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強行召見
車駕進到行宮,先到的宮女,一擁上前,行了禮,接著各自的主子,進殿休息。
兩宮太后都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後傳膳。安得海走進來手裡托著個銀盤,遞上「
膳牌」,薄竹片塗粉書名,在傳膳時呈進,以便引見或召見。
西太后翻了一下,看見恭王的名字,便向東太后徵詢意見:「咱們跟六爺見個面兒,
問一問京裡的情形吧?」
她的聲音很大,彷彿是故意要說給什麼人聽似地,東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緊要關
頭越小心,防著有肅順他們的耳目,便也提高了聲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著宮裡,也
不知安頓得怎麼樣了?」
這表示召見恭王,不過是問問宮廷瑣務,把他當做一個內務府大臣看待,無關緊要。
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進宮後鄭重其事地遞牌請見,無非是因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
一舉,其實也不承望見著兩宮太后。所以聽得傳旨召見,心裡反而揣揣然,唯恐兩宮太后
不識輕重,說出句激切憤慨的話來,或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礙和變化。
因此,當見著兩宮太后時,他特別擺出輕鬆舒徐的神色,磕了頭起身,又向小皇帝請
了個安,隨即執著他的雙手,高興地說道:「皇上的氣色極好。一路上沒有累著吧?」
「噯!一路還算順利。皇帝很乖、很聽話,上蘆殿行禮,都是一個人坐著轎子去。」
東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誇獎,越發聽話了,叫一聲:「六叔!」隨即倚著東太后的膝頭,靜靜地
看著恭王。
恭王卻轉臉去看西太后,他不敢使什麼眼色,但她從他的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
閒閒問說:「京裡還安靜吧!」
「安靜。」恭王從容答道,「京裡聽說兩宮太后回鑾了,民心振奮得很。」
「噢!」西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難為他們了。」礙著在行宮人多耳雜,西太后怕把
事情說明了走露風聲,但又不知恭王在京城到底做了什麼安排,見一次面也不容易,不問
個明白,明兒到京到底如何處事呢,心裡沒底,便問道:
「明兒什麼時候到京啊?」
「大概總在未刻。」恭王隨答道。
「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維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還沒有見過,一
到京就先見個面吧!」
說著,西太后向東太后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點頭。恭王察言觀色,知道西太
后是想一到京就動手,時機似乎太侷促了些。
他還在考慮,她卻在催了:「六爺,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來個迅雷不及掩耳也好,於是很沉著地答了一個字:「行!」
這時東太后亦看出西太后急於要動手的意向,心裡不由得有些緊張,口中便遲疑地問
了出來:「明天來得及嗎?」
恭王正要這句話,隨即答道:「皇上倘是後天召見,那就諸事皆妥了。」說到這裡,
放低了聲音,神色鄭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須萬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須萬全」這四個字,頗為西太后所重視,想了一想,點點頭說:「好!明天等我
們回到宮裡,六爺再『遞牌子』吧!」
這是說明天還要召見恭王一次。他也覺得有此必要,應聲「是」接著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動身,兩頂大轎,東太后帶著小皇帝在前,西太后在後,辰時起
駕,迤邐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勝門外,三品以下的官員,在這裡接駕,報名磕頭,轎
子便走得慢了。等進了德勝門,由鼓樓經過地安門,向東往南,由天安門入宮,換乘軟轎
,到了歷朝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已是薄暮時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見外臣,西太后心裡急得很,所以一進宮還來不及坐定,便叫過安得
海來低聲囑咐:「你去看看,六爺來了沒有?來了就『叫起』,讓他在養心殿等著。」
「嗻!」安得海答應了一聲急忙忙奔了出去。
東太后見此光景,也就不忙著換衣服休息,與西太后坐在一起,一面喝茶,進些點心
,一面等安得海來回話。
也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安得海回來奏報,說恭王早已進宮,此刻遵旨在養心殿候駕,
慈寧宮到那裡不算遠,兩宮太后也不傳轎,走著就去了。
養心殿從雍正、乾隆以後,就等於乾清宮一樣,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日常召見軍
機,處理政務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圓明園的日子多,在宮的日子少,所以對兩
宮太后來說,養心殿是個很陌生的地方,一進了殿門,竟不知該往什麼地方走?
