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二部:青梅(四)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2 23:39:25

  靜極思動。諸事皆順,子晟便開始打主意,要把壓在心底的一件事,提出來辦一辦了

  於是揀個政務不忙的日子,吩咐膳房備下一席,照例還是匡郢、徐繼洙和胡山作陪,
四個人在修禊閣,把盞清談,十分愜意。說笑一陣,子晟彷彿很隨意地說:「再來,我打
算推一項新政。」
  匡郢、徐繼洙俱都一怔。轉臉看胡山時,見他也是一臉愕然。匡郢想了想,很謹慎地
問:「王爺打算行什麼新政?」
  「其實也算不上新政。」子晟笑笑,說:「帝懋四十年就已經推過。我想叫凡界自理
。」
  三個人同時變了臉色,驚呼一聲:「王爺!」
  子晟擺擺手,意思要他們少安毋躁。然後才說:「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裡。早幾年
事情太多,完全顧不上。最近這一年看下來,朝局平穩,應該是時候了。」
  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事情卻實在太驚人。九年前的那場劇變,猶在眼前。先儲承桓
失歡於天帝,最終鬧出一場亙古未有過的大洪水,自己也自盡於凡界,這件事說到根底上
,還是由這項凡界自理的新政而始。匡郢和徐繼洙都是身在局中的人,想起那時變亂中,
憂心切身榮辱禍福,無所適從,如坐針氈的情形,都猶有不寒而慄的感覺。但匡郢心思比
較深沉,沒有想清楚便不肯開口。於是照例由徐繼洙來問:「王爺,此事非同小可。王爺
心裡,究竟是怎樣一個章程?」
  這事,子晟已經考慮多時,正要與幾個幕僚商量。於是順著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說道
:「我想過,帝懋四十年先儲推此新政,受挫的原因不在新政本身,而是那時先儲推得太
急。同時撤換凡界九州的督撫,變故太大,人心難安,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這次我的打
算,是先選一個州試行,倘或能行,就推而廣之,倘或不行,也有回轉的餘地。」
  匡郢想了想,問:「那,王爺打算選哪一州?」
  「紀州。」
  「紀州——」胡山沉吟著說:「杜風,是不是在紀州?」
  「不錯。」子晟很欣慰地說。胡山就有這樣好處,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
自己心存疑慮,也必定會全力協同。
  「選中紀州,正因為杜風在那裡。」子晟說。
  「他是紀州的『濟事都』?」徐繼洙問。
  子晟皮裡陽秋地一笑,搖頭說:「他怎會是『濟事都』?」徐繼洙不明白,便拿眼睛
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當然是很清楚的。所謂「濟事都」,並非是官名,而是種榮銜。凡界各州、郡的
督撫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畢竟不熟悉當地情形,所以總要請當地有些身份地位,明
白事理的凡人來相助,久而久之,成為慣例,連帝都也默認下來,就叫「濟事都」。濟事
都雖然是不食俸祿的虛銜,然而強龍難壓地頭蛇,說話往往有些份量。
  但,杜風並不是濟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說起來也有些難以措詞。胡山正在思忖,匡
郢卻由這名字想到一個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氣,說:「王爺,我記得,當初羽山之戰
,率凡界民眾阻擋天軍的人,就叫杜風?」
  徐繼洙聽了,心也一提。不錯,他也想起來,當初白王率八萬天軍征討先儲,止步羽
山,就是受阻於此人。這一來,心中的訝異,不次於聽見子晟說要推新政。
  子晟對兩人的吃驚,在預料之中,所以不以為意。「杜風此人,見識才具都很難得。
」他很平靜地說:「當初羽山之役,其實並不是他的主張。那時有人從中攛掇煽動,群情
難抑,他肯出面,其實有約束的意思在裡面。而且後來若沒有他,事情也沒有那麼容易善
了。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聽到最後一句,徐繼洙微微鬆了口氣。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顯見
得事情並沒有不妥之處。徐繼洙知道他們兩人的見識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下心來。
  子晟又說:「我於羽山,曾與此人有過一夕長談。他答應為我約束凡界。所以,前幾
年朝中多事之時,凡界卻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其中杜風的功勞不小。像他這樣的人,
拿,是永遠也拿不盡的。不如為我所用,卻能抵我十萬天軍。」
  「王爺。」徐繼洙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王爺果然高明!」
  他是這樣的想法,匡郢和胡山想法卻又不同。早幾年白帝能專心肅整天界,確實得力
於凡界安寧。但,杜風也不會平白答應幫忙,必定是子晟當日有所承諾。承諾的是什麼?
這,胡山是原本就知道,還沒有什麼,匡郢卻是由眼前情形,猜出七八分,料想必與凡界
自理有關,心裡就不免暗暗吃驚。如果說結納杜風有天帝首肯,那麼這一層天帝又是否知
道呢?匡郢想了想,覺得不大可能。因此心中大生警惕,覺得白帝有時行事,膽大之處,
超乎常人所能想。
  於是有句話,忍不住不說了:「王爺,此棋雖妙,但畢竟太險。王爺系天下安危於一
身,還請以穩妥為先。」這話無異責備,惹得徐繼洙轉臉連看他幾眼。
  子晟卻很平靜:「這確實是著險棋。但當時情形,這個險,也值得冒。不過,你說的
也不錯,這樣的事,可一不可再,偶爾為之罷了。」頓了頓,又接著原來的話說:「所以
,有杜風在,由紀州開始推行新政,至少凡界這邊,應當不會出什麼亂。」
  話轉回這裡,徐繼洙又有些不以為然:「王爺,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則,還請王爺三
思。」
  這句話頂得空而無益,子晟不由微微皺眉。然而徐繼洙的為人,中正平和,見識未必
高明,但卻很能體現相當多數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對他的話雖然不愛聽,卻不能不理會。
  「是不是千古定則,這暫且不提。」子晟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停在窗前,負手而立
,慢慢地說:「只論眼前情勢。如今天凡兩界,人口相當,然而天下歲賦,天人自出幾分
?不到三成。就這不到三成裡,還有凡奴耕織所出的,如此算下來,真正天人出的不到兩
成!徭役過重,必生事端,現在的辦法只有一個,壓。可是壓能壓到幾時?莫要以為,我
們有神器在手,他們凡人就拿我們沒有辦法——」
  子晟臉色陰鬱,眼神彷彿有些飄忽不定:「當初羽山之役的場面,我現在一閉上眼睛
,就能想起來。滿山坡黑壓壓的人,穿的是破衣爛衫,可是那種眼神、那種氣勢,叫人覺
得,隨便動一動,都會被碎屍萬段似的。」說到這裡,聲音低緩得有如夢囈:「我自認不
是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個時候我真有點怕。那情景我到死也忘不掉……」
  頓了一頓,子晟倏地轉身,看著三個人,一字一句地說:「你們知道那叫什麼嗎?那
,就叫做民意。」說完,彷彿不勝負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氣,又轉而望著窗外。
  屋裡此時靜得彷彿連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三個人反覆回味著子晟的話,各懷心
事。
  胡山由方才說話之間,已經把事情的前後理了一遍。既然子晟決意要辦這件事情,他
便順著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覺得也未嘗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風險,由一州而循序漸
進,確是比較穩妥的辦法。接下來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滯,會來自何方?又當
如何應對?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關,想得更仔細、更切實。
  於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態度。「王爺。」匡郢問道:「天帝那裡,王爺打算如
何奏對?」
  子晟的回答頗有些出乎意料:「這,我已經向祖皇奏請過了。」
  「哦?」匡郢有些詫異地,「聖上怎麼說?」
  話一出口,就知道多餘問,倘若沒有天帝首肯,那也不會有此刻所議。果然,子晟轉
述一遍天帝的話:「祖皇說,『如此下去確實不是良策。我從前也想過要整,可是一無好
時機,二無好辦法。你既然覺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試試也好。』」
  這完全是私下裡議事的語氣。匡郢等人都知道「我從前也想過要整」云云的話其實非
同小可,子晟也只有當著這幾個極親信的僚屬,才會這樣坦然說出來。所以知道此言無虛
,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閃,瞟了子晟一眼,不見端倪,便低頭不語。
  互勸了幾杯酒之後,匡郢安閒地問道:「那,王爺打算何時下詔?」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繼洙遲疑地說:「下月是萬壽,忙得千頭萬緒的日子——」
