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看著眼前綁著兩條細辮子的小女孩,心情很複雜。
為何繼羅斯奇以後又跑出來國小生客人,他討厭應付小孩子啊!
希望這個眉目清秀冷眼看人的小女生沒有也是個智商一八零的天才,這年頭的天才小鬼為
何內心都有缺陷?
「妳好喔,小妹妹,來我們店裡有什麼事情?」
她害怕地退了一步,阿德連忙舉手在胸前做投降狀,表示他什麼也不會做。
「我們這裡是夢想交易所,只要有想要得到的東西,願意為它付出代價的話,我們就可以
相談看看。」不知道這麼說她能不能聽懂,自己又不看東森幼幼台那種節目。
「我想要拿回我的信任。」她驀然大聲開口,阿德被嚇了一跳。
「妳的信任?本店沒有這種東西呀?」又出現了,許願型的客人,阿德背後滾下冷汗。
「我的信任遺失在某個人身上,幫我拿回來!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她握緊小小的拳頭用力說。
然後小女孩眼眶發紅,鼻頭一酸淚水就滾了下了。
「好好好,別哭哦……哥哥幫妳想辦法,先喝點飲料吧。」阿德把小女生抱到高腳椅上,
走進吧檯後假裝調奶茶,其實是蹲在地上狂抓頭髮。
怎麼辦?他最怕看見人哭了。防禦值一瞬間降到零,完全招架不住。
末了,阿德還是把牛奶和濃紅茶倒在一起加了點蜂蜜推給小女孩。
「妳叫什麼名字呢?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能不能詳細告訴大哥哥?」
「菲。」
「我叫阿德。」
「吶,說嘛,不然我怎麼幫妳找到那個人,把妳的信任拿回來呢?」阿德暗地伸手捏住大
腿肉,逼自己擠出奶味十足的鼻音,幼稚園老師真是神的領域。
「你會幫我嗎?」
「一定的。」阿德腦海裡浮現了全螢幕的哥布林店長獰笑特寫,背景是納粹的卍字。
他也一定會被店長殺掉的,這一看就不是輕鬆解決的案子。
「好吧,我和你說,可是你聽了絕對不能反悔。」小女孩語氣篤定地看著阿德,頓時阿德
已經想反悔了。
「我很喜歡畫圖,我將來想當很厲害的畫家,老師說那我就得從現在開始畫很多畫才行,
所以我把一幅最喜歡的畫送給我的好朋友。」
「嗯嗯,然後呢?」
「她說,她一定會好好珍惜我的畫,等到我們都長大了,我成為畫家以後還要為她畫畫,
我們這樣約定了。」小女孩神情黯了下來。
「可是校內畫圖比賽時,我看到我畫過的東西被人又畫了一遍然後得獎,可是我卻落選了
,我只給她看過我的畫而已啊!」小女孩捧著茶杯掉著眼淚。
「我喜歡她,我相信她,我們約好一輩子都會是好朋友的,可是她卻把我的畫拿給另一個
討厭我的人,讓那個人用來當作參加比賽的踏腳石。」
「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卻說……」
阿德不忍地皺著眉,手忙腳亂地找著手帕。
「『會畫畫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妳又沒得獎!我要和別人當好朋友,我對妳沒興趣了!笨
蛋!』」菲哽咽地說。
「她如果討厭我,就不要收下我的畫,她為什麼要收下我的畫,她把我的畫藏到哪裡去了
?我好後悔認識她,我好後悔把畫送給她,她騙我!」
「怎麼這麼可惡!那個小鬼現在在哪裡?我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只想要找回我的畫,愈快愈好。」菲堅強地用手背擦乾眼淚。
「我要拿回我的東西,我的信任是屬於我自己的,我不想留在說謊者身邊。」
「那妳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是『公主』。」
阿德囧了。
菲放下陶杯,靈巧地滑下高腳椅轉身對阿德說:
「快點幫我找回來!時間不夠了,我會再來!」
小女孩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門外了。
阿德捧心扭身,又感覺到麻煩的前奏已經響亮起來,沒辦法他就是這麼心軟,想說口頭先
哄下來再慢慢套話不遲,誰曉得菲會就這樣溜掉?這樣他要怎麼交待?
等等,這個小女孩真的是人類嗎?