安得海極其機靈,搶上兩步,躬身問道:「請懿旨,是不是在東暖閣召見?」
這提醒了兩宮太后,並排走著,進了東暖閣,在明晃晃的燭火下,召見恭王。
「這兒的總管太監是誰?」西太后先這樣問。
這一問把恭王問住了,愣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緊。我不過想問問,這裡的人都靠得住嗎?」
原來是怕洩露機密,這是過慮了,「靠得住。」恭王答道:「伺候養心殿的,都知道
輕重。請兩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西太后的聲音也響亮了,「六爺,你看明兒該召見那些人吶?」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裡,請兩位太后過目。」說著,掏出白
紙書寫的名單,遞了上去,東太后接了過來,但沒有看,便隨手轉交了西太后,這張名單
上開著簡單的履歷,她怕裡面有什麼字不認得,一邊遞名單,一邊說「妹妹,你念吧!」
顧是西太后接著單子細聲念道:
「恭親王奕訢
文華殿大學士桂良,字燕山,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字筠士,山東黃縣。
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字藝台,河南商城。
軍機大臣戶部侍郎文祥,字博川,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名單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後決定的,大學士為宰輔之任,文祥則是留京唯一的軍
機大臣,加上恭王自己,親貴垂臣都在裡面了,所以人數不多,分量很夠,足以匹敵顧命
八大臣。慈禧太后深為滿意,把名單折了起來,裏在一方白紗手帕裡,點點頭說:「很好
,明兒就是六爺『帶領』他們好了。你看,什麼時候召見才合適啊?」
「晚點兒好。」
「嗯!」西太后會意了,恭王的意思是要到下午,等載垣、端華他們退值出宮以後,
才是最好的時機。
*
到了第二天下午,賈楨和周祖培以及名單上圈定的人,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
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西太后命安得海到外庭觀察,一俟人數到齊,立即通報,以便
及時召見。
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在東牆,忽然恭親王差人來說,說載垣、端華和其他的
顧大臣,此刻還待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其變的模樣,是不是聞得什麼風聲。安
得海立即稟報西太后。西太后命他到軍機處觀察動靜。
安得海一到軍機處門口,見除肅順等幾位護送咸豐先帝梓宮的顧命大臣還未到京以外
,其餘幾位正坐在軍機處侃大山,鄭親王端華也只顧得意地拌他那鼻烟壺,絲毫沒有離去
的意思。安得海將觀察到的情形又及時稟報了西太后。這一下兩宮太后犯難了。這幾位顧
命臣不離開,如何能單獨召見其他大臣?東太后直看著西太后,意思是說:「怎麼辦?」
西太后還算鎮靜,她看了一眼東太后說:
「再等一會兒。」
自鳴鐘噠滴噠地走著,兩宮太后的心也隨著這鐘聲跳動著,眼看天色不早,該如何辦
?安得海又出去兩次觀察動靜,不見那幾位顧命臣離開。看來他們幾位不是嗅到什麼味道
,就是有意待在這裡,監視著兩宮太后回京後的行蹤。連一貫沉得住氣的西太后也急了,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安得海看在眼裡,他轉動那三十六個心眼思考著如何為西太后解開這眼下的窘境。
「主子!」安得海喊了一聲。
「什麼事?」西太后正等得不耐煩,聽安得海喊一聲,眼也不抬地應了一聲。
「奴才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麼話快說,別再給我添亂!」西太后沒好氣地又說了一句。
「奴才想,看樣子外面那幾位顧命爺天黑前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又不能攆他們走,不
如不理會他們,太后直接傳懿旨,召見恭親王他們幾位?」安得海說。
「那怎麼行?他們不離開,召見恭親王豈不要引起他們的疑心?」
「疑心就疑心唄,反正現在是京城,又不是在熱河,這裡是恭親王的人多,怕他們咋
的?」安得海氣話說完了。儘管有些冒失,倒還真的提醒了西太后。
對呀,現在是在京城,有恭親王他們在,幾位顧命臣還敢造次?而且肅順又不在,他
們幾位沒有領頭的,諒他們也變不出花樣。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本來兩宮太后就不
能見外臣,又沒有垂簾聽政,政務由八大顧命臣贊襄,兩宮太后以什麼理由接見外臣哩?
