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幻旅卷:輪迴果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11-03 03:28:10
魅生-幻旅卷:輪迴果 作者:楚惜刀
  大雪後的蒼堯國,異常熱鬧。
  人們蟄伏了多個雪天,終於在放晴的那日,牽挽出街,珠纓蒙蓋,喧嘩聲滔滔洋溢城
野。原本冷清的酒家裡格外喧囂,大桶的酒剛搬出窖就售空,酒桶七倒八斜地堆著。酒客
們肆意閒聊著久違的逸聞,澤圮城外蒙索那的公主時不時溜到他們嘴邊,描述得天仙也似
,但覺能見到個影子也好。
  遺憾的是,蘭伽已將桫欏公主迎進了蒼堯王宮。當日金翠鋪天,綺羅畢集,惹得全城
百姓簇擁觀望,她的族人則被留在城外營地好生供養。一旦香影散去,徒剩下數十頂帳篷
在風中寂寂,猶如雪消霽止,過往行人便覺空蕩蕩若有所失,只能悵惘地聽幾聲野獸嘶鳴
,遙想公主妖嬈的風姿。
  然而激蕩人心的事正在發生,王室定了一個吉日驗證桫欏的夢之預言,舉國歡慶的隆
重典禮盛大地召開。群官與百姓被玄妙的傳言迷了心,忘記了千姿才是敕封的太子,一味
好奇地想知道天定的姻緣是否屬實,先王五個兒子中的何人能與桫欏打開祝福之盒。另三
個素不得寵的王子心思活絡起來,往王后白蓮處走動得勤快了,與宗室長輩們也多了聯絡
,這個突發的吉祥事件,讓全國上下如大家族般融洽。
  蘭伽披了雲光繡袍,一身風流蘊聚,在宮裡疾速地走。
  「殿下,殿下!」司禮官穿了厚重的華服,吃力地追了蘭伽碎步跑,「就要迎入公主
了,殿下不能離開。」
  「王后呢?我要見我娘,她在哪裡?」蘭伽眸子裡露著怯,回視司禮官時報以凶狠的
目光,怒氣沖沖地道,「王后不是該在這裡的嗎?為什麼尋不見她。」
  司禮官抹了抹汗,恭敬地回道:「王后不滿意新制的鳳冠,回裡庫親自挑選去了。請
殿下回去稍等……」蘭伽一言不發,直往裡庫裡走去,司禮官想要阻攔,被他甩手一推倒
在地上。
  環伺的婢女被遣開了,白蓮獨自漠然坐在錦衣繡服裡。周遭靈香馥郁,光燭徹殿,她
卻如枯竭的僵蠶無力地陷落在羽衣金冠中。直至蘭伽步入身後,低低地叫了她一聲,白蓮
醒神過來,凝目移向愛子。
  「過來,坐。」指染蔻丹,玉管晶瑩,她牽了蘭伽的手,母子被一片光華溫暖包圍。
  「母后,孩兒……有點怕。」蘭伽直陳內心的脆弱,倚在白蓮身邊。
  「你是天命所歸,怕什麼?你會成為蒼堯的王者,沒有人可以阻撓。」白蓮拍著他的
肩頭,仔細端詳,十三歲的少年仍是瘦弱。當年,也是十三歲的千姿已能力敵驍馬幫,蘭
伽不會輸給他。她眸中綻露出流麗的金光,那是帝王的顏色,她將把這勇氣賦予最疼愛的
兒子。
  「哥哥他……」
  「他不會來的。只要你能打開祝福之盒,他不會來。」白蓮篤定地說著,撫著愛子的
頭髮,「等你做了蒼堯的王,他會回到江湖,你看過他身邊的人沒有,那些人沒一個想他
留下。」
  「江湖,比蒼堯更大麼?」蘭伽斂了迷惘的神色,挺直了胸膛冷冷地道,「他不過想
等著我出糗,再悠然回來取而代之,我不會給他機會。今日試盒,成功便罷,如果失敗,
我就立即斬了桫欏那個妖女,登基即位!」他胸口張牙舞爪的雄獅仿佛探出了尖利的爪子
,在空中劃下誓言。
  「這才是我的孩子。」白蓮嘴上稱許,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千姿。她期望蘭伽有長子的
氣魄,卻又不想他走上舊路,在殺伐闖蕩中打下江山。她要兒子安穩地做一個富貴君王,
守了這一方寶地直至天年。於是她遲疑地問他:「你不愛桫欏的美貌麼?」
  「我愛的是和她一起解開咒語,我愛的是蒙索那的王宮寶藏,至於桫欏的美貌--」
他轉頭看白蓮濃豔的鳳眼,「蒼堯最美的永遠是母后。」
  千姿若有你一分孝順……白蓮黯然地想,眼中那抹金色漸漸灰敗。她給不了千姿什麼
,只能將所有心血灌注給蘭伽,還好這個兒子沒有讓她失望。
  也僅是不失望而已。
  王宮正殿龍象宮外,金黃的儀仗與鐵青的兵甲森然布列,如兩條蛟龍交相對峙。吉時
將至,鐘鼓齊鳴,在大樂激昂的曲調中,六十四名戴了神怪面具的男女魚貫進入殿外廣場
。他們穿白袍、披黃帛,頭飾彩羽,懸珠於頸,雙手執了花枝,隨鼓樂當庭起舞。又有一
人玄衣紫帶,手持一尊花泥塑紅面獠牙神像,進入舞者當中,隨即被團團圍住。
  這是祭祀蒼堯主神的儀式,百官與觀禮的民眾只能匍匐在宮外,將頭略略抬離地面遙
望。接下來的試盒大典則是全新的規制,司禮官無不振奮精神,提防有失。偏偏太子千姿
在這關鍵時分不知所蹤,百般無奈之下,司禮官不得不挪走御帳裡空缺的金漆座椅,將三
王子膺福列在了首位,接下來是四王子玉尾,六王子長秋和七王子蘭伽。
  「太子是不屑參予這場鬧劇吧。」朝中反對這個盛典的重臣這般想。他們對常年在外
的太子尚無特殊的感情,只是懂得長幼尊卑之序。千姿上月回國時,散盡千金厚贈蒼堯百
姓,以致萬人空巷歸迎的場面,對這些大臣來說不過是籠絡人心的手段。
  此時,看見千姿未曾出席,自覺有理智的大臣們稍稍鬆了口氣,如果典禮最終以失敗
告終,太子的缺席對群臣和百姓將是唯一安慰。
  桫欏公主足不沾塵,如一抹輕雲飄至。她翠翼堆髻,釵梳上明珠星列,身著為大典趕
