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冰葬 9 毒念難測
果然聽得呂長樓道:「房裡的劍手一死光,老秦毫無還手之力,被我揪了
過來,他也不反抗,我便叫外頭甬道的武奴進來將他撳在一旁。
常先生說道:『把食物清水運上來,咱們就在這毒窟歇息,好好檢點秦小
子捨命守了六十幾年的這些玩意。』藥房中除了藥爐,也有書卷、瓶罐、匙箸
無數,更有許多說不清用途的木鼎、竹管,還有成串架起的鐵葫蘆。
當時是正午,誰都餓了,我探頭出去,叫守在各層的大夥歇息放飯,自己
也坐地吃乾糧。藥房裡血味新鮮,棘手的藥房一關已攻破,我聞著鮮血味兒嚼
餅,好似又回到以前在西旌出行殺人後的情景,心情好極啦。
就在這時,常先生翻著架上的一些皮卷,指著老秦,隨口吩咐武奴:『殺
了。』」
司倚真心中一動:「武奴手起刀落,老秦立時斃命,那麼呂師傅說老秦是
毒害先生的禍首,又從何說起?」轉頭盯著呂長樓。
呂長樓忽爾露出一絲苦笑,道:「接著發生的事,令呂某也不由得對那姓
秦的老兒有點佩服,他要是當年不在天留門做書僮,入夥青派,倒也適合。」
康浩陵在旁靜聽許久,此際也緊張起來。天留門山腹城中步步詭秘,僅僅
須臾之間、方寸之地所發生的事,較之江湖明刀明槍的凶殺,更加可驚可怖。
只聽呂長樓道:「也不知老秦哪裡生出的氣力,舉動竟比武奴更快,猛地
跳起來用力抱住了武奴手裡的刀,不讓武奴砍他的脖子。刀刃深深嵌入了他的
身體,兩人纏在一塊兒掙扎,老秦的傷口一下子掙得好大,內臟鮮血啥的淌得
一塌糊塗,人也半死不活,他口裡倒還在狂笑。
武奴想拔出刀來再砍,老秦卻扭動掙扎,讓身體把刀刃吃得更深。突然間
,武奴翻身栽倒,我一看不對,喝令他過來,他全不動彈,看樣子是暈厥了。
我坐在門旁吃飯時,他三人都在藥房深處,我一見武奴倒地,立刻拔刀跳
起,只見常先生和老秦各自摔倒,老秦一個身體幾乎截成兩半,豈能不倒,但
常先生卻是怎麼回事?我縱出一步,常先生竟大叫起來,要我別過去。
我雖然莫名其妙,但隨即想到藥房是老秦的地頭,不知他在房中深處藏了
甚麼毒物機關,料想常先生遭到暗算的同時,發現了機關。於是我便立定在房
門,叫道:『常先生若還能行走,快快過來會合!』常先生卻只管躺在那兒用
力眨眼,彷彿雙目進了甚麼刺激之物,又朝老秦發出憤怒的嘶叫,罵聲不絕。」
康浩陵插口問:「他們在藥房深處,你怎能瞧見老先生眨眼?」
呂長樓輕蔑地鼻中微哼,並不理他。司倚真歎道:「『登危崖刀』善能夜
視、雙眸如鷹,乃是呂師傅夜攀高崖以練就,此技成名武林數十載,你怎地忘
了?咱們毋須節外生枝。」
她對青派雖未能徹底放低警戒,但聽到此處,種種情境中常居疑與老秦的
性情、言語、動作,無不合情合理,以呂長樓的性子,要他編出如斯細緻的謊
言,再惟妙惟肖地做一遍戲,倒不如起初就別殺害常居疑的好。至此,她已不
得不接受常居疑死因是種於山腹城中,她所疑心的只是青派仍有陰謀,故事恐
為邢昭一等心思較細之人以事實渲染而成。
康浩陵一窒,不由自主點頭受教,心想:「大局與小節,從來都是她理得
最清。」
呂長樓哼道:「妳還信不過呂某,卻說得出這幾句。若妳不是女子,這份
氣度,真乃人傑。」口頭雖仍貶抑她少女身份,心中卻顯然已服了。
司倚真想答:「多謝。」喉中卻沙啞難言。事件聽得越詳細、越真切,常
居疑已死的事實便往她頭上壓得更近數分,她緊緊咬牙,低頭將刀歸入了鞘,
以示友好。
呂長樓逕自續道:「老秦殘缺的身體滾倒在常先生腳邊,常先生摔落時把
架上的書卷帶了一大片下來,老秦半個身子便被埋在裡頭。他梗著脖子,狂笑
說道:『智慧長老,你知不知道這條毒方叫甚麼?這叫做懲叛方。』」
司倚真失聲道:「老秦從劍室佟無越手中奪權所用的毒方?」呂長樓點了
點頭。
當日老秦眼見形勢將頹,奮力一搏,竟叫他從常居疑的舊手札中尋到一條
不需斷霞池水的無解毒方;中毒者昏暈片刻即醒,神智驟變迷亂,動若行殭,
武技卻不失分毫。那時老秦重得大權,欣喜無已,信口說此方應名為「懲叛方
」,專用以懲治不忠於門主的叛徒。
常居疑、司倚真、青派等人自然知道老秦憑著藥房書札煉出一種新毒,雖
刺探到老秦謅出的毒名,卻沒一人放在心上。常居疑一聽老秦奪權的經過,登
時想起自己手札文字:「此方無益民生,唯陷敵於肘腋之難可用,雕蟲末流,
姑載於此。」於他而言,此方在毒學一道落於下乘,不足掛齒。
自從老秦對劍室弟子用了一次,山腹城中再無使用此毒的消息。若非司倚
真此刻心弦緊繃、頭腦靈銳已極,恐怕也未必能想起山腹城諸多消息中,老秦
僅順口叫出過一次的這三字。
老秦當日意氣風發,曾道:「那老兒一輩子想的,便是造出良藥、精鐵,
去救濟百姓,把這些方子不當一回事,更沒把天留門瞧在眼裡。沒想到幾十年
之後,斷霞池水被他自己毀了,好報復韓濁宜,這幾條不需用斷霞池水製煉的
毒方,卻幫了天留門一個大忙。」
--只怕當時的老秦亦未能料到,不日之後,這條毒方就讓他與常居疑同
歸於盡!