「燈先生~~」
三足古典雕花立燈彎了彎它那花瓣琉璃燈罩道:
「你可以去問店長怎麼處理,店長經驗豐富。」
阿德拼命搖頭,去問哥布林決不是好主意,幸運一點就是被罵而已,萬一不好就……
「店長那麼忙不會理我啦!」阿德只有對哥布林店長會忽然產生猛爆型社交恐懼症合併歇
斯底里。
「阿德,你應該實際去做才能確定一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想得那樣。」燈先生優雅好聽的
聲音飄揚在空氣中。
「我們並非人類,店長做了那麼久的生意,如果連實習店員都能看穿他的反應,他就不會
是惟一的幻想商人了。」
「真的嗎?你能保證他不會咬我,不會吃我嗎?」
「……」燈變成藍色了。
「不要逃避,對著我說話。」阿德整個毛起來了,他抖掉雞皮疙瘩後,無奈地自言自語:
「人無信就是畜生……我可以的,只不過是哥布林……天殺的他是哥布林啊!」
心理障礙不是說跨越就能跨越的,又不是障礙賽跑!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搬磚砸自己腳的特性,這都是自然界的真理。
「真辛苦囉──又達成一筆好交易溜──世界到世界呀──都有我可愛的小寶貝~~嗯哼
哼……啦啦啦……」店長哼著顯然是自己編的小調,盪著尾巴從門口走了進來,阿德感覺
體溫立刻下降了三度。
「阿德,哪個客人來過了?」眼尖的哥布林店長立刻瞄到吧檯上還沒洗的茶杯。
「……人類的小孩子。」應該。
店長跳到菲曾坐過的位置上,伸手碰向陶杯。
阿德覺得他在感應客人的資訊,說起來店長的特異功能有很多,他當初面試的時候,也是
舔一口就知道阿德還是那個。
那個是什麼就不要問了啦!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店長不陰不陽的結論一出,阿德雙腿跟著軟了。
「店長──我正要告訴你,那個小女孩根本就沒說她的信任在誰身上,我們店裡也沒有她
要換的東西,而且她又一直哭,我沒辦法……」阿德正要就地尋找掩蔽,想想還是早死早
超生。
「我答應她會幫她找想要交易的東西。」
「這是什麼飲料,蠻好喝的,我也要一杯。」店長說。
他不幹了!耍很大,耍不用錢的啊!阿德羞憤地咬著牙,最後還是很沒尊嚴地沖了同樣的
皇家奶茶給店長喝。
電視裡甩圍裙出走的瀟灑畫面大概永遠都沒辦法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過來蹲下。」一手拿著馬克杯的哥布林店長,用他尖尖的長指甲指著身前的地毯。
阿德滿頭霧水照做,反正他不聽話也不行,現在兩人差不多高,視線一平視就更恐怖了。
店長忽然舉起空著的右手,彎曲三爪朝阿德天靈蓋摸去。
那分明是九陰白骨爪的手勢──阿德張大嘴巴,驚恐卻動彈不得,為何媽媽生給他一副害
怕就會全身僵硬的體質!普通這時候不都會分泌腎上腺素嗎?
大爪子刺入阿德的髮叢,輕輕搭在阿德頭皮上,冷得跟石頭一樣。
「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找,我會努力找到完成交易……」
阿德語無倫次地說。
「嗯,就去找吧,這是我僱用你的目的,我可沒那閒功夫為人類的交易奔波。反正人類的
土特產能換就給我換點回來,我再來決定價值。」店長說。
他沒聽錯吧?
阿德深呼吸,店長轉性了?