  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壽。這是普天同慶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鋪張慶典。
確如徐繼洙所說,一進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開交,沒有能偷閒的時候。
  匡郢的腦筋轉得比較快,當即笑著說:「就是要千頭萬緒的日子才好。」
  徐繼洙一怔,想了一想,隨即恍然,也笑著說:「不錯不錯,是我想差了。」頓了頓
,又正色道:「不過,雖然用萬壽岔開,那幫『諫官』肯定還要說話,王爺也得心裡有數

  子晟點點頭,沉吟著說:「萬壽期間,總不能出來指摘朝政,有個把不知眉高眼低的
,『淹』了就是。等過了萬壽,風頭也該過了,到時候還會說話的那些人麼,繼洙,這件
事還要看你的——」
  幾個人中間,以徐繼洙人緣最好,因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很容易
說上話。因此,凡有捭闔縱橫的事情,總是交給他去辦。徐繼洙會意,起身一揖。然後又
說:「王爺,此事非同小可。我自當盡力去辦,但只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子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說:「你盡力就是。這麼大的事情,要不讓人說話自
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繼洙聽他這麼說,只又一揖,也不多說什麼。匡郢想得遠一些,便
說:「王爺,還有一樣,王爺也不可不慮。」
  子晟微微一揚眉,表示願聞其詳。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說。「有人」是指誰?不言自明。帝
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糾合對先儲新政不滿的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訴冤的機會,一
舉發難,終至扮倒先儲。前車之鑒,當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沒有說話,胡山先開了口。「這無需過慮,此一時彼一時。四十一年金王能
用這個辦法倒先儲,現在栗王用來絕倒不了王爺。」胡山徐徐地列舉理由:「一來,由一
州而始,不比當初先儲一舉撤換九州督撫,難以招致同仇敵愾之心。二來,現在的諸侯世
家也不比當初,經王爺四十四年的彈壓,如今多數安分守己,不願生事。三來……」
  胡山微微壓低了聲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儲之後有王爺,如今王爺之後還有誰?

  這句話可謂直中要害。前兩句雖也是事實,但與後一句相比,就顯得無足輕重。如今
宗室之中,確無才具堪與白帝相匹的人才,幾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才是決定天帝態度的關
鍵。但幾個人的反應卻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欽佩,覺得胡山的見識,果然有過人之處
。徐繼洙卻覺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裡有些不以為然,可是並沒有說出來。子晟心
裡的感受,最為複雜。他自承當初並沒有爭儲之心,但,不爭而爭,因為有他,天帝才能
下決心拿掉先儲,這個說法他已經聽說了不止一次。雖覺刺耳,卻連自己也不能否認,最
無奈的是,連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懷,幾乎成了一樁心病。
  他這番心事,匡郢、徐繼洙自然都猜不出來,只有胡山隱隱明白一點,但也不便說什
麼。勉強談笑一陣,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兩位臣下眼裡,都有默悟,於是起身告辭

  剩下他和胡山兩人,就不必再掩飾。子晟臉色陰鬱地坐著,默然不語。胡山知道,他
的心結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開的,最好的辦法,是拿別的話去岔開。而且眼前的確也有句
極重要的話要問:「王爺。方才說到天帝的回復,王爺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說?」
  一句話,子晟臉上的陰鬱神色登時一掃,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過了好一會,忽然神
情一鬆,笑著說:「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說:「天帝英明,但畢竟已經是年邁人。我以老年人心性
來揣度,喜靜不喜動,如此大事,沒有額外的囑咐,豈不可怪?」
  子晟以手點額,想了半天,不禁啞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還有一句話——」
說到這裡,似乎有些遲疑,沉吟了一會,微微壓低聲音:「他說,『倘若不出事,我自然
也不會過問。』」
  這算什麼話?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會過問,言下之意,當然是出了
事,就要過問。然則怎樣才算出事?低頭思忖一陣,也是毫無頭緒。
  子晟苦笑著搖搖頭:「老爺子如今說話,越來越高深莫測。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只好
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覺得只有如此。便點頭說:「總之還是那句話,天帝要靜不要動。只
要一切風平浪靜,那就萬事大吉。」
  「風平浪靜……」子晟仰著臉,面無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好久,笑一笑說:
「事在人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為天帝七十五萬壽準備,個個忙得人仰馬翻。帝懋
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壽,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動盪,君臣都沒有那個心情,一場慶典草草收
場。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穩,子晟便決意好好鋪張一番,以顯孝心。他也真肯出
力,上至典禮議程,下至工匠物料,無不親身過問,每天忙得沒有片刻立足之時。天帝體
恤,便命他暫住在泰宇宮。此舉別有深意,泰宇宮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
宮宇,俗稱「東宮」,在前朝一直是儲帝住的地方。朝中內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
帝與白帝祖孫之間,真正是一派慈愛孝順的和樂景象了。
  於是子晟如願以償,終於將那封撤換紀州督撫為凡人的詔書,悄無聲息地淹沒在一片
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當中。其間只有寥寥兩三個諫官,上了奏折,亦不過散兵游勇,無關
痛癢,不足為慮。九月一過,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順利揭過,於是暗鬆一口氣,覺得大半月
的忙亂算是沒有白費。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熱鬧。一早起身,先進宮見天帝領
賞謝恩,然後回王府受群臣賀。午時賜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來的歌舞昇平時,其實已
經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歲也不是整壽,不必太過鋪張,所以不賜晚宴
,只設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終於可以歇口氣。於是換了便衣,輕輕鬆鬆地往頤雲軒而
來,這才算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慶祝。
  王妃們卻不能這麼輕鬆。一律禮服盛妝迎候,等子晟進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禮。子晟
極不耐,卻也極無奈。所以一等行完禮,立刻吩咐:「都換了便裝吧,咱們好開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爺先別急,還有孩子們呢。」
  孩子們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祀先上前行禮。再來是個特意安排的節目,歲半的
小公主瑤英,擎著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動,要乳娘在一旁幫忙舉著,一搖三晃地走上前
,然後大聲說著:「爹、爹……」叫了好幾遍「爹」,本該說一聲「如意」,卻怎麼也想
不起來了,一急,忽然清脆響亮地照直說了出來:「哎呀,我忘記了!」
  「這孩子!」青梅笑著:「如意——」
  可是這話已經不用說了,因為諸人都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只有小瑤英有點不知所措地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來來。」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這裡來。