制的細錦聖樹紋綴珠紫貂裘,章彩奇麗,外罩一件銀光蟬翼織紗披風,望之若霧中仙子,
不可逼視。遠處的人們看不清她的樣貌,仍為她周身散發的高貴氣息迷惑,伏地貼住冰涼
的青石地面,仿佛嗅到順風蕩來的紫藤香氣,醺然欲醉。
  包括蘭伽在內的四位王子,此時方目睹桫欏無雙的絕色,不約而同扶緊了座椅,按捺
住跌宕的心情。她青碧的眼珠妙曼流轉,獨獨斜睨了蘭伽一眼,唇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
淺笑。蘭伽的心有若雷擊,剎那間不知如何言語,只覺先前要動手殺她的念頭千錯萬錯,
大有愧意。
  司禮官呆滯半晌,觀禮的人群傳來騷動,他回過神朗聲喝道:「初獻!」
  四名廣袖垂髫的少女捧了鳳血玉石盤,走到桫欏面前,跪呈上鑲有彤莪果的蒙索那祝
福之盒。蘭伽口乾舌燥,平日紙糊的冬陽忽然扎眼刺目,叫他辨不清寶盒的顏色。三王子
膺福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司禮官狠狠瞪他一眼,嚇得他一個踉蹌跌回椅中。
  「迎神!」司禮官一聲唱贊,獻舞的六十四人如潮水退卻,聚成一個圓形齊齊拜倒在
地,只餘了中間那個持神像的玄衣人,巍然地舉起手中神像沿了舞者的圈子巡視四方,鼓
樂悠然大作。
  「精誠所啟,上邀天鑑!」
  司禮官說完,朝膺福行了個禮,將他引至桫欏身邊。膺福直挺挺地衝了公主奔去,眼
看就要撞上,被司禮官拚命拉住。他笨拙地伸手抓向桫欏,司禮官簡直要吐血,扣住他的
手轉向了寶盒。膺福按住彤莪果,神智清明了些,桫欏眩目的瑰姿依然撕扭著他,使他無
法控制心神。這時桫欏含笑將玉手壓在他手背上,膺福一陣酥麻,雙膝一軟,竟撲通跪倒
。觀禮的人群發出哄然大笑,膺福尷尬地撐地而起,狼狽地遞出手去。
  蘭伽冷笑著望著兄長,劍目一轉,凝視桫欏妖媚的身影,目光立即變得柔情脈脈。
  膺福與桫欏雙手相交,寶盒紋絲不動,如長眠的歌者,發不出一聲清啼。膺福全神貫
注地盯著自己的手,渾然不覺桫欏微蹙著秀眉,正在解讀他的心智。眼見和公主毫無靈犀
相通,膺福隱藏在袖中的另一隻手擺出姿勢,心中默默念念有詞。桫欏悚然動容,他念的
是某種秘傳的咒語,想強行打開祝福之盒。這個表面看似遲鈍怯弱的王子,竟留有如此暗
招。
  桫欏及時鬆手,肅然對司禮官搖了搖頭,膺福去撈她的手落了空,一時來不及念咒,
叫道:「等等,我一定行。」司禮官謙恭地朝他笑著,用身子擋住桫欏,低眉順眼地道:
「三殿下,天命所歸只有一人,公主說不是就不是。請--」硬生生將他擠了回去。
  膺福尚未回座,四王子玉尾笑吟吟地伸手攙扶,拉他入座。司禮官過來迎接玉尾,這
個王子素來游手好閒,心知王位無望,索性了無牽掛地當作游戲。桫欏凝神看玉尾,他報
以漫不經心的笑容,把手搭在寶盒上。
  「公主真心愛上了誰,就會浮現咒語麼?」
  桫欏放上她的手,「我和他的心中都會知道那句咒語,這是天意。」
  玉尾用力冥想,腦海裡一片空茫,像黎明前混沌未明的天空。他突然明白自己並不是
那個人,主動抽回了手,又翻轉手掌牽住桫欏,將她的手遞至唇邊一吻。
  「公主沒愛上我,真是可惜了。」他雙眸瞬間變得沉鬱,難得沒了笑容,轉身回座。
桫欏注視他不復翩然的背影,淡淡地一笑,每一步都在千姿的意料中。
  六王子長秋斯文秀氣,眉目纖細入畫,輕盈走來宛若二八佳人。桫欏望著他玉樣的容
顏,不由起了憐惜,對他嫣然一笑。長秋柔聲說道:「兩手相交,就能知是否心心相印麼
?」
  桫欏道:「它名曰祝福之盒,受過咒語祝禱,自有幾分神異。殿下若不信,不必以身
相試。」長秋搖頭嘆息,「不,我只是感慨它的神力,如果世間的情愛都能以此區分,就
不會再有虛情假意了。」他默默地放上手,桫欏怔怔瞧著他清亮的眼,有一點小小的感動

  她蓋住他的手,人的手都是暖的,但心卻不是。怕見他喪氣的神色,她微微撇過玉頸
,在心底嘆了口氣。長秋秀睫微顫,挪開手掌,朝桫欏欠了欠身。
  觀禮的人們一次次地失望,眼見剩了最後一位王子,氣氛頓時膠著凝滯,連風也停了
呼吸。蘭伽喜歡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一振長袍,颯然離座。他回望高台上的母後,白蓮
淡金的狐裘映入眼簾,燃起他眸中的火焰。
  撫摸著腰畔的金銅匕首,蘭伽鎮定地與桫欏面對面,近得能聽見她嬌柔的喘息。他不
理會司禮官在旁敦促,兀自耐心地端詳,那仰起頭才能飽覽的雪般容顏。
  「王子終於來了。」
  桫欏對他的稱呼與別人不同,蘭伽聽出情意,怡然笑道:「是,我說過我會證明,對
公主之愛,天地可鑑。」他說完,自信地伸出了手。同時,心裡有極細微的一絲猶豫,他
的不堅定真會被寶盒識破麼?不,他不能胡思亂想,當前此刻,一心一意是最好的應對之
道。
  桫欏的手與他合在一處。他的心忽然怦怦直跳,貪戀地凝視她比母后更奪目的容顏,
那種帶有侵略性的媚惑眼神,他不曾從誰那裡見過。直至這一刻站於桫欏面前,他明白自
己成為一個男人,其他所有人,都視他為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桫欏收回了手,蘭伽恍然驚覺,看到司禮官晦氣的臉和兄長釋然的表情。他也失敗了
?他甚至沒有想到那個寶盒,在那一刻,他分明是這樣執著地戀著桫欏的美色。可為什麼