「也是有這種情況,客人指定的是沒辦法透過仲介人和擁有者交換的東西,我們可以想辦
法弄到手再和客人交易,總是要先付出點代價才能收穫。」
店長走進內室,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手裡似乎藏著一些東西,他來到燈先生面前,燈先
生亦從善如流地彎下燈罩讓他能打開,店長將一種神秘粉末灑在燈裡,燈先生的光頓時變
成艷麗的紫色。
「你和燈去把那個啥信任找回來,不要讓我等太久。」店長一邊喝著奶茶一邊命令。
「可是……我們都不在這邊怎麼營業?」阿德小心翼翼地問。
「我是店長,一個起碼抵你們一萬個,不要想說沒有客人就可以給我窩在店裡躲懶!」小
綠人冷著語氣說。
「是,謝謝老闆。」阿德連忙溜出店外,燈先生邁著細長的燈腳,跟在他後面。
「燈先生你也可以離開店裡嗎?」阿德在關上門後才問。
「可以,而且這裡的世界對人類比較危險一些。」燈一回答阿德才發現,看起來普通的街
景,稍遠之後居然就整個暗掉了。
感覺似乎哪裡怪怪的。
「這裡是現實嗎?」
「不是。」燈先生阿莎力的解答。
「我就知道。」阿德欲哭無淚。
根據燈先生的解說,他們正走在夢境和夢境間的狹縫,如果阿德的精神回不去的話,他就
會變成植物人。
「你想店長會把我的身體放回床上嗎?」難怪穿過門的時候他覺得好像掉了什麼。
「你不用說我知道答案。」
在燈先生打算誠實回答前,阿德捂住耳朵。
※※※
「菲只說她的信任被『公主』背叛,店長就知道『公主』是誰嗎?」阿德很好奇。
「嗯,因為都是地球人,不會很難找。」燈先生回答。
阿德完全不理解他們對難和簡單的定義。
「還有你這傢伙什麼時候偷渡上來的?」阿德從衣領拉出小藍龍的頭,牠發出嘶嘶的叫聲
。
「為什麼燈先生這次要陪我出來找呢?」
「因為我的能力就是照亮腳下的路,還有讓你看見你想看的對象,不然你是找不到那個公
主的。」燈先生回答。
「也是啦,我們在夢裡。」應該是從現實找過去會有什麼麻煩。
「這個世界好暗啊。」而且又冷,阿德覺得制服完全不能禦寒,他只好抱著雙臂抵擋寒氣
,口裡吐著白煙。
「因為人和動物大都是在夜晚做夢。」燈先生回答。
「你注意我的光,如果紫色的光變弱,表示店長給我的『夢塵』快用完了,你一定要跟在
我身邊才能回去,不可以亂跑。」
「夢塵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讓我們看起來像是別人夢裡的存在,不是只有人類會做夢,可是如果讓夢的主人發
現你,你要生還的機率不大。就算靈魂沒被吃掉,也可能永遠被關在別人的夢裡。」
阿德打了個冷顫,舉手發誓他死也不會離開燈先生。
很快他們就來到一棟老房子,房子上都是爬牆虎和九重葛,勉強看得出斑駁的白漆是原本
建築物的顏色。
門上裝了一塊玻璃,已經被打破了,斷面都是灰塵和青苔,顯然很久沒人居住。
『公主』難道就在裡面嗎?阿德下意識覺得那棟房子傳遞出某種讓自己反感噁心的氣氛,
鬼屋般陰森森的空氣,就算有燈先生在旁邊他還是覺得房子裡外的黑暗好像要吞噬自己。
「走吧。」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阿德大聲說。反正早死早超生。
畢竟是夢,夢裡面出現什麼噁心變態的東西都不奇怪,阿德自己也夢過殺人狂啦大爆炸之
類的畫面。
「小心,阿德。」燈先生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溫雅好聽。
「我知道。」阿德咬咬牙。
前進之後他服務生的里程碑又踏出一大步了。
從窗戶破洞伸手進去,很簡單就開了門,燈先生一步步照亮了陰暗的建築物內部,所見也
是廢墟,地上散著家具碎片和垃圾,鼻子裡充滿灰塵和雨水的味道。
阿德跟著燈先生的亮光攀著樓梯上了二樓,轉彎後最裡面的一間房間,燈先生停下來,對
他點點頭(燈罩),阿德吸了一口氣停止呼吸,伸手推開門。
出乎意料地,那房間很亮,很正常也很華麗,堆滿了各種玩具、食物、裝飾品和羽毛枕頭
,天花板和牆壁上都畫著藍色翅膀的天使和樂園的圖案,阿德隱約聽見一股旋律在耳朵邊
繞著。
阿德瞇了瞇眼睛,忽然進入光亮裡,燈先生的照明失去作用,他仔細看,原來公主就坐在
房間中,被一群陶瓷娃娃包圍,那些陶瓷娃娃穿著各種衣服,有男有女,個個一尺來高,
公主自己也像個陶瓷娃娃,身上環繞著荷葉邊,設計師彷彿被蕾絲附身一樣,但她顯得癡
肥又陰沉,洋裝讓她看起來喘不過氣,更繃出了肥肉。
「公主。」阿德嘗試喊了一聲。
那個胖女生立刻轉過頭,速度快得有點詭異,以她那粗肥的脖子來說,阿德有點擔心她會
扭到。『公主』和菲年紀一樣大,阿德卻沒想到她會長成這樣。
「你是來陪我玩的嗎?」
「我是來問妳一件事的。」阿德想了想。
「你不是來陪我玩的就走開!」她任性地叫著,忽然抓起一個陶瓷娃娃朝阿德摔了過來。
哇靠!阿德連忙閃過。
「為什麼沒人買新禮物給我!為什麼他們不陪我!」公主怒叫著,這讓她的臉看起來更像
是某種發狂的動物。
「妳還記得菲嗎?」阿德忍著青筋問。
「誰是菲?」她狐疑地反問。
「妳的朋友,她送妳一張畫過。」
「不記得了。我才不交那種窮酸的朋友。」公主傲慢地說,她把肥軟的手指放在在大腿上
作勢撫平裙子。
按照先前的經驗,夢想交易所的抽象代價看起來都會像某種實物,那麼這件case裡,小女
孩想要拿回的信任,應該就是那張畫。
決定了,目標就是那個,公主有那麼多吃喝玩樂的東西,她應該不會在乎一張早就被她拋
棄的畫吧?