」說著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邊來。」
  然而這麼一來,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動。嵇妃心裡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時已經
學得謹慎不少,知道這樣的場合,無論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
和瑤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著他們,兩人目光一碰,各自淺淺一笑。青梅看在眼裡
,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絲毫不曾覺察幾個側妃的皮裡陽秋,顧自拉著瑤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著說話
。瑤英這時,好多話還不會說,十句裡有九句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
極流利的,惹得子晟陣陣大笑。不多時王妃們更衣回來,便吩咐開筵。這一晚,歡言笑語
,舒暢非常。
  夜裡子晟宿在樨香園。青梅此時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陣,有日子
沒有過來,這時自然要細問叮嚀一番。說完又聊閒話,子晟這天心情大好,談談笑笑,不
知覺間已交亥時。青梅覺得有些餓,便叫來彩霞,讓她去看看可有什麼點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點心,所以樨香園裡總是備著。彩霞片刻即回:「剛巧有蓮
子羹。」
  「好。」青梅接過來喝了一口,覺得口味有異。細細品了品,略顯詫異地抬起頭,看
著彩霞說:「這裡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極名貴的藥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於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著說:「這奴婢可不清楚了。這是秀荷方才拿來放在外邊桌上的,待
會等她回來問問她就是。」
  青梅點點頭。彩霞見她別無他話,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著方纔的話,低聲調笑地問:「你上回說,特為我生日替我繡的腰帶,怎
麼不提了?」
  青梅一笑:「這,怎麼會忘?」
  「那你倒是拿出來啊。」
  「噯。」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會跑。等我喝完這口,行不行呢?」
  「行、行——」
  於是青梅故意地慢條斯理,好逗子晟著急。誰知子晟不上當,只微微含笑地看著,結
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來。」
  說著,便站起身來。不想就這麼一起身的剎那,腹中忽然一陣刀絞般的劇痛!「哎呀
——」青梅一聲慘呼,踉蹌後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沒有拉住,眼看著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臉色也變了。再看青梅,
短短一瞬間的工夫,已經是一頭一臉的冷汗,臉色發青,顯見得痛苦不堪。
  「來人!」子晟對著一擁而入的丫鬟內侍吩咐:「召太醫!」
  說著,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著她的手問:「你怎麼樣?究竟是哪裡不對?」
  然而青梅咬著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子晟心裡大急,但他多
年養成的習慣,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等太醫。滿
屋的丫鬟內侍也皆是肅然而立,連大氣都不敢喘,異樣的安靜中,青梅喉間偶爾的呻吟,
就顯得格外刺耳。
  不多時,太醫傳到。見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給青梅搭脈。只見
他兩眼微闔,肅然不語,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載,真是難熬至極。
  終於,太醫收回手來,沉吟了一會,忽然又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拔下塞子,從中倒
出兩顆藥丸。彩霞忙端過一碗水來,太醫用勺子盛著藥丸就水化開了,餵在青梅嘴裡。這
才叩首道:「王爺,請借一步說話。」
  子晟手一擺,疾步到了外間,回身說:「你說吧。」
  太醫卻又遲疑,彷彿有所顧慮。子晟按捺不住,沉聲道:「昏聵!這種時候,還有什
麼不能說?」
  話說得太重,太醫唯有伏地叩頭。子晟透口氣,放緩了語氣:「不要緊,你有什麼都
儘管說。」
  「是。」太醫直起身來:「敢問王爺,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麼東西?」
  子晟一凜,冰冷的眼光從太醫臉上一劃而過,隨即慢慢點頭:「不錯。」說著,吩咐
彩霞把青梅吃殘的小半碗羹拿來。
  太醫接在手裡,舀起一小勺放在嘴裡嘗了嘗,有了把握,這才說:「王爺。王妃用的
這碗羹裡,加了兩味藥,一味紫茸,一味麒麟珠。紫茸主陰虛,有安胎之功效。麒麟珠本
用作安神,然而獨忌紫茸。所以這兩味藥絕不能一起用。」
  「一起用了,又會如何?」
  「這,」太醫低聲道:「兩味一起用,乃是極毒。」
  子晟急問:「那會怎樣?」
  太醫略一遲疑:「難說。王妃平時身子強健,藥又下得劑量不足,性命或者無礙。但
即便如此,王妃腹中胎兒,恐怕……」說著,又連連叩首。
  子晟身子一晃,連忙扶住旁邊的椅背,才又站穩。兩眼盯著太醫,半天沒有說話,臉
色十分難看。勻了半天氣,才慢慢地問:「那麼,如今可還能補救?」
  「微臣盡力。」
  「好,你去擬方吧。」
  太醫叩首退在一旁,不大一會把藥方擬好,雙手捧著遞給子晟:「先服成藥,可保半
個時辰。再服臣開的煎藥,一個時辰之內若沒有變故,那就算安然過去了。」
  子晟接在手裡,略看一眼,就叫過黎順,交待給他。又吩咐旁的內侍:「陪太醫到北
屋歇息。」一面對太醫說:「你先留一留,等虞妃沒有事了,你再退下。」
  太醫唯唯答應著,隨內侍去了北屋。子晟想了一想,叫過彩霞來,問她:「那碗蓮子
羹,是誰做的?中間又經了誰的手?」
  「這……奴婢不知道。」彩霞顫聲道:「奴婢只知道是秀荷拿來放在桌上的。」
  子晟轉臉問:「秀荷在哪裡?叫她來。」
  秀荷人像傻了一般,一張蠟黃的臉,兩眼無光,喃喃地只是不停地說:「都怪我,都
怪我……」
  彩霞看得不忍心,大聲提醒:「秀荷,王爺要問你話!」
  「王爺……」秀荷木然地轉向子晟,忽然哆嗦了一下,彷彿猛然清醒過來似的,撲倒
在地:「王爺!都怪我,我要是不把那碗羹放在桌上就好了,都怪我……」說著,摀住臉
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秀荷!」彩霞擔心地看一眼子晟,「你這麼哭,王爺怎麼問話?」
  然而秀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子晟臉色雖然難看,卻沒有打
算怪罪的意思。等了一會,黎順捧著煎好的藥進來,彩霞忙接過,端了進去。子晟瞟了一
眼秀荷,吩咐一句:「你在這裡等,待會我再問你。」也跟了進去。
  青梅已經服過成藥,臉色好了許多,不再那麼痛苦得扭曲著,但仍是蒼白得怕人。見
子晟進來,手一撐想坐起來,可是使不出力氣,手一軟,依然倒在床上。心裡一酸,叫了
聲:「王爺……」就再也說不下去,默默流下兩行淚來。
  「你看你!這麼難過做什麼?」子晟心裡也一酸,強打精神來安慰她:「太醫說了,
你不過是哪口吃得不乾淨,喝了這碗藥就好。」
  青梅淒然一笑。
  她畢竟不是小孩子,吃壞了肚子和眼下的情形,總還分別得出來。但話可以不信,他
的心意卻不能不領。於是上來兩個丫鬟,攙扶著坐起來,把藥喝了,重又躺下。
  「唉——」青梅忽然長歎了一聲,「王爺,只怕青梅福薄……」
  「才說完,又來胡說。你哪裡會有事?那腰帶還沒給我,想賴了可不行……」子晟笑
著,然而話卻已經說不下去。只覺心縮縮著,像滾著一團炭火般,又熱又酸,只怕一開口
,自己也要落淚。合上眼強忍了好一會,才又強笑著說:「你先睡一會。睡醒了就該好了
。」說著,站起身要出去。
  「王爺……」青梅叫了一聲,萬分依戀地看著他,卻又不說話。
  子晟見此情景,歎了口氣,復又坐回床邊,握著她的手道:「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
去。你好好歇著,什麼也別多想,好麼?」
  青梅輕輕舒了口氣,順從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經方纔的一番折磨累壞了,藥性上來,不多時,便沉沉睡去。子晟靠在床頭,闔
著眼彷彿閉目養神,然而聽著身邊青梅粗細不勻的呼吸,一顆心怎麼也靜不下來。遙遙地
聽見更鼓響,天已交子時,自己的生日便在這樣一種混亂中過去了。
  有人要謀害青梅。這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了。子晟抬起頭向窗外望了望,對著黑暗中的
一片亭台樓閣,微微冷笑一聲,又闔上眼睛。只覺得心裡從來沒有這樣憤懣、這樣疲憊過
,就像帝懋四十一年那場劇變時,那樣地亂,那樣塞滿心的無法解釋的悲涼。子晟又把青
梅的手握得更緊一點,彷彿這樣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心裡拉拉雜雜地好像湧起許多事情,
然而難忘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麼?