,她不愛他?是,唯有她不愛他,才能解釋他不是天命的那人。
  「為什麼?」他憤然地朝桫欏怒吼,司禮官擋在她面前。
  像烏雲盤桓在碧藍的湖面,桫欏的眼眸染了一層青灰。她的臉血色全無,並不理會蘭
伽,憂傷地問著司禮官:「難道蒼堯未來的國王,已經不在了麼?」
  群臣意識到這個大典最終讓蒼堯朝廷顏面盡失,一時騷亂起來,領頭跪拜的三位重臣
立即走進御帳,請四位王子即刻回宮,以防有變。蘭伽的手始終按著匕首,他盯了桫欏的
背影望了良久,燒心似的掙扎。他不敢往高台上看,生怕母后已怫然離去,而握住匕首就
如同握緊了他發下的誓言,只要他奮力拔出,就不算辜負。
  桫欏終究去得遠了,王宮護衛左右護送她入宮,宮城附近觀禮的百姓一陣嘩然。蘭伽
的匕首依然藏在腰畔,和兄長們倉皇回到了寢宮。
  遠處,紫顏輝麗的身影如雲霞飄過。
  蒼堯將有大難。
  一日之內,這句傳言鋪天蓋地,無論走到哪裡,人們都在竊竊私語,解讀這句話背後
的涵義。天又飄起了細雪,像零落的淚一粒粒悠悠旋轉,仿佛某種預兆。百姓將上天的旨
意與四位王子的失敗縈系在一起,怨懟與指責紛沓而來,圍聚在王宮附近不肯離去。權貴
們生恐大難臨頭,幾次進宮與王後商議對策,請求太子出面穩定民心。
  「好端端的國家,怎會有人信這種謠言?」側側在天淵庭的閣樓中眺望來往焦躁的百
姓,返身對紫顏道,「這下如了千姿的意,坐享其成,由百官求他去娶桫欏。」
  紫顏斜倚在綠雲石芯羅漢榻上,捏了艾冰送來的一塊綠玉髓把玩,此物為中土所無,
是極有靈力之物,他正思量要送人,聞言輕笑道:「他也未必能明白咒語。」如果祝福之
盒的傳說是真,除非桫欏身上流著蒙索那王室的血液,且與千姿兩心相印,才能真的通曉
那個咒語。桫欏,那個被千姿撿來的流浪女子,真有可能是王室遺孤麼?
  紫顏暗暗搖頭,胸口的玉麒麟也跟著一蕩。若是那個靈力超凡的人在,大概有辦法知
道咒語罷。他這樣愉快地想。
  側側撇嘴道:「這要看你們信不信桫欏的預言。說到蒼堯的國王,原本沒人比千姿更
有資格,若非王後的偏心……」
  「並不是偏心。千姿想要的天下太大,王后只能給他一個王座,而不是整個蒼堯。」
  「我……不明白。」側側睜大眼看著他,長生也在旁豎起耳朵。
  「千姿想要的,會令蒼堯舉國上下付出很多。」紫顏神情凝重,想到王后白蓮臨別的
那句話。我沒有他那麼貪婪,或者,那是我不要的雄心壯志。她不過是個想守住國土安穩
過日子的婦人,對小兒子的偏愛雖出於私心,但更多的是對大兒子的恐懼。千姿想要君臨
北荒之地,蒼堯國最終會面臨何種境地實在很難說。
  「造化弄人,依我看,太子無論如何都會去尋桫欏公主再次試盒,就算他不願去,迫
於朝廷的壓力也必須去一趟。我看,先生不妨托他向王后要那把剪子……」左格爾惦記著
相思剪,凡是與千姿和王后有關的事都會反復念叨來去。
  長生得意地想,親疏有別,少爺收了剪子之事目前只告訴他一人,這左格爾再留多久
也是枉然。
  紫顏無視長生擠眉弄眼,道:「說起來,紫某耽誤左先生多日,這一路未能有何補償
,真是抱歉。可惜那把剪子是我必得之物,不能送給左先生作為心意。」左格爾笑道:「
哪裡,我自以為通曉北荒諸事,但見了先生才知人外有人。生意財貨少了,眼界氣魄大了
,一樣是值錢的財富。」紫顏道:「左先生不必客氣,我那兩位朋友頗有點珍藏的玩意,
你喜歡什麼,改日我央他們送幾件來,也算不白白相識一場。」
  左格爾知他說的是艾冰、紅豆,聞言大喜,「恭敬不如從命。」
  這時,一身勁裝的螢火由外面風塵僕僕地回來,稟告道:「千姿奉召入宮了,據說是
三位蒼堯老臣聯名上書,稱太子是先王所托之人,請求王后早日安排太子登基。王后推托
要千姿試盒之後再作決斷,因而廣召群臣上殿,見證太子試盒的結果。」
  側側道:「王后這是想拖延,萬一千姿也打不開那個盒子呢?」
  長生道:「那正好,說明他也不是天命所歸,咦,她還是沒理由讓蘭伽殿下順利即位
呢,會不會用強的?」說到這裡猛地打了個寒噤,一臉驚恐地望向紫顏,「少爺,蒼堯眼
看要有內亂,我們趕快離開吧!別再遇上一個太后,要活剝了我們。」
  左格爾一臉困惑,紫顏放下綠玉髓,長生滿心以為他要認真說事,沒想到他又拎起一
件青金石耳墜,對側側道:「紅豆真有眼光,她送你的這對墜子,戴起來一定好看。」側
側接過,不解他為何無視長生的話,想到去年此時的經歷,也是一陣不安,瞥了面無表情
的螢火一眼,終於坦然。長生見紫顏不吭聲,以為要避過左格爾,便不再言語。
  「千姿……很快就要登基了吧。」紫顏看著側側耳畔搖曳的寶石,眼看離開京城一年
了,所幸身邊這些人並沒有變。相知相聚的朋友若能像寶物一樣越集越多,縱然人生有無
數的未知與不定,也不會太寂寞了。
  與此同時,蒼堯王宮百官肅穆雲集,一眼望去,深色錦衣如黑雲壓滿大殿,王後白蓮
心生無端惆悵。千姿霜衣如雪,明淨如水,玉立於眾人之前,如麟鳳行空而來。他未穿官
服,盡得人間倜儻,與身後俗吏純是天壤雲泥之別。白蓮諦視他清漣波動的一雙眼,千姿
負手含笑,威儀景盛,已不再是當初離家的少年。
  白蓮默默地想,堪比先王的王子確只有他,但天無二日,多年來那個空位默認要傳給
蘭伽,千姿說走就走想回就回,實在令人困擾。然而同是她的骨血,千姿有千裡之志欲征
天下,並不是他的錯處。一直以來,她是否輕慢了這個兒子呢?