等等,阿德連菲畫了什麼都來不及問,真是麻煩了。
「簡單地說,就是一張妳不要的圖畫紙,可以給我嗎?」阿德安撫地陪笑。
「反正對妳沒有用了,我用別的東西和妳換吧!」
「我的東西就算不要也是我的!」公主懷疑地扁著眼睛,像是審查阿德的居心叵測。
「你要拿什麼跟我換?那盞燈嗎?」
「那不行,它是我的同事,我畫一張新的賠妳!」
嚴格說來,阿德就算用偷用搶也可以,因為在夢裡畫應該不是真的畫,而公主並沒有履行
她答應和菲永遠都當好朋友的約定,所以阿德替菲把代價拿回來並不觸犯店長說的公平交
易法則。
但是,你我都知道,就像遊戲裡也可以採集草藥,可是草藥附近通常都會有怪物把守,不
是因為你可以拿那個東西,那東西就讓你隨便拿。
「那你快點畫!」公主說。
「我得先等妳把那張畫找出來,不然我不知道畫到底在不在這裡。」
「你沒看到我很忙嗎?還要我去做那種低賤的事情,要找你自己找好了!」
公主又用力拿起其他陶瓷娃娃砸得四分五裂,那些頭顱散開的娃娃躺在地板上的姿態讓人
甚不愉快。
阿德只好辛苦地跨越各種地上的障礙物開始翻箱倒櫃,可是除了中途還要幫公主拿一些她
看上眼的玩具以外,一直沒發現可能聯想到菲的東西。
只有不時歇斯底里尖叫的公主擾得阿德心煩。
忽然間一點藍影擦過了阿德鼻尖然後消失了,阿德眨眨眼睛,又是一抹藍影,原來是手指
長的小天使,正拍著他的翅膀,迅速地飛回壁畫上恢復平面圖案。
阿德知道畫躲在哪裡了,但是他搆不到。
「藍先生,幫我!」阿德小聲地說,小藍龍從袖口竄了出來,繞著天花板飛了一圈,忽然
咬下一枚紙卷,落在阿德手上。
「我要牠──我要牠當我的新寵物!我不要你的畫!」公主發現小藍龍的存在,立刻大聲
吵鬧,奮力抬手指著阿德懷裡的小藍龍。
「那是不行的。」阿德搖頭。
他覺得公主看藍先生的眼神很讓人不舒服。
「那我不和你換了!把那張圖還給我!」
「還給妳妳打算怎麼辦?」阿德警覺地問。
「我要燒掉那張畫,撕碎再燒掉!讓你永遠得不到!」
「那張圖本來就不屬於妳的東西,是妳騙來的信任,騙來的東西總有一天要還的!」阿德
大聲回答道。
「妳不跟我換那我就直接拿走啦!」
公主氣得叫聲更銳利了。
「你損傷我的名譽──你對不起我──」
「那又怎樣,妳的名譽本來就不是實至名歸,妳只是把妳做不到的事情拿出來招搖而已。
」阿德聳聳肩。
公主想要對阿德撲上來,卻因體態笨重而搖搖晃晃。
「阿德,快走。」燈先生對他說話。
阿德這才發現,房間根本不如他想像的明亮,甚至……就和他走進來時看見的其他破落場
景一樣黑暗陰濕,但是他剛剛為什麼會覺得明亮到看不清楚燈先生的光呢?
現在燈先生的光暈已經很微弱了,阿德心知不妙,連忙跟著燈先生奪門而出,整棟鬼屋都
在顫抖尖叫,他們匆匆下了一樓,燈先生略前於他為阿德照路,其他地方好像半融化伸出
了無數鬼手想要抓住這兩個入侵者,很快大門已經在望。
「你對不起我!」公主的聲音還在頭頂震動著,阿德只管咬牙衝刺。
但是當燈先生後腳剛踏出大門口的瞬間,阿德手指已經摸到門框,卻莫名其妙摔了個跤,
地板卻向有生命般拖著他往後捲,阿德只能眼睜睜看著大門離自己愈來愈遠,燈先生變得
朦朧的微弱紫光隨著破碎玻璃的大門一聲關上,再也無法企及,他被地板運往房子深處,
張開眼睛還是一片漆黑。
慘了慘了慘了!