  這樣凌凌亂亂地,似睡非睡也睡不著,稍有動靜就驚起一身冷汗來。也不知熬了多久
,只覺青梅的手微微一動,子晟又是一驚,連忙俯身去看時,見她沉沉地睡得正熟,臉色
也已經紅潤起來。不由精神一振,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黎順說:「已經丑半。」
  子晟心中一喜:「快!去叫太醫過來。」
  片刻太醫即到,連忙診脈。子晟雖然料想情形大好,但仍忍不住一陣陣發慌,強自鎮
定著,好不難受。一眾丫鬟內侍,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等著,靜得彷彿能聽見自己的
心跳聲。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太醫展顏一笑,叩頭道:「恭喜王爺!王妃真是洪福齊天的
人!非但難關已過,而且母子都平安!」
  這一下,子晟真是大喜過望!心裡猛然間一鬆,身子竟有些不穩,手一撐才又坐住。
丫鬟內侍們也都大大鬆了口氣,卻不敢大聲驚擾,只是跪了一地叩頭。
  子晟坐著看著,有些失神,臉上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方才揪心揪肺地強作鎮定還
不覺得,這時才感覺心裡翻江倒海地也不知道是什麼?忽然間一陣不知是酸是甜的滋味湧
上來,終於再也抑制不住。
  黎順聽得聲音異樣,抬頭看時見他以手撫面,指間走珠一般地淌出淚水,不由低聲驚
呼:「王爺——」但是隨即想到他不過是喜極而泣,於是悄悄退出去,絞了塊熱手巾遞到
子晟手上,一面輕輕提醒:「王爺,太醫必定還有話說。」
  「對、對。」子晟這時已經緩過來,用手巾摀住臉擦了擦,一面吩咐:「拿宜蘇園我
書桌上那對翡翠玉壺,賞給太醫。」
  太醫謝恩。然後說:「王妃雖然已無大礙,但身子還虛,腹中胎兒也受了寒損,必須
要好好調養才行。」
  子晟說:「這容易,明日你到府中藥庫去看,無論是什麼,人參、靈芝……」
  「王爺。」太醫連忙叩首:「王妃體虛,不能用大補之藥,得要慢慢進補,才能扶持
中正,請王爺明鑒。」
  「哦、哦。」子晟笑了:「用什麼藥自然由你定。你開了方子,交給——」
  說到這裡,忽然一頓,凝神想了一會,叫過黎順來:「從今日起,虞妃的飲食用藥由
你盯著。這幾個月你可以少在我面前伺候,但虞妃若再出什麼事情,我就不管你跟我這麼
多年的情分了!」
  黎順神色一正,答說:「是。小人明白。」
  子晟點頭:「你先送太醫回去。」說著,回頭看看青梅,見她呼吸勻稱,睡得正熟,
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慢慢地踱了出來。
  秀荷一直在外屋跪著等,因知道青梅已經無礙,神情平靜了許多。見子晟出來,便磕
頭道:「奴婢有罪。」
  子晟自坐下,看了她一眼,說:「起來說話吧。」
  秀荷跪得太久,腿也木了,一個趔趄,一下沒有起來,用手撐著才慢慢站起來,膝蓋
都挺不直了。子晟心裡輕鬆下來,脾氣就很好,看看不忍,指著旁邊一個小杌子說:「坐
那裡說吧。」
  秀荷謝過,坐在下首,用手輕輕揉著膝蓋。子晟沉默了一會,先不提蓮子羹的事,看
著她緩緩問道:「我記得你進府也有十幾年了吧?」
  「是。」秀荷說:「奴婢是王爺回帝都那邊進的府,已經十二年了。」
  子晟點頭:「你伺候過我,又伺候虞妃,一向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這,我都知道,
虞妃也很看重你。」
  秀荷答說:「這都是王爺和王妃的恩典。」
  「好。」子晟欣慰地點點頭。然後神情一凝,十分鄭重地說:「底下我要問你的話,
非同小可。你要如實回答,明白麼?」
  「奴婢明白。」
  「那碗蓮子羹,是誰拿給你的?」子晟一字一頓地問。
  「是嵇王妃,叫她跟前的青兒送來的。」
  子晟瞿然而起,向前疾走兩步,又倏地站住,盯問一句:「你可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
麼意思?」
  「奴婢知道。」秀荷順著杌子又跪到地上,磕頭道:「奴婢說的全是實話,絕無一個
字的假話。」
  子晟一語不發地看著她,良久,微微一頷首,說:「好。你記住,你在這裡說的話,
關係重大,一個字也不能走漏出去,知道麼?」
  「是。」秀荷很沉著地回答:「奴婢明白。」
  「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秀荷一走,子晟一人獨處,背著手在屋裡慢慢踱步。繞了兩圈,停下來喊一聲:「來
人!」
  進來一名內侍站定,子晟吩咐他:「叫季海來。」
  季海已經得信,知道樨香園出了大事,早就在外等候。一聽傳召,片刻就到。
  子晟說:「你派人,把秋符園圍了。」
  季海聽著這低沉的、透著巨大壓力的語氣,就覺得呼吸一窒。秋符正是嵇妃住的園子
,季海知道她難逃此劫了,心裡不由微微一寒。抬頭看去,子晟的臉隱在暗影裡,也看不
出他是什麼神情。
  「沒有我的話,一個人也不許進秋符,裡面的人也一個不許出來。」子晟補充說,聲
音彷彿結了霜一般:「不許遞東西,也不許傳話。你聽明白了麼?」
  季海小心翼翼地回答:「明白。」一句也不敢多問。
  「還有,」子晟又說,「嵇妃那裡有個叫青兒的丫鬟,你給我叫來。」
  「是。」季海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一時青兒傳到。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看起來很老實,一見氣氛不對,登時蒼白了
臉,戰戰兢兢地行了禮,跪在一邊。
  子晟便問她:「這碗蓮子羹,是嵇妃要你送過來嗎?」
  青兒怯怯地抬頭看了一眼,點點頭說:「是。」
  「你知道這蓮子羹裡加了什麼藥麼?」
  「知道,是紫茸。」
  「還有什麼?」
  「這,」青兒搖頭:「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送羹來的時候,嵇妃跟你說什麼了沒有?」
  「王妃只叫奴婢告訴虞王妃,羹裡添了紫茸,最宜安胎,別的就沒有了。」
  「這話你傳了麼?」
  「奴婢來的時候,虞王妃和王爺在屋裡說話,奴婢就跟秀荷說了。」
  子晟忽然微微冷笑:「嵇妃怎麼忽然想起送羹?」
  「王妃的心思,奴婢就不知道了。」青兒想了想,又說:「不過,奴婢好像聽惠珍跟
王妃說,紫茸王妃一時也用不上,擱著也是白擱著,不如送了虞王妃做個人情,說不定,
說不定王爺也會高興……」
  正說到這裡,外面忽然一陣喧嘩。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夾在侍從們倉惶的勸阻中:「
讓我進去!我要見王爺!讓我進去!」正是嵇妃的聲音。
  子晟勃然變色,「騰」地站起身來。但立刻又冷靜下來,自己走過去猛地打開了門。
  嵇妃原本早已就寢,睡著覺被吵醒,一聽說秋符被封,不曾梳洗就衝了出來。白府的
侍從也不怎麼敢攔她,憑著一股橫勁直闖到了樨香園,卻又被院中的內侍擋住。正糾纏不
清,忽然見房門一開,子晟正站在當中,冷冷地問道:「三更半夜,你這麼吵吵鬧鬧要見
我,有什麼事?」
  嵇妃乍見子晟,不由呆了一呆。這麼一挫頓,原本支撐著的那股橫勁忽然就煙消雲散
,只剩下滿心說不出的委屈。愴然跪倒,兩行眼淚滾了下來:「王爺……」
  子晟微微皺眉,掃了一眼院子裡的侍從,說了句:「你起來,有什麼話進來說。」轉
身進了屋。
  嵇妃擦擦了眼睛,也跟著進去。青兒早已經躲到了別的屋裡,房間裡就只剩下他們兩
個人。子晟盯著她看了一會,厭惡地扭開臉去:「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嵇妃有些張皇地看看子晟:「王爺,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哪裡錯了?」
  子晟冷笑一聲:「該問你哪裡對過!我對你已經一忍而再忍。早就告訴過你,安分守
己,你就是富貴尊榮的王妃。否則,優容總也有個限度。這話,你忘記了麼?」
  「我沒忘,我也不敢忘。可是我不明白!」嵇妃倔強地揚起臉來:「我犯了什麼錯?