安得海見西太后還在猶豫,但對他的話也沒有反駁,便又說道:「時間不早了,再不
接見就得等明天,明天說不定有什麼變化,俗話說,『夜長夢多』呀。依奴才看,皇帝和
兩宮太后在行宮住了一年多,回到京城,召見老臣敘敘舊,問問情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安得海也不管西太后樂不樂意,或者說在不在聽他說話,他把心裡想到的都照直說了
。
「好,就以召見京官詢問京城情況,對他們一年多來安撫局面表示慰問的名義召見他
們!」沒想到安得海話剛一說完,西太后就扔出了句話。
「小安子,傳懿旨,讓恭親王他們進來。」
「嗻!」
安得海大大方方的從內宮走出來,站在上首,面對恭親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
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術。」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人,也都出了屋子,聽得安得海傳旨完畢,不禁有些愕然,
載垣憤然作色,指著安得海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安得海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他轉身進去了。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
有什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著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
王後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逕上養心殿東暖閣來
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東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
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西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
心耿耿,我們姐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西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
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西太后失聲而哭,東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裡晃蕩,這一
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
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
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已在大家心目中啟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
們,特別是西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
之餘,竟致尿褲子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西太后問道:「顧命大臣
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請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
治罪了!」
「好!」西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於是東太后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
六爺,你念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英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
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的多日,片刻不離,入手餘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
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卷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
有此文件,更不知長篇大論,說的是什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親王打開密旨,當眾宣示,
全文如下:
「咸豐十一年九月十八日,內閣奉上諭:
諭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總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畫乖方所致。載
垣等復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致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致失信於各國。淀園被擾,我皇考
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
妥為經理,都城內外,安謐如常,皇考屢召王、大臣議回鑾之旨,而端華、肅順朋比為奸
,總以外國情形反覆,力排眾論。皇考宵旰焦勞,更兼口外嚴寒,以致聖體違和,竟於本
年七月十七日龍馭上賓。朕搶地呼天,五內如焚。追思載垣等從前蒙蔽之罪,非朕一人痛
恨,實天下臣民所痛恨者也。朕御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係顧命之臣,故暫行
寬免,以觀後效。孰意八月十一日,朕召見載垣等八人,因御史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內
稱,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俟數年後朕能親裁庶務,再行歸政;又請於親王中簡派一二
人,令其輔弼;又請在大臣中簡派一二人,充朕師傅之任。以上六端,深合朕意。雖我朝
向無皇太后垂簾之議,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
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
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
擅為詞,此非專擅之迹乎?總因朕沖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事,任伊等欺朦,能盡欺天下
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朕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
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灜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
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
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議,著一併會議具奏。特諭。欽此。」
這道諭旨實是兩層意思。第一層除贊襄政務大臣的職務。為此,宣布了他們的三大罪
狀:(一)籌畫乖方,失信各國,咸豐帝被迫巡幸熱河;(二)三奸交結,為阻回鑾,致
使咸豐聖體違和,龍馭上賓;(三)陽奉陰違,擅改諭旨,反對垂簾。因此,載垣、端華
、肅順解任,命景壽等五人退出軍機處。第二層是命奕訢會議兩宮太后如何垂簾。諭旨已
明白宣布「雖我朝向無皇太后垂簾之議」,但是「豈能拘守常例?」強調「事貴從權」,
即要面對現實。規矩是人制定的。老祖求沒有這樣做,不等於我慈禧不能做。
等宣完諭旨,西太后緊接著又說:「你們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儘管說了,我們一起商
議。」
周祖培是有意見的,但不知如何表達。他覺得這道明發,措詞得體而有力,足以正載
垣等人之罪。諭旨中稱八大顧命臣危言欺罔,阻撓回鑾,以及專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
成立,便是死罪,而諭旨中對這些人目前僅僅是解除現職,不作深究,倘若如此,他們活
動的力量仍舊存在。這樣,將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定罪,就必有一番極嚴重的爭執
,倘或不能制肅順的死命,一旦反僕,後患無窮,大是可慮。
他正在這樣躊躇著,恭王已先發言,「啟奏兩位太后,」他說:「臣奉派傳旨,責任
重大。有句話,必得先請示兩位太后,倘或載垣、端華、肅順諸人不奉詔,應作何處置?