「燈先生──」阿德顧不得面子大聲呼叫,但是耳畔只有公主邪惡又不屑的嘲笑聲,阿德
這下也怒了起來。
混帳!他實在不想用一隻右手揍一個小女生,但這是在夢裡,誰管她的!小女孩可能也不
是小女孩!重點是,為何他的左手還是不能動!
但是地板和牆壁都推擠著阿德,現在他只能瞎子摸象。
然後砰的一聲,小藍龍吐出了淡藍色的火焰,那一瞬間阿德看見了,整面牆都是公主那臃
腫呆滯的臉,只有翻白的眼睛憤怒貪婪地轉著。
阿德憋著氣,動也不動。
「把-那-條-龍-給-我──」公主蠕動著嘴唇說。
「不要。」阿德更是抱緊了小藍龍。
「沒關係的,放開我,否則你會消失喔!」黑暗裡忽然傳來另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剛剛好像有誰說話了?
又一團沒有溫度的藍白色火焰吹開了阿德的瀏海,他低頭發現小藍龍正彎曲著頸項看著自
己。
「遮蔽人們眼睛的往往不是黑暗,而是虛假。」小孩子的聲音又說。
「你會說話?」阿德真是太吃驚了。
「那些栩栩如生的東西,不能當作平等代價的東西,一直都充斥在世界上,被欺騙的時候
不要慌張,被奪走的時候不要哭泣,因為真實生有雙翼,它總有一天會回到真正主人的身
邊。」小孩子的聲音說完就靜默不語。
很有啟發意義,但對現在一點幫助也沒有,阿德想撿起什麼東西抵抗公主,抓到手裡的硬
物都變成爛泥融化。
「妳這個醜陋的怪物!」阿德大吼。
公主忽然扭曲臉孔嚎啕大哭起來。
「你是壞人!壞人!我要殺了你!」
她一這樣說了以後,空氣好像就消失了,阿德開始喘不過氣來,濃厚的黑暗摀著他的口鼻
,阿德忽然覺得,那種感覺很熟悉,自己一定是在哪裡體會過那種感覺。
竊竊私語,明明知道自己的聲音會被聽到,但是卻故意安慰自己,不是有意的,沒有當面
對著對象說,就算對方自己聽見也是活該,因為,不是故意的嘛!
誰也沒辦法審判自己,因為沒有證據啊!沒有證據就不算犯罪!
這種怯懦的惡意,貪婪的任性,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到別人身上的快感,因為別人的眼淚而
竊喜不已,覺得自己得到了力量。
那個房間的一切,都是公主的戰利品。
阿德看不見,但是卻有幅影像在他眼皮上投射成形了,一張床,床邊坐著一個哀傷的老婦
人,床上躺著一個金髮的女人,大約二十來歲,她的藍眼睛張得大大的,臉頰卻瘦得凹陷
下去,使得那張本來應該可以媲美女星的臉,反而有點恐怖。
「吃點東西吧,普林絲,我可憐的女兒,為什麼會這樣?」老婦人傷心地哭泣。
「為什麼他們都不理我,我又沒有做錯事情,為什麼他們都說我是個壞人?」女人喃喃自
語。
「都是那些人不好,我可愛的小女兒,他們會後悔的,媽媽幫妳詛咒他們!讓他們下地獄
去吧!」老婦人激動地低語。
「媽媽,媽媽,我快要解脫了。」女人低聲說:
「幫我把那個盒子裡的東西拿出來。」
老婦人小心翼翼打開珠寶盒,裡面都是些小孩子的寶藏箱會放的東西,一些漂亮的鈕扣、
胸章、一束紀念的金髮之類。
「幫我……把那張畫……」她虛弱得無法將一句話說清楚。
但是阿德卻可以聽到女人的心聲,混著她愈來愈慢的心跳,卻是那麼堅決。
『幫我把那張畫燒掉,誰叫麥克斯居然說菲畫的圖好看。』
「那不是妳小學好朋友送妳的圖?媽媽會好好把圖寄給她,請她來看妳的,妳要努力活下
去啊!」老婦人太沉溺在自己的哀傷中,大聲抽噎起來,以致於女人氣若游絲的低語並未
進入她略有重聽的耳朵。
「把……畫……燒……」
她憤恨地瞪大眼睛,氣喘吁吁,最後卻不得不屈服於死神的耳語。
「睡吧,我的心肝小寶貝,可憐的小東西。晚點一定要吃點燕麥粥,說好了,不能再任性
了。」
老婦人將厚重的羽毛被蓋在骨瘦如柴的女人身上,一邊大聲哭泣,因為她的女兒居然因為
被男朋友拋棄,從此吃不下東西,只要發現自己在醫院就想自殺,心軟的母親於是答應和
她配合,假裝康復騙過醫生,但是回到家中,女人的任性得到最大權威地發作,她一邊狂
哭一邊要老婦人把男人找來,但是男人已經舉家搬到澳洲失去聯絡,老婦人只好每天都對
她說明天愛人就會回來。
每天老婦人都安慰自己,她好像有喝一口粥,她好像有吃一點麵包,女人就這樣吊著一口
氣活了好幾個月,明天也會這樣過去,等她睡著了老婦人就能夠休息了。
眼皮一陣刺痛,阿德又能張開雙眼。
所以他在一個死人的夢裡?
