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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楊德昌這個名字,是在國中二年級。那年,被視為台灣民主
新希望的民進黨剛成立,李遠哲也拿了諾貝爾化學獎成為台灣之光,而
我,卻被化學的同位素表搞得昏頭轉向。那年,爸爸工作的戲院剛完成
了改裝工程,上千人大廳切分裝修成三個小廳,銀幕小了,但可以選擇
的片子卻多了。夾在成龍的動作武打和黃百鳴的《開心鬼》之間,我選
了楊德昌的《恐怖份子》,老爸搖搖頭:「這個不好,你會睡著,看不
懂的!」但衝著「恐怖」二字,我私心以為這只是老爸不給看限制級養
眼鏡頭的藉口,當然執拗地堅持進場。
你問我沒有沒打瞌睡?為了面子,眼皮當然怎麼也要死撐,但國二的我
到底看懂了什麼?回憶起來,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只記得看完後寒意徹
骨的冷,懷疑剛剛自己所看的那些深淺不一的灰黯,真是我所居住的台
北嗎?
清晨的街道,簾帷飄動的陽台,警笛聲劃開了城市的一天,《恐怖份子》
從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早晨揭開序幕。平凡的夫妻各自為了前途苦惱,事
業感情都得另尋出路;無聊的富家子沈迷拍照,一頭栽進無意間捕捉到
的臉孔裡;叛逆少女打惡作劇電話消磨時間,母女關係一如所有的代溝
家庭,沉默無言。即使有槍戰、外遇、犯罪或死亡,這些在其他電影裡
應該是刺激高潮恐怖的元素,到了《恐怖份子》裡,卻成了八零年代都
會生活的日常紀錄,一切都大同小異,一切都平凡無奇,一切都無聊無
謂無路可逃。
李立群在辦公大樓和窄小浴室之間倉皇穿梭,繆騫人在明亮新屋和昏黃
案頭之間茫然焦慮,青春叛逃的少女與少年,經過同一個狗吠的巷口,
錯身於同一個陰暗的公寓。人物行走生活在相似的屋子裡,臥室、廚房
、餐廳、浴室、客廳、辦公室之間,數不清的開門、關門、開燈、關燈
,光影明滅。明與暗不僅只是光亮的照明,更成為層層空間套組之外,
另一重線條構圖。就連開關的啪擦聲,也彷彿呼應出另一種荒謬的聲音
節奏,迴響在門窗迴廊重重交疊的構圖之中,不管再怎麼走,卻永遠都
逃不了門框窗櫺的禁錮。
他們試圖躲進自己的世界,虛構的小說、黑紙貼出的暗房,看似暫時找
到了逸逃的空間,一晌貪歡之後,剝落的黑紙和牆上碎裂的臉孔,卻都
在微弱的陽光下粉碎,只剩巨大的瓦斯槽,不知何時爆炸。
「我每天關在那個小房間,
為的是要逃避那些毫無變化的重複,
你明白嗎?」
周郁芬/《恐怖份子》
如果說達文西的人體黃金比例圖標示了完美人類的標準,那麼楊德昌的
光影,則可說是為現代人類的荒謬人生劃出了極致的疆界。一盞燈,光
輻射出其下的金黃三角,離開光線的範圍則是層層窗、重重門,穿牆越
室到的戶外還有櫛次幢樓,就算走到廣袤遼闊的那端,也還是走不出陽
光和地表框出的那條地平線。楊德昌用光影將「光線」還原,真的成為
一道道由明暗組成線條,切割空間,切割生活,然後一片一片加以細碎
檢視,看到無所遁逃的極限。
困獸,我們全都是困獸。
作為城市的觀察者,楊德昌以光影、空間,以一個又一個悲劇人物,讓
我們看到現代生命的荒謬,僅僅只是看還不夠,他用了指向聚焦更為集
中的探照燈,用周遭的黑,去看見那些模糊卻又不可思議的相似的面孔
上的茫然。
《恐怖份子》看的還只是現在,《青梅竹馬》望的更遠,光線照射的雖