」
西太后後聽這話,張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問道:「他們在這裡也敢嗎?」
「剛才臣等奉召之時,載垣還想阻攔,說『太后不應召見外臣』。」
「這不成了叛逆了嗎?」西太后極有決斷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職拿問不可。」
扴著這一句話,周祖培趕緊接腔:「太后聖明!」
這是贊同太后的主張的表示,西太后隨即向恭親王說道:
「那就再擬一道諭旨吧!馬上寫旨來看。」
恭王接著又說:「肅順扈從梓宮,已過了青石梁,將到密雲,臣請兩位太后也降旨,
派睿親王仁壽、醇王奕譞將肅順拿住,押解來京。」
「好。一起寫旨來!」
於是,由文祥退出東暖閣,就在養心殿廊下,向太監借了副筆硯,將拿問載垣等人的
諭旨寫好,重新進殿,呈上旨稿。
西太后看完以後,隨即在紙尾蓋了「同道堂」的圖章,一面把諭旨大意講了給東太后
聽,一面從她手裡接過「御賞」圖章,蓋在上面。等把這一道最要緊的手續完成了,才遞
到恭王手裡。
幾位大臣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諭旨,仍舊回到軍機處,載垣和端華已經聽得風聲
,說是兩宮太后召見諸臣時,號啕大哭,猜到必有諭旨,卻不知內容如何?心裡正在驚疑
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聽得靴聲槖槖,從窗裡望去,恰好看見了恭王手裡的文件。
端華沉不住氣,想先迎出去問個究竟,讓載垣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裝
作不知,靜以觀變。
於是端華重新坐了下來,剛取出鼻烟壺,只聽外面恭王大聲在問:「乾清門侍衛在哪
兒?」
這原是布置好的,剛一聲喊,從隆宗門進來一班侍衛,一起給恭王請了安,垂手肅立
。
他從手裡取一道諭旨揚了一下:「你們聽仔細了,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
職,拿交求人府。如果載垣、端華等人膽敢不奉詔,你們給我拿!」
這是暗示載垣、端華不要自討沒趣,先聲奪人,端華一聽鄭親王的爵位革掉,失去護
符,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問治罪,可得有苦頭吃了!一想到此,心膽俱裂,「叭噠」一聲
,把個八千兩銀子買的,通體碧綠的翡翠鼻烟壺,從手裡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時已有一個侍衛掀簾進來,高聲說道:「請諸位王爺、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載垣有片刻的遲疑,終於走了出去,他一走,端華等人自然也跟著到了廊下。只見恭
王神情嚴肅地說道:「奉旨:『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灜退出軍機處。應得之咎
,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時,那五個人已跪了下來,等宣完旨,個個面如土色。比較起來還是穆
蔭鎮靜些,說了句:「臣遵旨。」然後大家都磕了頭,站了起來,垂頭喪氣地退回屋內。
載垣突然開了口,他是一急急出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有在御前承旨,那裡來的旨意
。」
「哼!」恭王冷笑一聲,回頭對周祖培說道。「你們看,到今天,他們還說這話。」
「只問他們,奉不奉詔就是了!」
這句話很厲害,載垣不敢作聲,端華卻先叫了起來:「這是亂命……。」
一句話未完恭親王大聲喝道:「給我拿!」
說到「拿」字,已有侍衛奔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載垣和端華,同時把他們的暖
從頭上摘了下來。
「豈有此理!混帳!你們敢這樣子對待國家大臣?」載垣高聲大罵。
「送宗人府!」恭王說了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門,但見遠處雞飛狗跳般亂成一片,顧命大臣入朝的輿夫僕從,都讓守衛
宮門的護軍驅散,這面載垣和端華還在大聲吆喝:「轎子呢?轎子!」乾清門的侍衛沒有
一個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們架弄到求人府去了。
恭王沒有心情理這些,他現在考慮的是護送梓宮的肅順那一幫人如何傳旨捉拿。依照
他們商定的計劃,派人連夜帶諭旨至仍在途中的醇親王奕譞和睿親王仁壽,讓他們奉旨見
機行事,恭親王讓文祥挑選了得力侍行楊達,騎上他的「菊花青」快馬,於三更天趕至密
雲縣境,半夜敲開醇王的門,送去了諭旨。
醇王拆開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諭旨,心裡一陣陣興奮,這一天終於到了!
