微微一頓,身外五個方位又閃起燭光:左首距離十步,右首距離十
五步,正前方的燭光過遠,已在二十步外,左上方的燭光似高於頭頂三尺,右後
方光點卻浮在低處小腿高度,相距亦為十步。
這之外,還有許許多多遠處的燭光,時起時滅,敵人方位游移,意圖曖昧。
那對窺伺他的異眼何在?一凝神,殷遲便見那眼睛果然在右首燭光之後短暫現出
。身週四下閃現的光點,有時是燭光,有時是眼睛!
這或者是一種陣法,又或者對方意在遮掩真正襲擊的方位。
他劍術再如何通神,眼瞳始終不受意志所控,被黑暗中亂閃的光芒擾得持續
緊縮。於是他絲毫不理視線是否受阻,僅憑光點閃現時依稀的印象,一劍伸出,
在身形一霎時的趨退騰轉之間,劍尖顫了十三次。
連滅十三燭後,他聽得有甚麼東西迅速攀上了一處屋簷,這令他起了一片冷
汗!他刺傷對方左肩後,聽見對方啐了一口,本已確定對方是人非獸,不料對方
攀屋的動靜再度引他疑心。
他輕功絕頂,從對方攀爬屋柱的身手,可知對方並無高明提縱功夫,而竟是
實打實、一手一腳爬上去的。那人若無輕功,怎能攀得如此矯捷?但一個人若練
有同等矯捷的輕功,便絕不會以那般樸實的法子攀屋。
他流落江湖,時時孤身在野地度日,聽見獸類攀登山岩樹木,也就是這樣的
動靜--而那攀屋者還有著夜行凶獸的眼神!
一剎那間,他心頭雪亮如鏡,突地縱前,揮劍向攀屋者的方向撲過去。
他明知對方居高臨下,無論攻出何種招式,威力必大為增強。倘若對方持有
沉重兵器,只消燭光一閃,用那銳利的眼神瞄準他天靈蓋,便大有可能將一位成
名劍客砸得腦漿迸裂。可是他生就這樣的脾氣,他已猜到對方是誰、持何兵刃、
武技造詣若何,便偏偏要以仰攻之法一賭命運,宣洩被戲耍的悶氣。
縱至屋牆外四步時,他腳下一點,身形斜射而上,劍尖直奔簷角,料定那雙
眼就在彼處。
他身子縱至半路,前額上方果真有一道利刃寒氣,刷地斬下。
是一柄異乎尋常的寒刃,殷遲生平從所未遇。他心中雖無絲毫懼怕,皮膚卻
被那寒氣激得汗毛豎起。對方原本若有八分刀法,持此罕見寶刃,要將他頭顱斬
半,豈非有了十二分勝算?
他若反身閃避,原亦使得,畫水劍的履澗踏浪身法本極擅長空中翻騰。但他
偏不閃避,偏仰面直上,要與那柄寒刃斬下的威勢一決遲速。
--沒有一柄兵刃的回擊,能比畫水劍主動進攻更快。
「嗒」的一聲輕響,殷遲的靴子踏上了簷角,二尺劍於凌厲的進襲之際驟地
凝住。殷遲微蹲於簷角,那寒刃在身側數分距離外劈下的風,將他髮鬢揚起。
下方院裡燃起燈光,這次不再閃爍,是一盞掛在長竿子上的燈籠,舉到了屋
簷之旁。
燈光照映簷上二人的身形面貌,二人均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