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箭襲 3 彩池血索
呂長樓皺眉道:「雪水自然煙消雲散,又如何了?雪水進入烈火、鐵水
,想來是瞬息化為水汽,這卻不是水剋火,而是火剋水了。」使勁回想生平
所讀不多的書籍,遲疑道:「莫非這當中還有甚麼五行正逆的講究?」
司倚真道:「不是五行。呂師傅想想,咱們地隧中的『沸湯所』,是怎
生拉動馳車--」
呂長樓一拍腿:「妳是說水汽巨力疾湧,會撐破高塔洪爐?」
司倚真凜然道:「水汽一盛,猛發之力有如百千巨獸同時四散奔馳。再
者,爐中火焰與爐底鐵水似乎並非純粹之物,一旦遇上涼水,是否當真只冒
出水汽,何以那般可怖?連先生亦仍在試驗求解……」一陣黯然,心想:「
先生再無機會解析出來了。」定神道:「先生只說,對於高塔中的水火之隔
,須得萬萬當心。」
工匠連忙點頭:「是,姑娘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我倆前幾日巡視澗水管
渠,發現水泵不知怎地動過,水流急了不少,管子的走向也不對。嚇人的是
,往塔裡流的水聲聽上去也不對,似乎塔裡的管子有些不牢靠。」
另一人道:「是怎麼個不牢靠法,我們卻聽不出,除非停爐幾日,讓我
們進去查一查。可是,可是……還沒商議好哪時停爐呢,你們……你們……」
呂長樓目露凶光,道:「爾等早該投降,居然還不停爐。罷了,這是劍
室的主意,跟你們這些工匠也沒甚麼好說。」
司倚真聽了亦覺詫異:「原來我們圍城之時,洪爐仍在煉鐵,我們竟未
探得此事!」
呂長樓擺手道:「妳離去時尚無此事。後來山間雪融,劍室的佟無越料
到咱們要攻山了,這才下令加緊打造兵器,殊不知我們去得更快。我們殺到
劍室時,他們一把新劍也還沒有造好。天留門內部頹敗有如腐肉,豈還有韓
濁宜在時的能耐!」
司倚真卻另有掛意之事,問:「工匠剛剛殺光,兩名倖存者在此,洪爐
無人看顧,眼下是何人鼓風看火、何人守出鐵口?料是先生手下罷。」
呂長樓點頭,不禁微笑:「司姑娘,呂某和青派一眾兄弟識妳至今,雖
已言明不過問妳師承,但老實說,我們心裡始終好奇得緊。」
司倚真心頭一跳:「師父已在山腹城中,這時或許已撞見邢昭一等人。
但師父既坦蕩前來,我師徒與青派如何共對,也毋須煩惱啦,事到便知。」
勉強向呂長樓答以一笑。
她又細問了兩名工匠幾句,只知雪水管渠必有瑕疵,且爐壁完好與否亦
須徹查。這兩件大事處置起來要費極大功夫,偏又刻不容緩。她略一沉吟,
道:「請呂師傅派品行可靠的武奴將這兩人帶回高塔之內,下令停爐。嗯,
請傳我號令,切勿讓先生的手下跟他們衝突,務必合作無間,方能共存活命
。」
接著轉向工匠:「你們趕緊關上水閘,阻絕澗水進入塔內管渠,眼下別
無他法,只能等洪爐涼透,再請你倆仔細探查。」
兩名工匠在司倚真的言語下拾回性命,又聽司倚真的確以山腹城基業安
危為先,原先恐懼怒恨之情消了八九成,彼此對望,磕頭道:「遵姑娘令!」
一人問:「爐底出鐵口還有一整池鐵水,姑娘還要麼?」
司倚真瞧他二人不住流露惋惜之色,暗歎:「他們一輩子為洪爐獻身,
天留門四面受敵,停爐多時,好容易重啟烈火,他們當然加倍賣力,這一池
鐵水想必精純異常。」溫言道:「不要了,來日方長呢。你們也說爐壁與管
渠均頗有怪異,眼下只有停工,日後還用得著你們。我說不殺你們,說到做
到。」
感覺身旁呂長樓目光投來,她昂首沉聲宣告:「誰敢傷害這兩位工匠,
無論下手的是先生部屬或者青派,無論有意殺害抑或誤傷,我必重罰。傷肢
體者以肢體相抵,殺人者,我殺之抵命!」
呂長樓不禁軒眉:「這兩人就算見識老到、殺不得,妳囑咐一句便是,
下這道令也太過了罷?」
司倚真漠然道:「並非太過。」
--因為說那幾句時,她的心兒驀地飄起,倏忽間越過千里關山,飛到
了翻疑莊家裡,飛到山腳的銅礦場,飛到童稚時偷師父的酒與工匠們暢飲傾
談的歲月……
兩名工匠連日來目睹門人大量慘死,城內屍積如山,早已將攻入城來的
敵人視作惡鬼,聽見司倚真那幾句命令,狂喜之下雙腿發軟,被一條繩索相
互牽絆著爬不起來,好半晌才掙扎同起,由武奴領著去了。
司倚真打點精神處置了這許多事,一起身,常居疑冰棺中的面容便躍入