若是為了上次虞妃的事情……」
  「不是上次的事情。我只問你今晚的事情。」
  「今晚?今晚怎麼了?」
  子晟掃了她一眼,一指桌上羹碗:「這,是不是你送到這裡來的?」
  「不錯。」
  「裡面下了藥。」
  「是紫茸,那是安胎藥。」
  子晟冷哼一聲:「不止紫茸。」
  「我不明白。」
  「還加了麒麟珠!你打的好主意啊,陷害不成,索性下毒。你就不想想這一屍兩命的
事情,你如何脫身?我告訴你,就憑今晚的事,如果不是青梅沒有事,我就能把你送理法
司法辦!」
  嵇妃的臉色慢慢地變得蒼白起來:「虞妃中了毒?……王爺以為是我下的?」
  「你能說不是你麼?」
  嵇妃看著子晟,半天沒有說話,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過了好久,忽然笑起來:「王
爺說是我,那自然就是我了!」
  「你也不用笑。」子晟被勾得惱怒上來,冷冷道:「莫要以為我真的就不敢動你……

  嵇妃冷笑著打斷:「王爺當然敢動我。我在王爺眼裡,比只蛾子也強不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神色忽然又一斂:「可是,王爺你有什麼證據?」
  「沒有。」子晟淡淡地說:「可是你不必擔心,要找,總能找得出來。」
  「那是自然。」嵇妃說著,又咯咯直笑:「我一身富貴尊榮反正都是王爺給的。王爺
要拿去,又何須什麼證據!我回去等著王爺賜白綾給我就是!」
  說完轉身就往外走,子晟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看嵇妃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下腳
步,遲疑著轉過身來:「王爺……我要說不是我下的毒,王爺你信麼?」此時沒有那股悍
而傲的神情,眼中只有一種期翼。
  子晟心中微微一動,但不及細想,這麼一猶豫的時間,嵇妃淒然一笑:「我早知如此
。」說著又轉過身去,這次是真的走了。
  嵇妃一去,子晟重又踱回桌邊坐下,順手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地剪著燭芯。火光跳
耀,映著他一張陰晴不定的臉,正像他的思緒一樣。
  嵇妃最後那句話,在他心裡掀起的波瀾其實遠遠超出她自己的想像。倒不是他對這件
事情產生了什麼疑慮,而是他想起了當年嵇妃初進府時,也曾有過的一段快心日子。那時
嵇妃的美貌活潑,他也不是沒看在眼裡。可惜好景不長,時日一久,活潑變成了任性,美
貌也讓驕悍掩蓋住了,終於消磨光了他那一點熱情和耐性。加上她與栗王的關係,以前一
直都覺得是看在栗王面上優容她,此刻想起來,忽然發覺實在自己由栗王而遷怒她的時候
也不少。想到這裡,子晟莫名地,泛起一層內疚,心不由得軟了一點下來。
  這時就很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找的人自然是胡山,但看一看時辰,已經過了丑時,算
來離天亮也沒有多久,子晟也就打消了立刻去請胡山的念頭。站起身,進到裡屋去看青梅

  不想青梅卻是醒著的,睜著兩隻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子晟和衣躺在她身邊,問:「吵醒你了?」
  青梅點了點頭,說:「王爺和嵇家姐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王爺話說重了……」
  「她是咎由自取。」
  「也許她真是冤枉的。」
  子晟笑了:「你也太好心了。她這麼對你,你還向著她說話?」
  「也不是……」青梅把臉依在子晟身邊,低喃地說著:「也不是好心。我也不知道是
為什麼?我只覺得其實她也可憐……王爺,」青梅微微揚起臉,看著子晟:「天幸我什麼
事也沒有,王爺能不能網開一面呢?就算為我腹中的孩子積福……」
  子晟用手指圈著她一綹頭髮,想了好一會,說:「這,等天亮我找胡先生商量商量,
再說吧。」
  然而天還未亮,胡山反倒先找到了樨香園來。胡山在子晟身邊地位舉足輕重,但是他
也很懂分寸,幾乎從來不涉足白府內眷所住的地方。所以子晟知道他是有十分要緊的話說
,於是立刻迎了出去。
  「王爺。」胡山開門見山地問:「王爺軟禁了嵇王妃?」
  「是。虞妃昨夜中毒……」
  「虞王妃中毒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胡山打斷他。忽然一頓足,重重歎了口氣,顯
見得心裡急躁。口不擇言,話就說得很重:「王爺一向心思慎密,怎麼這件事會辦得這樣
魯莽?」
  子晟怫然不悅:「如果你說的是栗王那邊……」
  「不是說栗王。」胡山又歎了口氣:「王爺怎麼會看不出來?嵇王妃是冤枉的,這是
有人設的套!」
  子晟一怔,臉色變了變,沒有說話。
  「王爺一來是因為有前番虞王妃的事情,先入為主,二來也是關心則亂。其實稍想想
就明白,嵇王妃安分這麼多日子,就算要做這種事,又怎會揀在王爺過壽,當著王爺的面
下毒?何況這樣根本無法脫身的事情,嵇王妃不瘋不傻,又怎會做得出來?」
  子晟默然半晌,慢慢吸了口氣說:「如果不是嵇妃,那難道是……」
  「現在什麼也不能說。」胡山說:「這件事,王爺只有容後再慢慢查。」
  子晟低頭想了一會,忽然神色一凜,叫過黎順:「到秋符園,請嵇妃過來,我有話說
。快去!」
  然而黎順去而復回,帶回的是個極壞的消息。
  「嵇妃薨了!」
  子晟和胡山,互相看一眼,驟然變了神情。半晌,子晟嚥了口唾沫,吃力地問道:「
什麼時候?怎麼沒的?」
  「這,嵇王妃跟前的人也不是十分清楚,總是昨天夜裡。」黎順偷偷瞟了子晟一眼,
放緩了聲音:「聽說昨天夜裡嵇妃從這裡回去秋符,就把跟前的人都摒退了,一個人呆在
房裡。丫鬟們想她心裡不痛快,也不敢去驚擾。偷偷看過兩回,頭一回見她自個在燈下坐
著,第二回去看已經滅了燈,放了帳簾,想是睡了,也沒在意。剛剛我過去請嵇妃,丫鬟
們去叫,總也叫不醒,這才著了急,走近一看,已經過去多時了。想來,想來總是吞了金
……」
  子晟木然地聽著,臉上的神情也不知是驚是悲是愧悔?良久,方長歎了一聲:「唉…
…」
  沒有等他說出底下的話,胡山忽然截上去說:「嵇妃福薄。這件事錯不在王爺,請王
爺節哀!」
  子晟怔了怔,胡山一大清早地找來,就為了告訴他「錯了」,此時卻又說「沒有錯」
,是何意?然而仔細想想立刻就明白,嵇妃憤而自盡,結果適得其反,逼得坐實了下毒的
事情!因為非如此不能堵住她娘家的嘴。
  想到這裡,子晟歎口氣,說:「她畢竟跟我一場。這件事的根底,只私下裡告訴她母
家的人就是,對外面就不要走漏出去了。叫太醫擬兩張方子,算是,算是暴病去的吧。」