曹毓英給他安排的好差使畢竟來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他吩咐藍翎侍衛,趕快
去請睿王爺、瑞大人。
三個人在醇王屋子裡,傳看了諭旨後進行密商。
「芝山!」醇王向來都以別號稱呼瑞常,「你看如何著手?」瑞常是步軍統領,此行
護蹕的責任大部分落在了自己肩上,萬一出了亂子,難逃嚴譴,今日的事情雖在意料之中
,但想不到發動得如此之快!便說:
「王爺!事出倉促,錯不得一步。」
「那自然。」
這時睿王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燭火,把頭湊過去說:「你看他會奉詔嗎?」
「這可說不定。」瑞常說。
「他就是不奉詔,難道還敢有什麼舉動嗎?」醇王像是問別人,又像是問自己,隨後
又自己回答:「我料他也不敢。」
瑞常卻把頭搖個不停:「不然,不然!」他說:「像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平
日結怨甚深,身邊豈能沒有一二百個死士?」
「死士?」睿王一聽到這裡,皺皺眉頭說:「這個人刻薄寡恩,不見得有肯替他出死
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於寸步不離左右。咱們不必瞻前顧後,趁早動手吧!」
「要動手也得布置一下。」醇王說。
接著瑞常又分析了警衛配備的形勢。他說他的兵力,只擔任護衛蹕路的責任,都在外
圍,根本派不上用場。而肅順依舊兼著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衛,三分
之一歸他指揮,如果急切一拚,後果不堪設想。
三個人密商的結果,只能智擒,不能力鬥,為了以防萬一,決定借用四額駙德穆克扎
布的人馬。四額駙新補上了上虞備用處的差使,這個衙門又稱粘竿處,那裡的侍衛,上樹
下水,甚麼地方都得去,所以挑選的全是年輕機咨身手活躍的上三旗的子弟充任,由醇王
帶著這一幫人去捉拿肅順,即使肅順身邊有「死士」,他們也能對付。瑞常負責外圍警戒
任務,好讓肅順裡外隔絕。睿王年紀大了,坐守大本營。最後商定,動手之前,最好先把
肅順那裡的侍衛領班誆出來,乾脆把事由告訴他,問他遵旨不遵旨,遵旨就帶隊去抓肅順
;不遵旨就當場拿辦。這樣做雖費點手腳,可事情是正辦。
規定舉事時間,當時是午夜一點半。醇王說:「咱們準兩點半會齊,三點動手。」
於是分頭辦事,到了兩點半,都已在德穆克扎布那裡會齊。粘竿處的侍衛早已挑好,
聽說隨著醇王去拿肅順,個個摩拳擦掌,十分高興,這一半是出於年輕好事,另一半卻由
於肅順曾奏減八旗糧餉,沒有一個對他有好感的緣故。
準西洋鐘三點,醇王帶著那班年輕侍衛,大步往肅順的行館而去,這時大街小巷都已
經戒嚴了。
所有護送梓宮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辦差,租用當地的客店來作公館,只有肅
順因為帶著兩名寵妾同行,不便與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內務府的官員,替他們的「堂官
」當差,自覓住處,在密雲借的是一家鄉紳的房子,共是一個大院,一個花廳。
住在前院廂房的侍衛領班,名叫海達,這時已聽到外面有動靜,不覺心裡奇怪,梓宮
在此,貴人如雲,平日夜深是萬籟俱靜,今夜何故有嘈雜的腳步聲?