  錦帷緩緩卷起,桫欏和八名宮女冶紅妖翠飄然而出,惹得群臣心猿意馬,不時遞去傾
慕的眼神。司禮官端出蒙索那祝福之盒,高舉著送到王后面前,白蓮冷眼看了看,點頭。
群臣難得離寶盒如此之近,目光如飛矢射出盯住不放,又覺美人在側秀色難擋,游移來去
,少看哪個都殊為不捨。
  殿內薰風盈袖,千姿走上前與桫欏並排站了,直如神仙中人。白蓮忽生滄桑之感,定
定地望住千姿,只覺就要失去這個兒子。他的離家出走一別經年,他的驕矜傲岸目空一切
,都不及此刻陪伴佳人,給她以強烈的失落感。之前白蓮仍存著念,無論如何不喜他,她
依舊是他唯一的母親,血肉相連。如今她依稀明了他決然向前的理由,他早已不是蘭伽那
種依戀母愛的孩子,江山美人,他想要便唾手可得。
  在白蓮痛心的領悟中,司禮官將寶盒放在了千姿與桫欏之間,兩人長袖舒展,疊手放
在了盒上。心手相纏,像糾葛不清的藤蔓,桫欏氤氳迷離的妙目直視千姿的心。她是能看
破的,無數被窺視內心的人,僅有異常敏銳的紫顏察覺她的侵入。她妖異的能力,曾讓她
絕望地感受無窮盡的拒絕,表面堆金砌玉的繁華,反襯出步步驚心的冷漠。
  這是他的手,她千百次想貼在心頭慰藉的,當她能去探測其中纖毫奧妙了,卻有幾分
掙扎與退縮。不想被真相切割得千瘡百孔,她寧願不知道他待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
  美麗的預言不過騙局。
  打開祝福之盒不需要所謂的咒語,不必什麼心心相印。當初想出這個計謀,不過要試
他的心。事到臨頭,她怕了,怕他不過是匆匆的過客,待她不過是露水浮萍。
  千姿安然地回眸,有平日尋不到的款款柔情。他望定她,猶如一生中最初的見面,像
極了她一見鍾情時的一暼。緊接著,她的手觸到了他真實的心意,他是愛她的,堅定地想
要她,如同他對權力的渴望。桫欏雙唇微顫,這是面皮遮不住的真心,她居然有福氣得到

  在眾人視線難達的死角,桫欏拇指套著的金扳指上探出一根小針,悄然刺破掌心。一
滴鮮血靜靜滲入盒頂的彤莪果中,果實瞬即如嗜血的蟲,吞噬了這滴血。
  「如我之身,如我之心。」千姿和桫欏異口同聲吐出這句話,鬆開手,祝福之盒「啪
噠」一聲掀開了蓋。一張舊舊的羊皮古卷沉靜地疊放在內,桫欏纖手捧持,遞與千姿。
  「願北荒之主善用我祖先留下的財富。」她開始用蒙索那語喃喃念著祝福的話,曼妙
玄奧的字節充斥大殿,場面莊嚴靜穆。所有人如被催眠,陷入莫名的歡喜境地。三位重臣
領先高呼「請太子即位登基」,繼而百官如潮水沒頂,紛紛跪下詠頌千姿的德行武功。
  王后白蓮扣住紫檀金椅的扶手,那樣的用力,幾乎要折斷十指。千姿回眸,淡定地望
著她,「但憑母后定奪。」一副孝子的嘴臉。
  白蓮不知是喜是憂,百官此起彼伏的呼聲迫使她必須開口,萬般無奈下只能說道:「
蒼堯不可無君。太子神武天生,必能揚祖宗威德,安蒼堯百姓。月內擇定吉日,太子即可
御殿登極。」千姿道:「謹遵母后之命。」百官拜伏於地,桫欏等人亦跪倒在旁,千姿抬
眼直視白蓮,如一把飲血歸鞘的劍。
  退朝後,大殿上眾人散去,白蓮與千姿默契地留下。腳下鋪就的金磚遠遠隔開了這對
母子,不知怎地,白蓮想起他蹣跚學步的情形,同樣遙遠的距離,他是那樣燦爛地笑著,
而她是最終的目的地。
  「你知道,我擁立蘭伽,並不是想掌權。」她空洞的眼望著殿上金柱,如同鎖於柱上
的彩鳥,飛不出宮廷重重的屋簷。千姿冷冷的像看著陌生人,白蓮的心大慟,帶了哭腔道
:「你不認我這個母后了麼?」
  「拜你所賜,王弟不會接受如此結局。」千姿皓齒明眸,卻是咬了牙帶著恨,濃烈的
笑意在白蓮看來越發譏誚難擋,「我進宮之前,他已召集手下所有家將死守冰岩堡。你要
我派多少人馬去擒他回來?」
  白蓮大驚,「你……你要置他於死地?他是你親弟弟。」
  千姿不耐煩地道:「他不曾當我是哥哥。」
  「不,不!」白蓮跳下金椅,絢爛的織金錦衣在大殿上留下一痕迤邐的傷口。她奔過
來,像一尾無助的魚撲向千姿,「我們從不想害你,你也不能殺他。」
  「母后啊,你從來不信我的善良。」千姿幾乎有點嫌棄地推開她,端正地朝她一笑,
白蓮只覺背脊一涼,寒意盡生。「這樣吧,若是母后能說動他棄械歸順,自削爵位封地,
我就饒他一命。」
  饒他一命。白蓮想,這樣血淋淋的詞終於應在她兒子身上,驕傲如蘭伽,是否寧可死
在沙場?他是不會低頭的,她灌輸了太多他必然成王的道理,積重難返,是她害了他。白
蓮頹然地搖頭,她該如何面對蘭伽的失望?要她去勸降,等於摧毀蘭伽的多年信仰,她做
不到,也根本無力去做。
  「你還是捨不得。」千姿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遞給她一杯水。白蓮只覺心很累,很累
,黯然取杯飲了,品到一點別樣的滋味。她茫然伸手想扶住千姿,有一群宮女走來架著她
,緩緩倒下的時候,她忽然有某種喜悅。昏昏沉沉的她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也就不再有任
何的愧疚。
  就這樣一醉便好。
  天淵庭內。
  午膳後一眾人正在歇息,螢火領了一個人進門。那人黃衣小帽,瞥見紫顏便嘟嘟地道
:「紫先生,我家公子爺有請!先生幾月不見清減了,咦,長生倒像是胖了些。啊,紫夫