  「是。」
  子晟又說:「我現在心裡太亂。她身後的事情,先生替我想一想吧。」
  「是。」胡山躬身答說:「嵇王妃身後飾典,當務盡優隆,以示王爺對王妃,一片仁
厚寬愛。」
  這本是應景的套話,然而此時聽來,分外誅心。子晟怔了好半天,澀澀一笑,不再說
什麼。
十一
  白府的這場風波,在外界卻沒有掀起什麼波瀾。倒不是這個話題沒有什麼可談,而是
因為這時帝都又發生了一件百年來未遇的稀罕事情,吸引了人們的全部注意——有言官尸
諫建言。
  此人叫彭清,平時為人耿直,不是很吃得開,不過一向也不多話,所以在一班諫臣當
中,並不顯眼。從帝懋四十年就做了正言,當了六年也沒有什麼大建樹。四十六年母喪回
家服孝,日前剛剛孝滿起復,依然還做正言,一班老相識自然少不了要替他接風洗塵一番

  把酒言歡,說到高興的時候,話題就很自然地轉到當局朝政上。有人就提到紀州督撫
換成了凡人的事,不免有所議論:「想帝懋四十年那是多大的風波?如今卻是聲色不動。
唉,果然時局不同了啊!」
  這話說得本來就欠穩妥,彭清已然有酒,當下梗著臉捉出話柄來:「這跟時局同不同
沒有關係!古法不可輕言廢,這還是眼下的諫官欠風骨。」
  話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然而在座的倒有一大半是諫臣,一聽這話,臉色就不大
好看了。有脾氣不好的,知道彭清一向說話的做派如此,雖不好當場發作,卻不免微微冷
笑。也有人出來打圓場:「此事正逢萬壽,總不能不顧這個大體。」
  然而彭清非但不接話,反而越說越帶勁:「此事乃天下根本!與萬壽孰重孰輕?就是
天帝也不該怪罪。」頓了頓,又說:「再說,過了萬壽,也能上折。」
  這話也在理上,但是上折諫事也要看時機,過了風頭再翻就難措辭,何苦徒然碰一鼻
子灰?這本是無需明言,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人肚裡有氣,就故意調侃他一句:「彭
兄既然回來了,那自然是要上折的嘍?」
  「那當然!」彭清一昂頭,漲紅了臉回答,說完也覺得自己口氣過分,定了定神又說
:「此事不爭,要諫臣還有何用?」
  有人也不當真,只在心裡暗暗發笑。也有人好心,提醒他一句:「彭兄是正言,不是
司諫。」
  司諫與正言,都是言責之臣,平時籠統地稱為「諫臣」或者「言官」,但職責有所不
同。司諫正人主,正言繩百僚。其時正言並沒有直奏的權力,所以彭清如果就此事上折,
只怕輔相那關就過不了,就別提能到白帝甚至天帝的手裡了。
  這句話倒是把彭清堵住了。憋了半天,才悶聲道:「我自有辦法。」
  那時席間十幾人,無一人料到他想出來的是什麼辦法。過了幾天,彭清果然上折,也
沒有講出多少道理,只是一再說「古法不可廢」的老話。言之無物,自然到不了白帝面前
就被駁回。於是彭清鐵下心來,他原本父母雙亡,無妻無子,倒也了無牽掛,稍事安頓,
懷揣著一封遺折,來在天宮外牆,一頭撞死在了宮門上!
  這一來,終於聲震天下了。帝都內外,登時都把眼光集中到這件事上。無論彭清所奏
是什麼,單單是「尸諫「二字,足以令人興起悲壯之感,而至同仇敵愾。所以朝局雖然很
靜,但一干敏感的人,都已經嗅到帝懋四十一年風雨飄搖的氣息,不由萬分緊張地,關注
這件事如何了結?
  如此大事,派下料理後事的官員自然不敢怠慢,將遺折原封上交,遞到了輔相的手裡
。其時輔相有三,魏融資格最老,以掌中土兵馬的大將軍身份而入中樞,但此人很懂韜晦
,其實不大過問政務。真正管事的,是另外兩位,秦嗣昌和石長德。秦嗣昌亦是老臣,乃
天帝肱股,石長德卻與白帝走得很近。
  接折子的人,是石長德。而拿到折子,首先要考慮的,是先遞給白帝,還是直奏天帝
?由彭清之前的言談,可以想見折中所奏何事,而此人生性耿直,不惜一死,當然會措辭
激烈。石長德所慮的,是折中是否會掃到白帝?若果真如此,對白帝自然不利,但更主要
的,會給大局帶來影響,身為樞臣,對此不能不有先慮。
  石長德不敢專擅,於是拿上折子來找秦嗣昌商議。秦嗣昌的主張是直奏天帝:「此等
事近百年不曾有,怎可能壅於上聞?遞到白帝手裡,依舊要上奏天帝。」
  但這是不同的,倘若先遞給白帝,如果有牽連,那也可以有所準備,不至於措手不及
。然而石長德也覺得直奏於法理比較合,所以最好是先自己拆開看一看,當然這更是說不
過去。正在遲疑中,秦嗣昌旁敲側擊地說道:「聖上英明,必有公論。」
  石長德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折子反正也要上奏,如果先遞給白帝,太著痕跡。
倘若被人捉住把柄,參白帝僭越專擅,那麼非但自己吃不消,連白帝也未必扛得住。於是
不再猶豫,原折封進。
  此折遞進,過了兩個時辰便發下,只有一句話:「交樞密廷議。」
  樞密廷內閣樞相向有六人。坐總的例來是天家近支親貴,此時是皇子中最年長的朱王
頤緬。這位置其實是個擺設,只管點頭不必開口。底下東府南府各出一使臣。這不過是帝
都禮遇兩府的表示,兩府也知道,不如自己識趣,所以又是兩個擺設。至帝懋四十年撤東
府之後,就空出一個位置,於是先儲命白王子晟入值,後來子晟由白王而為西帝,便又舉
薦了匡郢補入。而其中最舉足輕重的,還是三輔相。
  這六個人,除非軍國大事,從來不湊頭。所以顯得天帝於這件事情,亦非常重視。但
其實這六個人心裡對天帝此舉都另有一番想法,然而既然交下來議,那總要議上一議。
  於是照例由朱王來開頭:「這樣的事,可有成例?」
  這可難想了。眼前自然是沒有,就要往早先去找。想了半天,還是南府使臣曹陽景想
起來一個:「先帝彝俊十九年的舊例,似乎可用……」
  算一算,那也是一百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帝彝俊三歲登基,生性好玩,頗多荒謬絕倫
的舉動,實在不能算是明君,連後世諸帝,也不能諱言。所以,聽到要引帝彝俊朝的事情
,三輔相就不免微微皺眉,但也不便反對。於是朱王又問:「那時的先例,是怎樣?」
  「這,」曹陽景說,「也記得不是很明白了。要找出舊檔來查一查才行。」
  這又不對,既然記不起來,何以能說以為例?但這話亦不便說。於是,朱王吩咐取來
帝彝俊朝的舊檔。匡郢先接過來,找到十九年,果然有一先例。那一年,帝彝俊忽發奇想
,要傚法先帝,建一番武功,於是故意與東府起了口舌,藉機下旨要御駕親征。這當然會
招致群臣反對,其中就有一個於姓司諫,以死進諫。
  朱王問:「當時情形如何?」
  匡郢看了一遍,總結出兩條:「其一是設館祭祀,其二是起祠以供後世瞻仰。」
  「別的呢?」
  「別的沒有了。」匡郢說。
  諸人都啞然。然而接過舊檔一看,又都恍然。原來那番陪上命的苦諫,並未被採納!