正這樣在心裡犯疑,聽得有人在敲窗戶,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監翎侍衛來報告,
這是睿王派人來召喚。
「咦!」海達愣了愣又說,「他是王爺,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著我呀
!」
「頭兒!」那侍衛踏上一步,湊到他眼面前說,「別是要出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都
出來了,不知要幹什麼?」
海達一聽這話,越發吃驚,看這樣子,應該稟報肅順,但他怕這位「中堂」的脾氣大
,吵了他的好夢,說不定會挨一頓臭罵。但時間上又不容他細作思考,匆遽之間,認為自
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這無論如何是不錯的。
原來如此!海達疑慮盡釋,欣然跟隨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見馬隊步勇,刀出鞘、
箭上弦,燈籠極多,名號不一,竟似會操之前,未曾擺隊,先作小休的模樣。等一進了店
,發現不但有睿王,還有醇王,瑞尚書和蒙古王子伯貝勒,這一驚非同小可,硬著頭皮行
了禮,垂手肅立,靜聽吩咐。
「海達!」睿王問道:「肅中堂這會兒在幹什麼?」
「回王爺的話,肅中堂這會還睡著。」
「睡在哪兒?」醇王問。
這話驟不可解,海達想了想才明白,必是問睡在那間屋子,於是照實答道:「睡在吳
家大宅西花廳東屋。」
「有人守衛嗎?」
越問越怪了,海達便遲疑著不敢隨便回答。
「怎麼啦?」醇王把臉一沉,「你沒有長耳朵,還是沒有長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達無法不說話:「有兩個坐更的。」
「你們聽聽!」醇王對瑞常和伯彥納謨祐說,「叫什麼『坐更的』!那不是皇宮內院
的派頭兒嗎?」
瑞常笑一笑,轉臉問海達:「那兩個守衛是什麼人?是輪班兒呢,還是總是那兩個人
?是歸你管呢,還是肅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輪班兒,歸我管。」
瑞常與醇王交換了一眼色,彼此都會意了,也都放心了,輪班守衛,且歸侍衛班領管
轄,可知是普通的侍衛,絕非肅順豢養的「死士」。
「海達!」睿王提高聲音喊了一聲,用很嚴肅的聲音問道:「我問你,你是聽皇上的
話,還是聽肅中堂的話?」
種種可疑的跡象,得這一句話,便是畫龍點睛,通體皆透,海達大吃一驚,知道關係
重大,禍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話和答話的態度上,趕緊一挺胸,大聲答道:「王爺怎麼
問這話?海達出身正黃旗,打太宗皇帝那時候起,就是天子親將的禁軍,我憑什麼不聽皇
上的話?」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裡,忽然發覺話有語病,便緊接著補充:「再說,『食君之
祿,忠君之事』,海達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聽皇上的話呀!」
「好,赤膽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戲詞聲音說了這一句,轉臉對醇王又說:「七叔
,你請吧!我坐守『老營』靜聽捷報。」
「我這就去!」醇王這時候自覺意志凌雲,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吩咐海達:
「你帶路!咱們去拿奸臣。」
雖未說出「肅順」二字,但是早見端倪,可海達此時仍不免有晴天霹靂之感,不論如
何,自己算是在肅順手下當差,帶著外人去捉拿本衙門的堂官,說出去總不是什麼顏面光
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應,心裡卻在大轉念頭,思索脫身之計。
這時蒙古馬隊已開始在街上巡邏,吳家大宅的侍衛們又見醇王親臨,而且帶著粘竿處
的人,都不免詫異,但有他們「頭兒」陪著在一起,自然不會想到是來捉拿肅順。這種疑
惑的神色,啟示了海達,走進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七王爺,
回頭到了花廳,你老帶著人進去,我替你在花廳門口把守。為的是肅中堂嗓門兒大,萬一
嚷了起來,外面一定會有人進來,我就可以替七王爺擋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可是另外派了兩個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實是監視海達,
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來救肅順。