然只是當下,阿琴對未來的期待、對美國的想像,阿孝對過去的惆悵、
對現在的無奈,一併收攏在三角光圈之中。劇照中一站一坐,光與影將
他們橫向剖開,桌燈內外房門之中的侯孝賢與蔡琴,成為整個台灣社會
的縮影。從《Taipei Story》到《青梅竹馬》,楊德昌貪心地用中英文
兩個片名暗示了地理橫軸的現在故事,和時間縱軸的過去歷史,一次備
齊完整的時代觀照。
阿孝曾經輝煌的少棒生涯,呼應著台灣六零年代初外交受挫的國際處境
,只能以棒球世界的冠軍聊以自豪自慰;阿琴的日式木造老家,隨處塞
滿回憶的小物件,家具上的層層幽影,暗示了日據殖民後的台灣經驗,
斑駁、古舊卻只剩懷念;移民美國的姊姊和姊夫、存夠了錢就去美國結
婚的理想。「美國」這個巨大的夢想紮實的壓著所有人,卻又虛渺的遙
遠可笑,令人忍不住想起所有台灣學子曾真切記得的那句口號:「來來
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
除了過去,還有現在。飆車少年呼嘯而過,車隊穿過裝飾滿滿虛假霓虹
的總統府特區,穿過人煙罕至寂靜荒涼的城郊山區,車隊不只劃開了城
市,也彷彿點出了城市裡人們所共同擁有的懷疑,去美國還是回老家?
該繼續奮鬥還是放任自己跟著青少年飆飆車、逛逛街就算了?楊德昌讓
我們看到一個又一個卡住的生命,卡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卡在理想與未
來之間,只能疲命來回於兩端,哪邊都無法確定,哪邊都不會是終點,
只能繼續努力,將一切寄託於微渺可憐的希望,相信也許再多努力一點
,就可以找到出口。
從表層的光影往內走,楊德昌電影裡的人物宿命與薛西弗斯(Sisyphus)
的神話不謀而合。受諸神責罰得晝夜不休地推動滾巨石上山,一旦到了
山頂,石頭卻又自動滾下來,天神認為,再沒有刑罰比徒勞無功和毫無
指望的勞役更可怕了。然而,當我們推開光影明滅的窗門,看見楊德昌
電影裡的薛西弗斯和石頭,彷彿也看見薛西弗斯對諸神的睥睨、對死亡
的挑戰以及對生命的熱愛,讓荒謬的存在有了自己的意義。耗盡氣力完
成註定無意義的處罰,也像是電影裡一再的言說、批判、叨念,以及死
亡,成了楊德昌對人世的熱愛。
雖然表面上的「行為」,早在一次次光影的閃映中註定了結果的無謂,
然而結果真那麼重要嗎?《光陰的故事》裡的《指望》說的好:「以前
一直想學會騎車,以為學會以後,想去哪就去哪;現在會騎了,卻又不
知道要去哪裡了。」努力了,以為所有的辛苦終將到達某個幸福的彼岸
,但如果一切只是在原地打轉,那麼努力的生命還有意義嗎?而所謂的
成長,會不會只是不得不面對的人生與徒勞?如果註定會死亡,我們為
什麼還要努力?為什麼還要辛苦的經營此生?但他們仍舊會一次次的學
騎車,一次次勇敢的徒勞。楊德昌是積極而有勇氣的,即使早就看到了
另一端可能的荒謬,他也自傲的、無法自甘墮落的繼續,不管那是一種
風骨還是傻氣。
「要相信自己的未來可以用自己的努力來決定。」
小四/《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對我而言,《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永遠是經典中的經典。撇開時代意
義的重現與回顧、歷史脈絡的接續與反省等等壯闊視野不談,單是人物
關係的龐大錯綜井然對照,影像細節的縝密考據扣結互文,就足以讓人
回味三天三夜依舊繞樑不絕。