你的地球人定義會不會太寬啊!店長~~
阿德看見公主張開大嘴想把他和小藍龍一起吞下去,正要慷慨赴義時,那張恐怖的大臉忽
然停在半空中,彷彿撞上一大面厚玻璃扭曲成一團,她不甘心地後退,又猛力衝撞過來,
但是在阿德前方一公尺處就無法接近了。
「怎麼回事?」得救了嗎?
阿得愣愣地眨了下眼。
公主一撞再撞的樣子像魚缸裡的金魚一樣可笑,不過如果自己是魚餌就笑不出來了。
「阿德哥哥,你要來我的地盤怎麼不說一聲?可愛的我一定好好案內你的啊!」黑暗中傳
來一聲清脆響亮的笑聲,隨即走出了紫色大眼波浪短髮的小巧身影。
「惡夢?」今天穿著襯衫短褲,看起來像是小男生的惡夢輕巧地走到阿德身邊。
阿德好像聽說過他是夢神還啥之類的,總之真是來得及時的救命浮木!
「我是來找客人想要的東西,沒想到這個夢把我綁架了,再這樣下去店長就要找個新店員
!」阿德汗淋淋地說。
「唔,那樣的確是不太好。」惡夢說完。
「所以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燈先生那裡,拜託啦!」阿德蒼白著臉請求。
「沒問題,這點小事情。」但是惡夢卻解開了結界,於是公主立刻朝兩人一龍衝了過來。
「在我面前,沒有任何夢境能放肆撒野。」
惡夢吹了口氣,整棟陰暗的房子就從公主的臉開始,一瞬間破成碎片飛散了,有如炭火上
飄起的白灰,頓時阿德發現自己站在陰暗的街道上,右手邊卻有一處惹眼的空白,漸漸地
周圍的黑影又將那塊空白吞沒了,唯一不同的是,那裡再也沒有被欄杆包圍的老舊別墅,
好像從以前到現在都是荒地一樣。
阿德捏緊手裡的圖畫,身邊倚著燈先生微弱的光,惡夢朝燈先生搖了下手指,燈光一下子
又亮了起來。
「改天再陪妳玩,我現在真的沒空,那個客人說愈快把東西帶回去愈好。」
「為什麼要那麼趕呢?」惡夢似乎覺得很有趣,用手撫摸著小藍龍的背鱗問。
「我也不知道……直覺吧?」阿德搔搔臉頰說。
「那約好囉!你快回去交差,因為店長似乎不太會應付小孩子,我本來覺得這樣很有趣想
讓你晚點走。」
「菲又來了嗎?」阿德大驚失色,現在是店長在看店,店長是哥布林加上鱷魚的怪物,菲
是人類小女孩,這個等式可以直接導出結論,命運的手指已經準備在阿德臉上寫個慘字。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阿德連忙催促燈先生趕路,回去的時候簡直就像馬拉松賽跑,
不知道為何比去程花了快十倍的時間,也許只是阿德自己的錯覺,但就是很晚才回到幻想
交易所。
推開門的瞬間,阿德立刻衝過玄關來到店裡,但他看見有什麼很大的東西飛快閃了下就消
失了,並沒有出現哥布林店長嚇哭小女生的案件現場,
只有叫作菲的小女孩獨自坐在高腳椅上,雖然她背對著阿德,但是那兩條小辮子還是讓阿
德一眼就認出是那個不久前忽然出現,又忽然跑走的小客人。
「我帶一個東西回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妳想要的『菲的信任』。」阿德調整一下呼吸,他
到現在還在喘。
望著阿德手裡打開的圖畫紙,菲的雙眼蓄滿了眼淚,雙手不自覺往前探,阿德將那張有著
摺痕的畫紙遞給她,小女孩的眼淚不斷滴在畫紙上,畫紙上的深色水漬長出了一朵半透明
的百合,散發著冰雪般的淡光,圖紙卻消失了。
菲拿著百合不斷哭著,然後慢慢平復了呼吸,漫長的沉默裡,阿德只能靜靜站在旁邊,小
女孩的眼淚好像永遠都掉不完,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爭鬥,有必要那麼傷心嗎?