不過最後仗也沒打起來,原因是帝彝俊不知吃了什麼不潔之物,腹瀉不止,又諱疾忌醫,
轉成重症,好歹熬了兩月,才二十二歲便早早龍馭上賓了。這麼看下來,幾個人面面相覷
,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
  沉默了一會,秦嗣昌慢慢地開口說:「此例恐怕不合用。」
  那就要找別的先例。匡郢有別的想法:「那倒也未必,恐怕後來又有追加的飾典儀注
。」這是很可能的,帝彝俊之後繼位的帝珫煬相當開明,對前朝這段公案有所更論也在情
理之中。但是這,也要慢慢去查找才行。
  然而其實這些事情,並不重要。在座的人心裡都很清楚,真正需要有結論的,是彭清
折中所奏的那件事,也就是白帝所推的凡界自理。這件事必得先看天帝的態度,而天帝在
把折子交樞密廷議的這舉動上,就已經表現得很明白。事到如今,天帝是要順應彭清所奏
的意思而行了。倘非如此,不會別無他話。但,天帝的沉默也表示,他現在還不願意輕易
去駁子晟的體面。因此繞過白帝下發樞密廷的折子,無非是要轉給白帝這層意思。
  結果,還是朱王把話挑明了:「這些儀注,讓禮臣去查就是。咱們就不用再四五不著
地議了。剩下的事情,匡郢,你去跟子晟說吧。」
  這正是大家心裡的想法。但在匡郢,雖然說他為白帝心腹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如此
被指名道姓地說出來,畢竟有些尷尬。再者,更重要的是這話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一力
扛下說服白帝的責任。而白帝是否甘於就此收回成命?這正是他所擔心的。所以,匡郢一
時猶豫,沒有立刻回答。
  石長德見此光景,覺得有必要助匡郢一臂之力,於是說:「這樣吧,我和匡大人一同
去說。」
  這是石長德處事周全的地方。深知以眼前情勢,這件事可大可小,是風波不起,還是
波瀾大作?全在白帝一念之間。而匡郢也極欣慰而感激地點頭:「如此最好。」
  等到了車上,匡郢不無憂慮地對石長德說:「此事非同小可,萬一王爺不肯答應,如
何應對要有所準備。」
  石長德木無表情地想了一會,只說了句:「王爺一向深識大體。」
  匡郢無法這樣樂觀,因為深知子晟對此事的執著,而且以他的性情,萬一固執起來,
難以勸解之處,還在當初的先儲承桓之上。
  但,事實是他過慮了。子晟很平靜地延見了他們兩人。簡單地問了幾句樞密廷合議的
經過,便把彭清的折子拿過去仔細看了一遍。這封奏折石長德與匡郢都已經看過,好在就
事論事,並未有所株連,令他們大鬆一口氣。
  果然,子晟看完,亦是聲色不動。坐著想了一會,第一句話便說:「紀州督撫肯定要
另選人了。匡郢,你到部裡檢一檢,把合適的人選開個單子上來。」
  兩人喜動眉梢。即便是石長德也沒想到,原以為要費一番口舌的事情會如此順利。於
是心悅誠服地說了句:「王爺英明。」
  子晟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麼。
  等兩人告辭的時候,子晟單獨叫住匡郢,問他:「有個叫馬淵的司諫,是不是秦嗣昌
的親戚?」
  匡郢站著想了一會,回答說:「是。我記得似乎是他的內侄。王爺怎麼忽然想起這個
人來了?」
  子晟一笑:「他是彭清的知己好友,你知道麼?」
  匡郢一凜,不由抬起眼看了子晟一眼:「我不知道。」
  子晟沉默了一會,笑了笑,說:「也沒有什麼,不必放在心上。」說著擺了擺手。匡
郢有些驚疑不定地,躬身辭出了。
  子晟若有所思地,獨自坐了一會,然後站起身進到裡間。裡屋卻是只有胡山一個人在
,子晟坐下來,呆了半晌,才慢慢地說:「先生所料不差。」
  胡山淡淡地說:「王爺還不能獨斷獨行。天帝要告訴王爺的,無非就是這麼一句話。

  子晟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話,只是很疲倦地,闔上了眼睛。
  三天之後,白帝下詔往凡界紀州加派天人為督撫。原先凡人督撫雖然留任,然而任誰
都看得出實則已被剝奪了權柄,這其實是白帝在「尸諫」的壓力之下作出的讓步。於是一
場看似凶險的風波只是匆匆掠過,並未傷到一絲皮毛,令人不能不鬆一口氣。但也有極少
數敏感的人從蛛絲馬跡中有所覺察,天帝與白帝祖孫之間,其實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和睦無
間,反而更懸起了心。
  
  然而絕大部分的人沒有那樣銳利的眼光,依然在一派喜樂安詳中,迎來了帝懋五十年
的初春。青梅自年前的風波,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有餘,才得太醫首肯,可以四處走動。但
仍有叮嚀,不能受累。為給她消愁解悶,季海出的主意,給搬了兩隻青瓷大缸來,養了幾
十條各式各樣的金魚。於是,青梅閒來無事,便坐在廊下魚缸邊,看看綠水碧草間,悠然
游動的魚兒,倒也愜意。等轉過來年,已有七個月的身孕,身子日重,更加不願走動,每
天餵魚為樂,把一群魚兒養得肥頭長尾,憨態可掬。
  小祀與邯翊,從年前就已經延請了師傅,開蒙進學,功課甚忙,加上子晟不願青梅煩
累,所以兩個孩子每天來問個安,說幾句話就走。能常常陪在身邊的,只有虞夫人,但她
也不是每天都能來的,於是每次來,都分外親熱。
  這天虞夫人又來,母女倆談笑一陣,青梅忽然問了句:「娘,你可知道有什麼好人家
沒有?」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虞夫人問得愣住了。「好人家?你問的是什麼人家?」頓了
頓,又笑:「怎麼聽著,跟要做媒似的?」
  「對了。」青梅挺認真地說:「我是要給人做媒。彩霞碧雲兩個,跟著我過來,年紀
也都不小了,該給她們打算打算了。」
  虞夫人笑了:「你倒真會操心。」
  「不是這麼說。」青梅說,「她們跟我情同姐妹,總也不能不為她們想想。」
  說得這樣認真,虞夫人不能當玩笑了。想了一會,拉著青梅的手,悄聲說:「青梅,
娘一直有個想法……」說到這裡不往下說了,似乎有點猶豫。
  青梅連忙說:「娘你有什麼話自管說。」
  「好,娘可說了。」虞夫人正色說:「孩子還小,我又不能天天陪著你,你在這府裡
沒有一個能說貼心話的人不行。我看彩霞跟你處得也熟了,不如把她留下吧。」
  「留下?」青梅一時沒明白,怔怔地說:「女大當嫁,我總也不能一輩子拖著她呀。

  「噯!」虞夫人笑了笑,說:「這還不容易麼?你叫她『伺候』了王爺,她不就留下
了?」
  這回青梅聽明白了。臉一紅,搖搖頭:「那不行。」
  「為什麼?」虞夫人誤會了她的意思,故意打趣地說:「怕她分了你的羹?」