康浩陵不明究竟,但知此毒的詳情已無關緊要,只聚精會神地傾聽。
呂長樓道:「老秦浸在血泊裡又哭又笑:『小秦無能,管了六十幾年藥房
,臨死前這一手,依然是長老你自己寫下的毒方。』他還叫了好多言語,大約
是肺裡氣息將盡,他又無法再吸氣,憋著一口氣叫喊,我真記不清了,顛來倒
去只說要多謝智慧長老。
他最後幾句我卻記得,因為他抓住了常先生的腿,我格外留意。他說:『
你雖是堂堂智慧長老,仍是天留門主屬下,你害了門主,便是叛徒!這條方子
正該報應在你--』突然間,他一點聲息也沒了。
我瞧他死狀幾近腰斬,總不能死後還觸發甚麼毒機關罷?便要去扛常先生
出來。常先生卻又大叫:『不可過來!』喘了好一會才說:『你拿條乾淨帕子
,蒙上眼目口鼻再過來。』
呂某當時確實大意,看藥房個個死得乾乾淨淨,想著天下沒有常先生解不
了的毒,心裡也輕鬆了,尋思蒙上口鼻還說得通,蒙上雙眼,要我怎生救你出
來?你被毒糊塗了罷?我拿塊帕子蒙上口鼻,常先生大喝:『蒙眼!他娘的狗
屁登危崖刀……』罵到一半便暈了。」
康浩陵與司倚真同聲叫出:「懲叛方製成了毒霧!」司倚真師從常居疑以
來,逐漸熟知各路毒物形態,康浩陵則對「煙嵐靄」印象殊深,加之剛剛司倚
真稱許了呂長樓暗處視物之能,兩人聽到這裡,一齊陡然震悟。
呂長樓道:「呂某一驚,想他無端罵我這句,是何道理?猛地我瞧見老秦
屍身傷口上空浮著老大一團灰白色的霧。那團霧已在慢慢落下,可我若是就此
過去,彎低身子揹人,霧氣侵目,我也得中毒了。我一想通,忍不住自罵蠢貨
,自傲了一輩子的目力,栽在這山腹城中。
就在此時,暈厥的武奴不知怎地跳了起來。我既知這是懲叛方,便知他要
瘋癲來攻擊我,果不其然,他運刀如槍,向我直攢過來。我一刀將他砍翻,看
準常先生昏暈的位置,蒙起眼去揹了他離開。
常先生死後,呂某回到藥房親眼查察,確定霧氣俱已沉降,才叫人把藥房
裡被毒霧染污的物事連同兩具屍體用石灰和雪水焚去。進去幹事的是常先生的
部屬,地隧裡哭聲響了好幾個時辰,他們痛恨老秦,要親手銷毀他屍體,說是
把他扔在髒污書卷之中焚燬。嘿嘿,那些書,便是老秦幾十年裡整理晾曬的罷
!」
呂長樓語聲落下,山道上驀地寂然,只剩山溪輕輕流動,碎冰叮叮撞擊。
康司二人為藥房中的情景所懾,作聲不得。司倚真顫慄難持,甚至不敢看
冰中的常居疑。
呂長樓道:「嘿!真是棋差一著,老秦剖開自己肚子時,旁人看不清,甚
至常先生也看不清,我如何竟未能最早察覺?我雖無絕世輕功,但若早一步發
現霧氣,要將常先生硬拉出來,一定辦得到。」
司倚真痴望冰棺旁的溪水,許久後,勉強吐聲:「不怪你。老秦將懲叛方
藏在體內,他搶武奴的刀去剖腹,就是為了讓懲叛方洩出。這下毒手法,確然
無人能料。」
就連常居疑也料不到。
--書僮老秦從不忠於這位智慧長老主人,卻用他的烈性,為歷任天留門
主盡最極端、最病態與最終的忠心。
司倚真忽想,倘若師父江璟來了,說不定反而料到……因為他在西旌,就
見慣這樣決絕、扭曲、毀己滅人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