人也在,我替公子爺問候夫人安好。請夫人通融,公子爺著小人立即迎紫先生入府呢。」
  側側忍俊不已,戳了他的腦袋道:「你是叫輕歌吧,還是這麼愛嘮叨。」長生大笑,
跟著也戳他一下,「奇怪,千姿那麼講究的人,竟沒被你煩死。哦,我忘了,你在他跟前
憋得好辛苦。」
  輕歌赧顏一笑,道:「跟著公子爺是很辛苦,不過他對我很大方,到底我們是從小一
起長大的……對啦,驍馬幫的人都在蒼堯呢,幾時你們來一起喝個酒。我們瞞著太師陰陽
就好,省得他多嘴。呃,我好像又說多了,不知道紫先生幾時能出門?」
  「這就動身吧。」側側將紫顏往輕歌那邊一推,笑眯眯地道,「你們在路上慢慢聊。

  輕歌像飛揚的鳥,歡快地迎了紫顏趕赴太子府。
  路上紫顏道:「二幫主他們跟了千姿回蒼堯,莫非都不管幫中生意了?」輕歌沒意識
到他話中有話,少年的眼中仿佛只看見天空,爽朗地笑道:「驍馬幫向來一年只做幾單生
意,今年光是一件祥雲寶衣,就足夠往日一筆大買賣,說起來也多虧紫先生。公子爺說,
跟了他將來總要做更大的事,我想也是,北荒的買賣已做不完,若是能連通四方各國,還
不把生意做到天上去!」
  他單純而熱烈地幻想未來,追隨千姿是他最大的幸福。紫顏想到長生,不由一嘆,在
這詭譎莫測的世間,他和千姿能否承擔起他人殷殷的期望,一路順風順水地走下去。
  太子府外車駕川流,華衣洶湧,多是來賀喜和討好的官員,紫顏立即明白幾分。輕歌
徑直帶他走偏門,過梨院柳池,花軒風廊,入了內書房。千姿守著一方玉石幾案,正兀自
想著心事,沒察覺兩人的到來。
  「公子爺,紫先生來了。」輕歌咳了一聲。
  「你退下罷。」千姿猛然抬頭,掩飾地一笑。
  再次站於千姿身前,紫顏詫異他變了一個人,眉宇間藏了深深的厭倦,並沒有意想中
雄姿煥發的氣勢。他甚至懶得說話,明明紫顏已至,始終緘口不言,像忘了召他來的用意
。微一思忖,紫顏不動聲色地道:「公子大事已成,我該好好恭喜。只是尚有一個疑問,
桫欏是如何擁有王室血統的?」
  千姿明白他看穿了所有的計謀,驕矜地微笑。他笑的時候,身體裡駐守的豹子悄然縮
起指爪,藏在了冷峭的眼角。
  「蒙索那王室後裔之血,也是本公子歷經多年搜集的寶物之一,只要注入桫欏的身體
,祝福之盒自然無法辨認。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咒語,有一滴王族的血液,就能打開祝福之
盒--這是唯有王室才相傳的秘密。」千姿玩弄著腕上的玉鐲,道,「忘了告訴你,桫欏
是個巫女,當她的手與人相握,會透析那人的心事。」
  紫顏記起那奇異的感覺,若無其事地笑笑,「那麼,她看到了你的所思所想?」
  「本公子清楚她的能耐,當時,不得不有一點動心地去愛她。」千姿冷冷地道,「否
則萬一她犯了傻,豈不功虧一簣。」他不是不懂她的心意,當她應允整個計劃時,他已從
她眼中讀懂了那份依戀。這對他來說太可笑,僅憑一面之緣,她竟認定他是她要找的人,
一如他們虛構的那個預言。
  真真假假,她有的不是痴心而是妄想,千姿固執地以為。至少他不會如此輕易地交出
一顆心去,永遠不會。
  「是不得不啊……」紫顏嘆息,那個巫女是否明白呢?聰慧如她,或許早看透其中的
因果緣分,只是,有那一瞬間的愛戀,就足夠了吧。「那麼,她也不會是王后。預言不過
是你奪取王位的一步棋,既然棋局已經勝利,就不必再走下去,是麼?」
  澄澈的笑容散逸開來,千姿難得笑得那般明朗,「你沒猜到。連你也猜錯,本公子贏
得就是真的漂亮。」他靠近了,像狡猾的玩伴在拆解騙局,得意地炫耀給紫顏聽,「我會
娶她做妻子,這沒什麼,她是蒼堯的王后又如何?順應天命的一場婚姻。那個預言裡還說
到,我將成為北荒之主,到時,多的是要和我聯姻的人,想要誰都輕而易舉,哪怕多幾個
王后。」
  「原來你隨時隨地可以打開寶盒,也許你早就已經打開,驍馬幫驚人的財富和桫欏公
主隨行的寶物,可能全是蒙索那宮廷的藏寶。」
  千姿拍拍紫顏的肩,「知道得太多,無論在江湖上還是朝廷裡,都是致命的。」
  「驍馬幫……你再也不會回去。」
  千姿的笑容一滯,等待他重返江湖的那些漢子,將會永遠地失望。
  「本公子給了他們七年的辰光,七年,漫長得連我的心,都已老了。」千姿輕輕地道
,眼中恢復了慣有的倨傲,「不說這些,本公子想請你易容。」
  紫顏皺眉,「又要騙誰?」
  千姿淡淡地道:「權謀之策,事關重大。今次的謝禮是好東西,你不會拒絕。」他揭
開玉案上的紅紗,現出了蒙索那祝福之盒,「盒內的寶藏雖然沒了,這顆彤莪果卻是極西
之國的無價之寶--傳說能起死回生的聖物。你曾游歷過北荒之西的國度,應該聽說過。

  紫顏目不轉睛地注視彤莪果,這確是他當年追尋祝福之盒的理由。那時他和姽嫿最大
的念想,就是找尋能令人返老還童、甚至長生不老乃至死而復生的靈丹妙藥。彤莪果是傳
說中的輪回之果,它的神秘力量可使不謝花、葵蘇液等生出奇妙功效,如果他真的想超越
神,就應當把它收入囊中。
  「有了彤莪果,就有了點石成金的種子,能化腐朽為神奇。」千姿稱許地捧了寶盒說
,「它對本公子征服北荒並無用處,對你這個精研藥理的人倒是有用。如何,你能應承了
麼?」
  那樣朱紅如血的顏色,如同最初濃稠的生命。彤莪果招搖地散發光澤,吸引著人的眼