不過菲最後還是平靜下來,把百合花交給阿德。
「這是我的代價。」
「代價?」現在店長不在,阿德不知道這株代價是什麼?
「我知道相信別人,是自己的責任,就算被傷害也不能怪罪對方背叛自己的想像,因為每
個人都有自己的偏見,自己的慾望,自己對善惡的標準,但是誰來彌補那些失去的部分?
我們被拿走的部分,被塞進來自己不想要的部分。」
菲昂起頭,此時阿德覺得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並且隨著每一句話遞進愈來
愈成熟。
但她卻還是阿德最初看到的,那個綁著辮子的清秀小女孩。
※※※
「我沒辦法原諒自己相信了一個醜陋的人,我的心多了個空洞,每當我出現一些美麗的想
法,那些想法就會從空洞溜走。不是她的錯,是我不小心,這樣說對嗎?我不想報復公主
啊,我本來就不想恨,也不想原諒一個人,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信任而已。」
菲落寞地說。
「否則,我不能原諒我自己,人在決定什麼瞬間要掠奪別人的信任,和年紀還有身分沒有
任何關係,可是失去的東西卻不會再回來,只好去找替代品來彌補。然而那個東西已經消
失了。」
「那一天,我知道公主死了,我忽然很恨她,恨她到死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恨她為了保護
自己的純真,卻把應該背負的罪惡感推卸給其他人,恨不完整的自己嫉妒她一點都沒受傷
過的心,恨我為什麼不能痊癒。」
「那一天之後,我就被汙染了,我為了控制自己的汙染,拼命地拼命地,我忘記我本來最
喜歡的存在是什麼了,我除了當個好人以外什麼都不是。活著好累哦,阿德哥哥,為什麼
大家都說這樣才是真正的長大呢?那麼長大真的是好的嗎?」
菲本來已經粗啞到像是中年女人的聲音,一瞬間又恢復七八歲小孩子的稚嫩。
彷彿有好幾個女人輪流對阿德說話一樣,他屏息不敢動作,只能小心拿著菲交給他的百合
花。
「我終於知道缺少的部分是什麼了,只要我能取回『菲的信任』,一定能拼好我自己的純
真吧!」小女孩對著阿德露出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已經不需要把這朵花留在身邊了,所以希望你對這項代價不要介意,我相信你能
找到我的夢想,謝謝你,阿德哥哥。」
「等一下!」阿德聽到最後那幾句話的嗓音,忽然明白菲說時間不多的意思。
但是小女孩只是對他揮揮手,靈巧地跑出了夢想交易所,阿德追出去時,只看見傾盆大雨
和從屋簷下傾瀉的水線,讓景像變成水彩般朦朧。
「等一下……」阿德只能反覆說著那句話。
將百合花交給店長時,阿德還是失魂落魄的。
「很不錯的代價啊,可惜保存期限短了些,我看把它鑲到夢裡可能會好一點。『純真』,
不過真是放不久,希望能在壞掉前找到客戶脫手……」
哥布林店長轉著百合評估,但是阿德沒有心思聽他怎麼鑑定那朵百合花。
「店長!」阿德一聲大喊讓店長差點嚇掉手裡的花。
「幹嘛?」小綠人眼帶殺意從最愛的商品鑒賞活動中回過神來。
「店長!看在我差點被噩夢吃掉的份上,我可不可以請一天假?」阿德慌慌張張地問。
店長用指甲刮著鷹勾鼻,阿德吞著口水等待他的回答。
※※※
五天後,賓夕法尼亞州卡本郡某處公墓。
阿德漫步在林蔭綠地的墓園小徑中還是呵欠不斷,那該死的哥布林冷血小綠皮矮子店長居
然要他熬夜打工補假完才讓放他一整天自由,而且那天晚上睡前洗臉阿德才發現自己的臉
被毛筆畫得亂七八糟,那個可惡的哥布林還狡辯他要不吃掉那小鬼唯一的處理方法只好拿
玩具給她轉移注意力──玩具等於店員的身體,世界上沒有不喜歡拿筆亂畫別人臉的小孩
子,亮出一排尖牙氣壞了阿德。
他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差點碰掉手裡的百合花束,阿德連忙振了振精神,因為碰觸過百
合花型的代價『純真』,阿德也不免慣例地感受到了客人的一點資料,於是他知道菲的全
名和死亡時間還有國籍,讓羅斯奇幫自己調查訃聞資料,有錢真是好辦事,認識天才當朋
友也還是有好處的。
阿德故意晚了一點才到出殯現場,省得和出席葬禮的親友碰面。