這時在花廳守衛的兩名侍衛,聞聲出來探視,見是醇王,急忙請安,但眼睛卻望著海
達,想得到一個解釋,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了表示是在被挾制之中,海達當然不會開口,而且也用不著他開口,因為醇王已
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肅中堂叫醒了,請他出來,說有要緊事。」
「是!」兩個侍衛答應著轉身要走。
「慢著!」醇王說了這一聲,回頭(口努)一(口努)嘴。
於是粘竿處的四個年輕小伙子,就像突擊掩捕什麼活潑的小動物似地,以極快的步伐
撲到那兩個侍衛身邊,還未容他們看清楚時,腰上的佩刀已被繳了去。
「這算什麼?」其中的一個,大為不悅,似埋怨似質問地說。
「沒有什麼,」醇王撫慰他說,「把你們的刀,暫借一用,一會兒還給你們。去吧,
照我的話,好好兒辦,包你不吃虧。」
那兩名侍衛這才醒悟過來,心裡在說:「肅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乖乖
兒聽話吧!」於是諾諾連聲地轉身而去。
那座花廳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他們走到東屋窗下,敲著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
一連叫了三聲,才聽得裡面發出嬌滴滴的詢問聲:「誰呀?」
「坐更的侍衛。」
「幹嗎?」
「這中堂說話。」這時肅順也醒了,大聲問道:「什麼事?」
「有要緊事,請中堂起床,我們好當面回。」
「什麼要緊的事?你就在那兒說好了。」
兩名侍衛詞窮了,回頭望著醇王求援。
肅順聽聽沒有聲音,在裡面大發脾氣,「混帳東西,你們在搗什麼鬼?有話快說話,
沒有話給我滾!」
這一下,侍衛只好直說了:「七王爺在這兒。就在這兒窗子外面。」
「咦!」是很輕的驚異聲,息了一會,肅順才說:「你們請問七王爺,是什麼事兒?
」
到這時候醇王不能不說話了:「肅順,你快起來有旨意。」
「有旨意?」肅順的聲音中,有無限的困惑,「老七,你是來傳旨?」
「對了。」
「奇怪呀!」肅順自語似地說,「有旨意給我,怎麼讓你來傳旨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話,在醇王聽來,就覺得大有藐視之意了,日積月累,多少年來
受的氣,但此時不宜爆發,還是很婉轉地說:「中堂起來就知道了。」
肅順心中雖有疑惑,但他從來沒把醇王這一群人放在眼裡,心面這一群窩囊廢能玩出
什麼花樣,我倒要出去看個究竟。「呀」地一聲,花廳門開了,滿臉怒容的肅順,披著睡
袍,在燈籠的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來。
不容醇王開口,他先問道:「老七,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醇王把諭旨一揚:「上諭!你跪下來聽吧!」
「慢著!你先說說,誰承的旨?」
「恭親王、大學士桂良、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醇王高聲答道。
「壞了!」肅順一聽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不是奕譞玩把戲,而是恭老六先期動手了
。這個恭老六在肅順心目中覺得是個真正的對手。所以顧命大臣堅決把他排斥在外。他直
後悔在熱河沒把他抓起來,看來今天要砸在恭王手裡了。但他不服,還是嘴硬:
「哼,這是什麼上諭?」肅順說得又響、又快又清楚,「這四個人憑什麼承旨?旨從
何出?係們心眼兒裡還有祖求家法、大行皇帝的遺命嗎?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
當著梓宮在此,矯詔竊政,不怕遭天譴嗎?」
這一頓嚴厲的訓斥,把個醇王弄得又氣又急,他辯不過他,也覺得無須和他辯,惱羞
成怒,厲聲喝道:「沒有那麼多廢話!把他拉下來跪著接旨!」
粘竿處的侍衛早就躍躍欲試了,一聽令下,走上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肅順按著跪
倒,肅順身壯力大,加以出死命掙扎,一時間還不能把他弄服貼,但這也不過他自討苦吃
而已!那些調鷹弄狗慣了的上三旗紈袴子弟,有的是花招,一個施展擒拿術把他的右手反
扭,一個往膝彎裡一磕,肅順立刻矮了半截,然後另一個把他的脖子一捏,辮子一拉,頭
便仰了起來,視線正好對著醇王,在高舉的燈籠之下,只見他疼得齜牙咧嘴,額上的汗有
黃豆那麼大。
於是醇王高捧拿問肅順解押來京的上諭,一共七八句話,匆匆宣讀,反正這只是一種
形氏。宣旨完畢,仁壽、奕譞兩位親王便命侍衛帶了肅順,連夜回京覆旨。至此,八位顧
命大臣幾個機辰之內,無一漏網地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