耳喉鼻心,如舌尖心口上一枚甜蜜的丹藥,想要吞了融了化了,和在身子裡與它揉為一體
。紫顏穩定心神,對了千姿道:「我不要。」
  千姿一怔,「你不可能拒絕。」
  紫顏像個不服管教的孩童,頑劣一笑,「你不是我肚裡的蛔蟲,不會明白我的心思。

  千姿白玉般的面容刷地蒙了寒霜,冷厲地道:「不要逼我。在本公子的地頭,無論是
王宮禁軍還是驍馬幫,你都惹不起。要你易容,說得好聽是請,賣個人情以禮相贈……」
他尚想板了臉教訓下去,紫顏放聲大笑,眼裡流出奚落的妖魅笑意。
  千姿噤聲不言,知被紫顏小看。他強迫不得北荒大名鼎鼎的紫先生,只是沒時日能再
浪費,政局的微妙平衡往往一霎間就會被打破,他等不起。
  「我要你將桫欏易容成我母后。」千姿開門見山地道,不再提「本公子」三字,「沒
有你我一樣能成事,但會多流很多血,死很多人。你若能瞧得下去,也可拭目以待。」
  紫顏面無表情地想起熙王爺,不同的是,千姿是名正言順要即位的人。
  「你求我,我便答應。」他幽幽地回復公子千姿,眼神是看透殘酷後的冷峻。千姿瞪
著他,身為蒼堯君主,以稀世之寶換他一次易容,居然要開口相求。
  千姿伸手按住紫顏的肩頭,瑩潤的眸子幾乎要嵌進他眼裡去,離了三寸之距與他對峙
,「找你易容,價碼越開越高,你倒是會做生意!"紫顏周身的香氣如盾牌,織成了防御
的網,游弋在千姿的七竅臟腑。他沉默不語,上翹的嘴角似乎在提醒千姿,必得開口相求
,他才會接下這單生意。
  兩個人相較,縱然勢均力敵,可為了分出高下,有時不得不退一步,以求海闊天空。
來不及等待僵持後的結果,千姿鬆開手低罵了一聲,陰沉地皺著眉,飛快說了句:「我求
你。」
  紫顏無聲無息地抿了唇笑,也不回應,千姿知他嫌聲調低了,沒奈何清清嗓子,字正
腔圓、咬牙切齒地道:「我求你。」
  說完了,千姿漠然出神,仿佛魂靈離了竅。在那短暫屈辱的時刻,他忽然發覺從未低
聲下氣求過誰,哪怕在姆媽死時。那時的他很想求父王饒過姆媽的死罪,但他不敢開口,
他贏得過驍馬幫的高手,卻贏不回最親近的人。
  父王說,只有親手砍下摯愛者的頭顱,他才能變強,變得義無反顧,知道如何做個王
者。他好怕。他學武是為了父王的贊美,他好強是因為能得到誇獎,才智能力他一點不缺
,唯有決然向前的大氣魄,是十三歲的他無法掌控的東西。父王看破了他的弱點,要他親
手了結他的姆媽,那個和一個卑賤男人偷情而被判死罪的可憐女人。
  不,他怎麼又憶起那些地獄般過往?千姿望了自己殺人的雙手,指縫裡漏過多少流年
,過去的日子業已隨風消逝。他鳳尾般的眼角提了提,精神一振,是出走驍馬幫給了他新
生。如今的他不再是內心纖細脆弱的少年,從親眼目睹姆媽頭顱滾落的那刻起,他的心已
堅硬如鐵。
  「好,我會為桫欏易容。最後一次。」紫顏徐徐說道,悲憫地嘆息。
  千姿蒼白的臉冷笑著,反手勒住紫顏的頸,像周身皆張的刺蝟,「我不喜歡被威脅,
這也是最後一次。」他抽開手,背過身走遠了,丟下道別的話,「你等在這裡,我去找桫
欏。」
  他懶得再見紫顏,怕見紫顏洞悉一切後的嘲弄笑容。易容師是看得到過去未來的,在
猝不及防的柔軟時刻,千姿想,誰知道紫顏透析了多少秘密。
  蘭伽的冰岩堡在蒼堯王城澤圮北面,背依丹茵雪山,可藏兵兩萬。蒼堯禁軍不過三萬
,分散在其餘各城的精兵勉強有兩萬,但若論裝備之精良,兵士之驍勇,非蘭伽的伐虜軍
莫屬。這支軍隊中有一萬應為太子親軍,在千姿出走後撥歸蘭伽所有,他又私自擴充實力
,招募訓練出萬餘鐵騎,將冰岩堡塞得滿滿當當。
  雖然兵強馬壯,畢竟國事太平,年幼的蘭伽尚無任何出征機會,也就毫無功績可言。
兩萬伐虜軍平日無事可做,只能充當牧民,雪山附近的草甸上,數不清的牛羊都是他們的
傑作。有身為蘭伽師傅的太師陰陽輔助,千姿對伐虜軍的內幕了解得比蘭伽本人更透徹。
這是一支掩埋了血性的大軍,他日落入手中,就是征服北荒諸國最好的利器。此刻,不妨
悄然地收藏在匣內,不必綻露寶光。
  王后的鑾駕到達冰岩堡時,蘭伽親自在高台上眺望,身後槊纛端弓,鐵衣如雪。
  「是王后的金蓮花座。」身側的將士說道。
  蘭伽搖頭,「王城傳來的消息,說千姿就要即位。此時他發兵討我倒罷了,無端端送
母后來做甚?」
  「是否去查探一下?」
  蘭伽沉吟,真是白蓮親來,他倨傲不迎會傷了母后的心。再次端詳堡外的儀仗隊伍,
連人帶馬不過百餘,有兩萬大軍在,根本毋須懼怕。他猶豫片刻,道:「打開大門,你領
二十人與我去迎接,點一營將士隨時聽命。」
  絲簾緩升,從座上露出白蓮的羽衣雲髮,映了冬日白晃晃的光芒,有幾分泛白的雪亮
。蘭伽見確是母后,心一酸,奔上前去攙扶,臨近她時忽記起千姿的座上客紫顏,驀地煞
住步子。他的笑容頗為尷尬,順勢欠身道:「兒臣恭迎母后。」
  白蓮端坐不動,纖手長探,如一莖靜植的蓮。蘭伽定神注視她眉梢眼角,神情如舊,
微微放心,伸手扶她下座。白蓮牽住蘭伽,稍稍有了笑意,瀲灩秋波幽然一轉,嘆道:「
你的大軍盡數撤回堡內,我不放心,來瞧瞧你。」
  「母后多慮。」蘭伽見她開口直指伐虜軍,心生疑慮,想了想道,「去年此時母后曾
來冰岩堡小住,誇說小廚的羊肉羹湯味美,今次要不要多待一陣?」
  白蓮笑了望他,「哪裡是羊肉羹湯,是加了萬年棗的福鹿胎膏,你說養顏之外尚能助