  「不是,」青梅很平靜地,「我不想她埋進這府裡。」
  虞夫人倒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慢慢地斂起笑容。想了一會,有些明白她的
心思,便勸道:「青梅,事情都已經過去四個多月了,就別再放在心上了……」
  結果這句話,反倒勾起了青梅的心事。嵇妃故去,身後恤典極盡優隆,靈堂之上,白
帝親臨致祭,一篇洋洋灑灑的祭文,念得幾度哽咽,幾乎念不下去,無論真情假意,這番
溢於言表的淒哀之情,足以擋住外人之口。然而青梅感受大不相同,除去多少知道嵇妃死
得有些不明不白之外,還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兔死狐悲之情。由嵇妃而想到如雲,悲
涼之意更濃。並不是怨誰,而是一種想怨也不知從何怨起的感覺,才最叫人無奈心寒。
  「也不是為了那件事。」青梅輕歎一聲,想了想,又說:「也不全是。我……娘,我
實在是怕彩霞她們也埋進來,將來沒有下場。」
  這當然不是過慮。然而惟因如此,虞夫人才更覺得一陣無端的寒意。想一想若在三年
之前,青梅可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轉念至此,竟不知道何從勸起。
  反倒是青梅自己,輕描淡寫地把話題轉開了。「反正,」青梅淺笑著,「這也不急在
一天兩天,娘你看著合適的人家,替我留意著就是。」
  停了停,又說:「還有秀荷……」說到秀荷,就想起有件事情,可以和虞夫人商量。
然而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聽見丫鬟傳報:「王爺來了。」抬頭就看見子晟從迴廊那端,踱
了過來。
  青梅含笑迎了上去。見他一身月白的便袍,就知道他這天政事不忙。果然子晟神態輕
閒,先對一旁行禮的虞夫人一抬手:「虞夫人不必多禮。說起來你還是我的長輩。」
  但這方面虞夫人頗有乃夫之風,為人端正。執意行完禮,才抿嘴一笑,說:「話雖如
此,國法不可廢。」
  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子晟只笑笑,吩咐給虞夫人設座。虞夫人謝過,坐了一陣,陪
著說了些話,無非是互相問候,因知道他們夫妻要說話,便起身告辭。子晟也不挽留,只
吩咐:「把新進來的紫酥梨拿兩簍給虞夫人帶去。」
  虞夫人又謝過,方自去了。子晟便問青梅:「在這裡坐還是進屋去?」
  青梅聽他這樣說,便知道他有話要說,想了想,說:「還是進屋去吧。正好我也有事
同王爺商量。」
  兩人進屋坐定。子晟便問:「你有什麼事?」
  青梅一笑:「王爺先說吧。」
  子晟正要開口,彩霞領著兩個丫鬟,端著新沏的茶、水果、點心過來,都擺在桌上,
一福,又都退了下去。子晟的眼光跟著轉了一圈,隨口問了句:「怎麼不見秀荷?」
  子晟一向不大留意丫鬟,青梅便知道他要說的話跟秀荷有關。於是笑笑說:「巧了,
我正要跟王爺說秀荷的事情。」
  「哦……」子晟也明白青梅要說什麼了。
  他臨來樨香園之前,總管季海特為來回稟他,臉上很有幾分為難的神色。「王爺。」
季海說:「前幾天栗王說想要秀荷……」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栗王有公事過府,正好秀荷到前院來替青梅取樣東西,不知怎
麼就跟栗王打了個照面,被栗王看中。栗王開口要一個丫鬟,子晟自然不會不答應,當場
交待給了季海,也就拋在一邊了。這時提起來,子晟站著想了一會,才記起這回事。便說
:「上次明芳到朱王家用的什麼妝奩?就按那個發送就是。」說完抬腳要走。
  季海一聽,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連忙說:「不是為了妝奩的事。」頓了一頓,
才很吃力地接下去:「是……是……是這事情,叫虞王妃給擋住了。」
  「哦?」子晟奇怪了,「為什麼?」
  「虞王妃說是秀荷自己不願意。」說著,連忙又解釋:「秀荷是虞王妃跟前的丫鬟,
虞王妃要為她作主,小人實在是沒有辦法。可是栗王爺那邊又派人來催過了……」說到這
裡不說了,只偷偷瞥了眼子晟的臉色。
  子晟皺了皺眉,不大痛快地說:「你真是越來越能幹。這種事還要我來過問!」
  「是、是。」季海嚥了口唾沫。這種事是不該驚動白帝,然而想不到的是,一向好說
話的虞妃一句「不行」就給頂了回來,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只好去請崔妃出面,崔妃
聽說是虞妃擋住的,含糊幾句又把燙手山芋扔回給他。無奈何,只能硬著頭皮來見白帝。
  好在子晟也沒再多說什麼,想了想,回答他:「知道了,我去同虞妃說。」
  季海等的就是這句話,登時鬆了口氣。
  在子晟看來,這原本是極小的一件事。然而到了青梅面前,看她的神情似乎鄭重其事
,才覺得也沒有那麼簡單。正自思忖著如何措辭,聽青梅緩緩開口說:「既然王爺要說的
是同一樁事情,那我先說一句。八叔叔已經望五十的人了,秀荷才二十出頭,這能是樁好
姻緣麼?」
  子晟有些啞然。聽青梅的口氣,不像在說一個丫鬟,倒像替一個家人打算,子晟聽著
頗感新鮮,也覺得有幾分說不出的古怪。
  青梅又說:「我問過秀荷自己,她也是不樂意。人家也是父母生養的,總也不能一點
不給她打算吧?」
  這句話說得很占情理,子晟覺得為難了。「可是……」他沉吟了好一會,才說:「我
已經答應了栗王。」
  「那,不能想辦法再辭了嗎?」
  「這……」子晟搖搖頭,「不便開口。」
  「請王爺勉為其難開一次口,在秀荷可是一輩子的事情。」青梅正色說。
  「青梅,我已經把話說出去了——」子晟忍耐地說:「我告訴季海,讓他再給你挑幾
個好的丫鬟,不好麼?」
  青梅木著臉,僵了許久,依舊不甘心地說:「可是秀荷她自己不樂意……」
  「青梅!」子晟皺著眉,忽如其來地叫了一聲,顯得心裡很不痛快。
  青梅微微扭開臉,沒有說話。
  子晟忍了忍,又說:「一個丫鬟,有什麼樂意不樂意的?」
  「王爺。」青梅忽然轉過臉來,看著他說:「王爺莫非忘了,青梅從前也不過是個丫
鬟!」
  一句話,把子晟堵得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臉色就很不好看了。
  「青梅,你這是怎麼了?」呆了半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1 12: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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