他看著綴滿花朵和緞帶的墓碑,也在上頭放上了自己的花束。
他單膝跪地,對著墓碑上的相片說:
「Fay,妳是個溫柔的、善良又堅強的人,一定沒有人和妳這麼說過,因為妳不曾把痛苦
告訴別人,沒有人能天生善良,毫無負擔包容別人,尤其是真正受傷的時候。希望妳平靜
地安息。」
阿德沒辦法擠出華麗的告別文章,他只是一股腦兒把心裡的話倒出來。
他知道自己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做,可是當時阿德以為小女孩可以展開的是嶄新的未來,卻
在最後發現原來他倆都站在盡頭時,阿德忽然覺得深深悲傷起來。
那種最重要的東西被人強佔了一生的感覺,阿德還太過年輕無法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一
定無法等這麼久,等到最後的最後,才到夢想交易所要回來。
他可能會復仇,可能會麻痺,可能會遺忘,或乾脆從別人身上再騙幾斤信任回來,反正良
心又不能賣錢。
因為成為受害者是很羞恥的事情,當別人不覺得妳有受傷的受害者,更是一種加倍的痛苦
,可是痛苦這種東西,本來就只有自己能體會,失去的感覺也只有自己能明白。
阿德按著自己的左手。
相信他人這種行為,絕對不是愚蠢的,愚蠢的是無法信任他人的騙子,因為我們會想要從
別人身上偷搶拐騙得到的,不都是些美好的東西嗎?
擁有美好的東西怎麼會是一種需要被譴責的罪過?
「謝謝妳信任我這個沒用的人。」阿德按著鼻子和嘴唇,然後放下手掌,露出一個笑容。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奶奶結婚前的名字?」
阿德迅速站起來,發現一個穿著黑衣的年輕女人,正抱著一個大牛皮紙袋驚訝地問。
「我是她的……朋友,我很遺憾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奶奶很少出門,我沒想到她居然有這麼年輕的朋友。」女人回答。
「我喜歡她的畫,所以曾寫信給她,我們是筆友。」阿德隨口編了段藉口。
菲的孫女似乎接受這個理由。
「她走得很平靜,本來已經昏迷三天,醫生判斷她不會恢復意識了,但是她卻短暫醒過ㄧ
次,她對我說,等她去世就把她的遺物火化。你的信件可能也在裡面,奶奶喜歡和人通信
,需要我找出來還你嗎?」年輕女性客氣地問。
「不用了,妳有看過ㄧ張圖,是用水彩畫著藍色翅膀的天使嗎?菲很喜歡那張圖。」阿德
問。
菲的孫女點點頭,她似乎觸景傷情地抹了下眼角。
「聽雙親說,那是五十年前某個人寄回來給她的,來自奶奶很久沒連絡的舊識,可是聽說
奶奶收到畫以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個星期都不說話。好像是因為她還是小女孩時認識
的ㄧ個好朋友去世了,她連喪禮都不忍心出席,ㄧ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女人彎起理
解的笑容說。
「可是後來就不知道奶奶將畫收到哪裡去了。直到兩週前奶奶希望再看一眼那張畫,我們
才翻箱倒櫃找出來,可是紙張都黃化了,那時還緊急送去請人修復表框才能拿起來看,我
記得就放在裡面。」她優雅地掏著那一大袋資料,拿出一小幅畫框交給阿德。
「奶奶以前是插畫家,只是很少開個展,可是她從來不畫人,這可能是她畫過最接近人的
圖案。」
「可以送我嗎?」阿德看著那張童稚的筆觸所圖繪的天使。
「我發誓會好好珍藏的,不然要我出價買下來也可以。」
「不用了,就送你吧,我們全家都不太懂藝術,不過奶奶的確留下了不少美麗的畫讓我們
懷念,動物,花草,天空和水面,奶奶真的很喜歡畫這些簡單可是讓人感到快樂的東西。
」
阿德抱著畫框,忽然轉身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就算跑得再快也不可能生出藍色的翅膀。
無法控制胸口滿滿得要溢出來的,微微悲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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