眠,特意親手做給我吃的。」頓了頓,感懷地道,「懂得體恤母后,你真是長大了呢。」
  蘭伽吁出一口氣,莞爾地抿著唇笑,母后若能留在冰岩堡,攻打王城便可毫無顧慮。
他躊躇滿志,腳步不免輕快了起來,拉了白蓮往堡內走去。千姿是如何贏得桫欏的,他要
從母后口中聽個分明,蒙索那的寶藏和那個妖麗的公主,將是他囊中之物。哥哥沒有理由
得到,蘭伽固執懷恨地想著,他才是享盡父母萬千恩寵的孩子,獨一無二。
  「伽兒,你弄痛我了。」白蓮掙脫他,腕上紅紅的印記,一如他面上興奮的潮紅。
  蘭伽壓住笑,安然地扶了她的肩,他赤裸裸的渴望不經意曝露於母后跟前。想到即將
殺破禁軍兵馬攻入王城,而後她是他的太后,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蘭伽感受到骨子裡戰慄
的喜悅。趁千姿根基未穩,禁軍一盤散沙,一舉拔除這個眼中釘,只要母后支持,他就是
蒼堯名正言順的君主。
  終於讓他等到了。他期待王位的心早已焦慮不堪,在最後決斷的時刻,母后的到來令
他的心安定。千姿,你仍是個棄兒。
  不知不覺進了濯歌堂,白蓮金色的眸子閃過神秘的光,閒閒地吩咐蘭伽身邊的人。
  「你們退下,我有話要對王子說。」
  蘭伽欣然地想,那必是講述千姿解開咒語的秘密,或者更妙,母后有制服千姿的手段
,要暗暗說給他一個人聽。他愉悅地揮手,叫所有人退避,大堂上乾乾淨淨留了母子二人
。蘭伽迎了白蓮坐在金花獅子爐邊烤火,又為她褪去料珠百鳥羽衣裘,乖巧地倚在她身側
,道:「我竟想起小時候來了。」
  「嗯。」白蓮撫著他修長的手,寬慰地道,「你那時最愛在雪天陪我烤火,還說正好
燒肉串兒吃,是不是?過了這麼些年,你和以前一樣的乖。」
  蘭伽順手從方幾上取了一杯枯蒂草茶,雙手奉給白蓮。白蓮輕啜一口,遞還給他,蘭
伽笑眯眯飲了,沒發覺她食指的戒指裡,滑出一滴冷漠的液體。
  醉顏酡。醺然醉倒的滋味像纖長的花瓣卷起,藏住嬌羞無限的蕊。蘭伽只覺倦意連綿
襲來,蒙矓中意識到一件事,驚恐地盯著身邊的女子。
  「你不是我母后。」
  「我不是,她才能活著。」桫欏在他耳畔低低私語,握住了他發抖的手。蘭伽如被萬
箭透身而過,心悸地感到千姿篤定的雙眼,正穿越數里直直射來。
  一盞茶的辰光後,冰岩堡在夕陽的餘暉中門戶洞開,王後白蓮載了七王子蘭伽返回王
城,太師陰陽接管了整個城堡,將兩萬軍士改編為王宮禁軍。
  三日後,太子千姿登基為蒼堯第九任王,因其受祝福之盒庇佑,世稱聿察爾靈,意即
祝福之子,中土俗稱「玉翎王」。
  召見完鄰國來賀的使者,陰陽單獨留下,說有密報獻於王。千姿自登位以來,除有半
日專門賜宴犒賞驍馬幫一眾外,其餘日子無眠無休,勤修政事,整治軍旅。陰陽見他不出
幾日面容憔悴,深深嘆息。
  千姿知其心思,精神振奮地笑道:「現下瑣事雜多,等熬過這陣,本王自會好生休養
。」
  「王上珍重。臣此來想說另一件事,蒼堯政局平穩,但放虎歸山,恐無寧日。」陰陽
陰冷的語聲漫過大殿,如一道熏人的煙。
  千姿瞥他一眼,知道說的是紫顏。的確,紫顏知曉的事情太多,多得令人心驚膽戰。
換作他人,砍了頭顱厚葬便好,但偏是這位名滿北荒的先生,下不得手。
  「這枚棋子尚有用處,要放到更大的棋盤上。」千姿微笑,能不費一兵一卒得到王位
,紫顏功不可沒。如此,就還個人情,不取他的性命罷。陰陽正待再次進言,千姿疲倦地
搖了搖手,阻止他道:「況且,來尋他的人已經到了,你我都殺不了他。」陰陽一愣,若
有所思地想了想,凶悍的眼神漸漸渙散了。
  「蒼堯的未來不會寂寞。」千姿用蠻橫的語氣說道,他眼前江山無限,瑰麗的畫卷正
在展開。這是他將為世人塗抹的名畫,借由親歷奇跡的紫顏之口,會傳播到更遙遠的疆界

  他知道,他們必將成為無法忽略的歷史。
  紫顏並不知他又僥倖逃脫了一場殺戮。也許死亡總是與易容後的真相縈繫,也許早就
掌握風雨飄搖的命運,他不曾畏懼過突然臨頭的災厄。
  但當黃昏時分,照浪突如其來地站在紫顏的面前時,紫顏被他嚇了一跳。晚霞印紅了
他孤傲的身影,奔忙的面孔多了幾許黧黑,仿佛北荒走出的烈性漢子,隨時會咆哮一聲。
紫顏吃吃笑道:「幾個月不見,城主快成野人,居然還能尋得到我。」
  「沒什麼比風的消息更快。」照浪道,「恭喜你又參與一回政變,紫先生真是適合宮
廷陰謀啊。」
  紫顏淺笑道:「千姿成了國王,太后可就不便差遣他這個幫主了。」
  「與他無關,」照浪道,「我是特地請你回京城的。」
  「我記得,我不僅犯了死罪,而且已經死在京城。」
  照浪黯然道:「不錯。可是,如今你若能回京城,不但沒人會治你的罪,還要將你奉
為上賓,好生伺候。」
  「京城出了什麼事?」紫顏一反常態,厲聲問道。
  「太后昏迷不醒,皇上急召天下易容師匯聚京城,以治太后之病。」
  紫顏恢復了平淡的神色,「原來是她病了。既是生病,宣召醫師便可,要易容師做甚
?」
  「其中奧妙我也不知,但那是皇上的旨意,你不必深究,只管想要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又如何?」
  「別傻了,這是你回來最好的契機,難道你想永不見天日,流浪四野?」
  紫顏微微一笑,「我去哪裡,不必城主操心。」