腦海,一股劇烈哀傷頓時壓得她透不過氣。她定了定神,心想能守靈的時間
已不夠一個時辰,無論如何要去陪一陪先生:「先生總說死屍無知無覺,鄙
夷後事鋪張縟節。好,我不以凡禮攪擾他,他卻也不能攔著我最後去瞧他幾
眼!」向呂長樓道:「此間多勞呂師傅。」頭也不回地奔離。
※
康浩陵跟著報訊的流民小頭領,會同支援人手與後備兵器,乘馳車前往
山腹城。此去當真風馳電掣,痛快淋漓。他撫摸身旁堆疊的兵器,豪情生發
,竟尋思:「只願天留門邪派死得慢些,讓我殺多幾個!」
將到地隧與山腹城交接口,身旁人提醒:「公子當心穢氣。」
康浩陵一愣,果然一陣刺鼻惡臭隨風散至,但聽呼呼風響,又隱約聽見
牲畜鼻息聲,奇道:「地底下怎會有這般大風?怎地還有牲口?」
眾人向前一指。只見前方地道頂露出數個與地面豎直的大出入口,鑿於
數面斜斜相對的直立山壁之上,宛如他在家鄉常見的黃土窯洞,當中一個口
子卻較窯洞大得多,約可容得四五十人同時躍入。那獨特的「窯洞口」立了
三架水車輪般的鼓風巨物,運轉不休,卻不是水車,可不知應不應叫「風車
」?
下方地道內兩匹驢子拽動磨盤,帶動輪片,兩名常居疑的手下監督驅趕
。一旁四隻驢子擺首蹬足,看來正在候命。
康浩陵曾在赤派學習器械,又曾聽江璟述說些許器械之理,見此奇異機
關,片刻後已明其道,鼓掌大讚:「了不起!這是將城裡穢氣送將出去,那
些通暢的小洞口則讓新風吹入。」
身旁眾人道:「城裡死人太多,血腥味和屍臭味,還有天留門毒物的氣
味,憋在山裡散不去,要多難聞有多難聞。常老公公一早料到這難處,因此
幾部大風輪已造好很久啦。可惜山腹城道路樓房七彎八拐,往深處走,許多
地方還是臭得緊,要委屈公子了。」
康浩陵失笑道:「這是甚麼話?我是武林粗人,見過的死屍、聞過的臭
味,比起這城裡只多不少。大夥別再公子長、公子短地叫我。」
談笑之間,馳車自地底深處似逐漸緩攀上坡,聽得前方曳車長索與滑車
軋軋相磨,馳車漸慢,隨即停下。康浩陵隨眾人躍出馳車,一人前往報知城
中青派群雄。
康浩陵倒抽一口氣,只見自己赫然身處一個地底巨洞,洞壁上棧道千迴
百繞,道旁房間層層遞高、漸遠漸小,洞頂極高處一縷淡淡日光,飄飄搖搖
地投射下來。
巨洞正中一座廣闊深池,池水上空高處吊下一條千年老藤般的巨索,其
粗不及馳車的曳車索,亦看不出有何功用,卻滿染斑斑黑紫血塊,上半截還
密密麻麻橫插著數不清的箭,直似空中一根飽浸人血的巨大荊棘。
一人告訴康浩陵:「這斷霞池水本來填滿了屍首,有咱們自己的兄弟姊
妹,也有那些妖徒。我們費勁清理了一日一夜,總算清乾淨了屍體。現下咱
們已攻到高處,新的屍體便從城頂天窗運出去。」
另一人道:「池中的屍體是運走了,池水卻髒得不成樣子,這池水太毒
,來日不管是抽乾或者整治,總得費一番力氣。」
又一人道:「不錯。幸好那年我跟著常老公公去破壞池源,他備下幾副
避毒的手套、水靠。殺光邪徒後,我來監工,大夥造他個幾百副就是。」
康浩陵聽著常居疑部屬閒談,陡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捏著鼻子,大
步走到池邊,但見池水斑斕幻彩,新舊血水仍是紅黑相雜,依稀繚繞水波之
間。水質極為混濁,他極目望向池底,模模糊糊似見到有肢體臟器之類,望
之引人作嘔。
池水在稀淡日光照映下,竟猶粼粼生輝,恍若有精怪寄居,當中不知含
有多少神秘難解之物?又含納何等烈異之毒?若能一一解出,世上又將生出
多少刁鑽狠酷的毒藥?
然而,也說不定池中潛藏著濟世治病的良藥。常居疑、韓濁宜俱已謝世
,還有誰會來鑽研這座令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池?
剎那間想起殷遲命運之慘,心頭驚、恨、惆悵,纏繞交織:「阿遲就是
被扔入這池裡,才中的毒,當時池水已有變異,韓濁宜和馮宿雪當真十惡不
赦!無論他們才能多高、武技多強,先後橫死也活該!真妹……她,她曾說
,後來常老先生又從源頭誘得池水進一步變質。這座池,便是天留門百般恩
怨、千種禍果的聚集之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