取材自轟動一時的真實事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台灣第一名校
的建中學生刺死同齡少女的案件為題材,從個人到社會,從心理的檢視
到時代的省思,楊德昌不但用影像讓我們回到那個年代,回到那個坦克
車就從身邊經過、警備總部隨時都可能來敲門的忐忑五零年代。少年們
結黨鬥毆,反正整個社會都是低氣壓,狂狷恣意才是王道;父執輩惶惶
苦惱,真的就要在海這端的島上安身立命嗎?就算是,昔日信仰的原則
過了海還能繼續嗎?透過銀幕的歷史再現,楊德昌更將荒謬人世的思索
放進了浩瀚時間中,在時間的脈絡中更清楚檢驗,所有成長於那時的現
代人的奶水與根源。
光影的精準切割,空間的繁複構組映照,小四手上把玩探照的手電筒,
不但成為主要的光源,也再次以光影的明滅,讓一切受困的更徹底。小
四和二哥睡覺的窄小櫥櫃,劇場頂端裝置燈具的狹隘貓道,空間上的狹
促直接建立了視覺新理上的拘束受制。即使植物園裡的夜遊,也得隔著
溫室和球場的重重圍欄,才能隱約瞥見漆黑中閃現的微弱光暈,密織的
鐵網像是連微光都不准暈開。停電的颱風夜,死亡趁著風雨赤裸裸襲來
,飄渺的燭光裡閃映著不經修飾的暴力,牆角血泊裡那些看不清臉孔的
混混,跟警備總部密室裡被囚禁的知識份子,一樣面目模糊。
然而,即使是谷底困獸還是得放手一搏。
小四的殺人、Honey的慷慨迎戰、張父的執著原則,面對小明的嘲笑、
「我就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不會改變」的宣告,不都是竭盡生命的
最後反擊。然後我們才終於能明白,擋車的螳螂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舉起
臂膀,填海的精衛是以什麼樣的力道振翅銜石,而薛西弗斯,又是以什
麼樣的篤定踏出推石的每一步,就算等在眼前的,是一條以死亡為終點
的生命曲線,雖然荒謬,我們仍然必須活下去,勇敢面對。
「為什麼這次想做喜劇?」
「我只是想做個樂觀的人。」
導演、詩人/《獨立時代》
從《獨立時代》開始,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楊德昌告別了外顯的悲劇
,轉以嬉笑嘲弄的方式,繼續困獸鬥。像是將悲劇元素萃取拆解,執著
、猜忌、自大、徬徨,以前濃縮的性格散進了不同人物的血液裡,誇張
凸顯放大之後,喜劇的方式更顯現骨子裡的荒謬。
英文片名以「儒者的困惑」為題,大量的黑幕字卡,論語、子路、劇中
摘句,文字與戲劇、真實與虛構、反覆疑惑的作者自問與徬徨猶豫的人
物情節,交織成這一篇企圖獨立但終究仍只能再現世尋找答案的「獨立」
宣言。八零年代的冰冷台北,換成了九零年代的Pub、美式餐廳Fridays
、玻璃帷幕豪華辦公室,吃飯、爭吵、工作、家庭、愛情、親情、友情
縱橫織就的生活網絡,一如離不開的窗、門、電梯、玻璃,一個又一個
小小的框將人們密密包圍,越是最世俗尋常的生活瑣事,越以為離真理
遙遠的吃喝拉撒,原來才正是儒者難以逃避的困惑核心。
不只問自己,也把問題拋向銀幕這頭的觀者。在《獨立時代》中,楊德
昌藉由遁世閉關詩人之口,丟出了「除了死亡,生命的一切都是裝出來
的,只有死才能抵抗一切虛偽」的哉問。卡繆:「無所謂來世,人生便
是歸宿」所以縱使界線依舊在,總是世界依舊荒謬,但人們得找到新的
方式來面對此生的種種。於是思索的軌跡隨電影畫出一道道弧線,經歷
荒謬的爭吵追逐和意外之後,就像片中困惑的儒者作家撞車後的頓悟,