  「你所圖的並不在此,而在京城。當年你在外闖蕩了偌大的名聲,然後就去了京城,
買了府第,僅是為了養老?你會回去。錯過今次,再也沒有機會。」
  紫顏沉吟道:「你不怕我回去,會要殺你?」
  照浪扯出一個不屑的笑容,慢條斯理地整理被他弄亂的衣衫,「你要殺便殺,我不怕
。」
  紫顏哈哈大笑,「你越是求我,我越不想回去。此處天大地大,我樂得逍遙快活。去
天子腳下受氣,又有何趣味可言?你愛做皇家的走狗,我卻想自在地多活兩年。」
  「好,既然你執意不從,我就老實告訴你。」照浪好整以暇地尋了椅子坐定,翹起二
郎腿,悠悠地敲了桌子道,「我向皇上稟告了你遊歷北荒之事,並說起前次熙王爺謀逆,
多虧你從旁協助,王爺的奸計才未得逞。皇上聞言大喜,召我請你進京。如今是天子請你
,不是我,你想回去也罷,不愛回去也罷,都依你。不過我碰巧知道傅傳紅是你朋友,已
請他去皇上面前伺候,若是你久召不至,皇上龍顏震怒,而傅大師又沒法叫皇上開心……

  他閒閒地望著紫顏,好像在說,你一定無法坐視不理。
  「你果然聰明得緊。」紫顏面上蒙了一層霜,「我回去就是,你敢動傅傳紅,我就剝
了你的皮--這事我拿手得很。」
  難得聽到紫顏的威脅,照浪朝他一笑,轉身就走,「我先回京復命,你最好快些跟來
,莫叫他人為你受苦。」他身形一動,從天淵庭的重簷碧瓦中飄閃不見。
  照浪前腳剛走,側側後腳進屋,左右掃了一眼,道:「我聽見聲響,誰來過了?」紫
顏知是照浪耳目聰靈,故意避了開去,便道:「沒事,我正想吩咐長生,收拾行李,我們
可以回京城了。」
  「你說什麼?」側側驚喜地道,「是回紫府麼?怪了,是誰幫忙,我們竟能回去了?

  「傅傳紅如今正得寵,皇上已下旨免了我們的罪。」
  「太好了!回去我為他繡一身金衣,把他供起來。」側側笑得嬌妍明媚,轉念又道,
「快,你得想法子尋到姽嫿,找她同回京城。有她在,傅呆子對你準要千恩萬謝,也就忘
了我的禮太輕。」
  紫顏微笑,傅呆子定是青鸞師父教給側側的綽號,不過想想傅傳紅見到姽嫿後遲鈍的
模樣,還真沒說錯呢。他收回思緒,叫來長生准備行李離開蒼堯,又吩咐螢火去尋艾冰,
為左格爾挑幾件離別的贈禮。
  不想沒過多久,長生驚呼跑來,氣喘吁吁地道:「少爺,左格爾不見了,剪子也不見
了!我整理行囊時找不到相思剪,後來想起進屋時看見左格爾出來,再去尋他,就只發現
了這個。」他遞上一張白絹,上面是清秀的行草,寫了寥寥一行字--「有緣再會京城」
。長生怒氣沖沖地道:「他真是厚臉皮,竊了東西,還說得出 "再會"兩字!」
  那個精明的商人,上路後一直默默無聞,像他們隨身攜帶的行李。
  「原來他也是易容師,偷聽了我和照浪的對話,先行去京城了。」紫顏含笑,越想越
忍俊不禁,他沒能分辨的同行,該有不錯的斤兩。長生驚道:「他易了容,少爺怎會不知
……」紫顏搖頭,「他用的是本來面目。」
  長生「哦」了一聲,摸住心口道:「我說不然我們四個人八隻眼睛,和他相處幾個月
看不出他易過容,真丟死人了。這個騙子……我要回京城把剪子奪回來!」
  紫顏微笑道:「你想和他鬥易容術?」
  長生道:「鬥就鬥,回去路上再和少爺多學幾招,我就不信贏不了這個坑蒙拐騙的家
伙。」有卓伊勒的事在前,長生對左格爾深惡痛絕,恨不能親手撕了這個人,一時鬥志昂
揚。
  紫顏哈哈大笑,「有你這句話,我寧願多幾個人來偷我東西,那時,你就會用心學盡
我的本事了。」
  聽了紫顏的話,長生手捧白絹沉思。易容的技藝不只是指上功夫那般簡單,縱然十指
生花,變幻千萬容貌,心不知變易仍是枉然。精明如左格爾,深諳易容術的巧妙,只須裝
扮身份就能迷惑眾人。而他心中易容之念,卻僅是一門太粗淺的手藝活。
  「少爺,我們一起回京城。」長生抬起眼毅然說道,異樣的語氣令紫顏欣慰動容。他
知道,前所未有的挑戰將次第展開,可能再無安歇的時候。
  而門外的雪已化了,北荒的寒冷漸漸過去,下一個春天,他們將回到家鄉。
  京城,紫府。
  又一場輪回的開始。
作者: dream0208 (嘩啦啦)   2006-01-03 06:50:00
頭推!等他好久了~~~~!!!!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6-01-03 08:33:00
推!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6-01-03 13:52:00
作者: margeQ   2006-01-03 17:59:00
推推 今天早上看到上課遲到 囧
作者: sonyE (sony)   2006-01-03 20:47:00
原來醉顏酡是用在他母親跟弟弟身上啊 線放的真長....
作者: lacos   2006-01-04 00:11:00
我喜歡魅生XD
作者: KeiB (ING)   2006-01-04 22:49:00
推,終於又等到了
作者: DeAnima   2006-01-05 20:55:00
好好看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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