同一張嘴,高聲宣告了:「戰勝虛偽,其實不是要去死,是要真正誠實
的活下去」。
喜劇的外觀、形式、節奏、收尾,包裹著或許更為複雜,甚至自我矛盾
的探問。從《獨立時代》以女孩琪琪為主的同學同事、親友團,到《麻
將》以綸綸、從從、張震為主的四人幫;從看似輕浮表面的言語喜劇,
到以突梯荒謬批判社會的都市諷刺,楊德昌不但忠實呈現了中產階級典
型的汲營庸碌與價值觀錯亂的現代台北,也一反以往的沈靜觀察,用大
量的言語、吵架、牢騷、自白塞爆音軌,更為快速的影像節奏,來回彈
跳在越來越擁擠的城市裡,人們像是失速的迴力球,用更大的力量面對
所有可能襲來的壓力,黑幕字卡的片刻安寧,沈澱出的卻依然是苦澀參
半的酸辣滋味。
即使滿佈死亡的陰霾,即使走出戲院後,彷彿還能嚐得到電影裡理想隕
落後鮮血的苦澀,《麻將》依然在極其荒謬的情節和情感力道中,給大
家一個Happy Ending,一如永康街上,綸綸與馬特拉離別又重逢的台北
街頭狂喜的一吻,一如《獨立時代》的電梯裡外,琪琪與小明分手又復
合、再見之後再見的那一吻,激情、青春、充滿理想希望的快樂結局。
「每一『天』都是第一次,
每一個早晨都是全新的,
因為同一天不可能重複兩次。」
大田/《一一》
最後,回到一。
作為楊德昌的最後一部作品,我認為《一一》也是一次完美句點。第一
次離開台北,第一次不再惆悵於開燈關燈之間,拋開了光影的限界,就
讓它全亮。吳念真和柯素雲也像是從《青梅竹馬》的悲劇裡走出來,找
到了如畫風景裡的和解。那些生命裡曾經有的怨懟悔恨遺憾悲傷,那些
畫面裡揮之不去的烏雲暗影晦澀幽黯,如春雪般慢慢消融在陽光下的婚
禮與葬禮之間,重新回到起點,從一數起。
片中吳念真帶著日本客人大田應酬散心,身在異鄉的大田,默默在喧鬧
的鋼琴酒吧彈起「月光」。當年的貝多芬,身為音樂家卻罹患耳疾,該
怎麼面對這上天開的玩笑?「月光」像是用眼睛取代了耳朵,用湖面上
波光粼粼的光影化成鋼琴上的音符。是的,看到限制,才能看到限制彼
端的無限可能。
成長的懷疑、初戀的挫折、理想的妥協、感情的兩難以及對死亡與生命
的質疑,《一一》裡面的「楊德昌」其實一點也沒有少,甚至像是對過
去所有曾經思索過的課題,來一次考前總複習,藉由吳念真與金燕玲一
家人,輻射出不同年齡層所有可能面對的生命問題。
有沒有解答不重要,真的經歷過才是關鍵。婚姻或死亡,迷失或和解,
失戀或新生,城市的夜景映在玻璃窗疊在人們的臉龐,光與影,人與世
界,一切經驗融化成一片,再分不出彼此。就像薛西弗斯終究擁抱了他
的荒謬,推石到了巔峰依舊再回到原點,然而他的命運屬於他自己,一
如巨石屬於他,所有努力徒勞與荒謬,也都屬於他自己,當然,所有的
所有也都屬於他和他存在的喜悅。
二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個賭氣死撐著看完《恐怖份子》的國中小鬼,和
現在這個困惑於儒者荒謬生命的我,似乎正應驗了楊德昌電影中人的成
長輪廓,而原來,一切的對話早在電影與觀者、作者與讀者、故事與真
實、人生與自我之間,無盡綿延繁衍。當年的我堅信,「恐怖」二字必
定藏有大人不願說的寶藏,於是認識了這個名字背後的深邃;現在的我
依然深信,如果能有下一部,如果電影真能成功追風、捕捉那一絲絲難
以言喻的生命悸動,我相信楊德昌依舊會找到新的開始,在悲劇與喜劇
之外,在光影明滅之間,繼續滾動巨石。
【文/楊元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