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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好冷,好痛苦。視線所及全是霧般迷濛的水底,大大小小的氣泡不斷溢出,混亂地上
浮。好痛苦,鼻腔好痛,吸入的盡是水而非空氣。
現在她需要氧氣、很多很多的氧氣。張開嘴巴結果灌入的同樣是水,用力一吸水便吞
入喉嚨,嗆到了,好痛苦……
無論是空氣或得救的可能都抓不到。沒辦法離開水中,被什麼給壓住而無法脫身,揮
動手臂的力氣沒有了,周圍逐漸轉黑,氣泡不再飄過眼前……
培雅虛弱地睜開眼睛,卻是在陌生的地方,認不得眼前天花板的模樣。她試圖出聲呼
喚,才發現口鼻戴著透明綠的給氧面罩。現在連挪動手指都很吃力,右手食指被什麼東西
輕輕夾住。她艱難地望去,原來是血氧計。
她又慢慢閉上眼睛……
再次醒來時,正好與床邊的護士對上眼。護士發現她醒來,便低頭在培雅耳邊說些什
麼,可是培雅的意識還很混亂,好像被遺留在泳池那裡沒有被帶回,護士說的話全部變成
難解的噪音。
護士離開又返回,這次醫生跟著過來。醫生作了些檢查,然後叮嚀了些什麼,依然恍
惚的培雅同樣無法理解。她仍躺在病床上,感覺周圍陸續有人來去,可是眼珠連轉動的意
願都沒有,一直漠然地盯著眼前空氣。
現在的培雅什麼都無法想,腦袋罷工般地停止運作。過了好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小時
、也可能一整天,培雅逐漸回憶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她被鬼妹強壓入泳池裡,在劇烈的
掙扎後失去其後的記憶片段。
隨著回想,培雅記起那溺水前缺氧的恐懼感,不禁深深地吸進一大口氣。給氧面罩送
出的氧氣濃度相當高,因此頭腦越來越清醒,培雅終於意會到她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她
很可能會就這樣窒息而死。
可是培雅並不憤怒,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浮現在心頭的是一種很冷的情緒,比她險
些溺斃的游泳池更冷。
她不知道自己在醒來前昏迷多久,但是當天又在醫院度過一晚,隔天一早姑丈便出現
在醫院,領著她配合醫生作最後的檢查並辦妥出院手續,這段過程培雅的記憶很模糊,只
當個傀儡任憑擺佈。
姑丈一路上都摟著她的肩膀,那景象在外人看起來就像父親疼愛孩子的舉動,可惜事
實根本不是如此。培雅沒有表現出反感的態度,現在她的臉放棄做出表情,像肌肉全都失
憶一般。甚至,連被姑丈那過於親密地摟著的感覺都很淡薄,似乎連觸覺都跟著麻木。
她坐進汽車前座,姑丈熱情地為她繫好安全帶,過程中多餘的肢體碰觸當然少不了,
反正培雅沒有掙扎,大膽行動的姑丈當然可以得逞。
車子開出停車場後,從擋風玻璃透進的陽光讓培雅反射性地閉眼,實在太亮了。習慣
光線之後她慢慢睜開,今天是個晴朗得令人感到過份的好天氣,天空呈現無暇純淨的藍,
不帶一點雲。晴朗的陽光讓視野中的所有物體變得更加鮮明。
培雅卻無動於衷,甚至覺得礙眼。
回到姑姑家,一進門就發現在客廳看電視的二姑姑。退休的她總是有用不完的時間可
以浪費。二姑姑皺眉,嘴角跟著一歪,這是要開始碎念的前置表情。
「你在學校搞什麼?我花那個錢幫你付學費不是讓你隨便浪費的。學生就該有學生的
樣子,你應該認真唸書,不是跑去游泳池玩水!你看,連新聞都報出來了。」
二姑姑拿著遙控,手指連按轉台鍵,電視畫面不斷跳轉,直到二姑姑找到要讓培雅看
的報導。「你看,這是校長對不對?記者都去採訪了。」
培雅遲緩地看向電視,畫面中那戴著金框眼鏡的禿頭中年男人的確是校長沒錯。
校長說得頭頭是道:「那個張姓女學生啊,她可能是因為國三的課業壓力比較大,所
以一時興起跑去泳池玩,結果不慎溺水。幸好這個女學生的同學在旁邊看到了,趕緊把她
救起來,然後通知校方,所以我們才能在第一時間立刻打給一一九,趕緊叫救護車。」
什麼玩水?培雅聽不懂。
記者繼續追問:「學生跑進泳池怎麼會沒有老師發現甚至制止呢?校方在這部份是不
是有疏忽管理?」
「當然不是!關於這部份是這樣子的……」校長馬上否認,「泳池非開放期間都是關
閉的,這點都有嚴格檢查。這次是因為學生擅自闖入,那時候當然沒有老師在。我認為啊
,這都是因為現在的小孩子抗壓性比我們以前還要低很多,遇到一點挫折就受不了,才會
有這樣的行為。這部份學校會再請老師多加注意,避免再發生同樣的事情。」
到底在說什麼?培雅越加不能理解,她不是因為貪玩才跑去游泳池的,而是被鬼妹一
夥人強押進去的,為什麼校長會是這樣的說法?
二姑姑直指著培雅鼻子,連珠炮般地開罵:「你看看,現在丟臉丟到上新聞了!張培
雅,你要搞清楚,我讓你上學不是要你去惹事生非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念,那就乾脆休學
!如果不是因為你是霖青的女兒,我早就把你趕出去,省得在這邊丟人現眼!」
「不是這樣。」在培雅自身察覺之前竟然先脫口而出,過去她不曾為自己辯解,原來
此刻連壓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是被班上的混混押進去,被她推進水裡。」
二姑姑把遙控往沙發一摔,「你招惹同學幹什麼?人家一定不會沒事就找你麻煩。還
說混混,你那是學校不是監獄,哪會有什麼混混?你以為我三歲小孩子很好騙?我現在嚴
重警告你,只要再有一次讓我知道你在學校亂來,你就滾出去,去求你大姑姑收留你!」
「好了啦,培雅剛出院,不要這樣刺激她。」姑丈抓準機會跳出來打圓場,他先安撫
二姑姑,然後轉頭對培雅笑著說:「你先進去休息,這幾天先請假好好休養。」
「請什麼假?課程進度落後怎麼辦?霖青是師大畢業而且高中又是念建中的,她最少
也要考個北一女或中山女中才行,不然會讓霖青丟臉。」二姑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插手
干預,不然平時都對培雅在校情況不聞不問。
培雅真的累了,不想再看也不願再聽。現在的她幾乎成了具空殼。無視二姑姑的叫喊
跟姑丈虛偽的關心,她躲進房裡,鎖門。她一碰到床就無力地趴倒,臉陷進枕頭。失去的
情感還沒有回來,取而代之是一股無法言喻的平靜,是自暴自棄放棄一切後換來的不在乎
。
雖然瀕死的體驗很可怕,她卻覺得或許那時死了更好。
*
「考慮得怎麼樣?這麼多天應該夠讓你改變主意吧?」鬼哥大喇喇地翹著二郎腿,對
著遠在櫃台的傳翰喊話。
「考慮什麼?」傳翰明知故問,但他不想直接進入關於「生意」的話題。他一邊注意
鬼哥,邊用手機鍵入訊息,提醒培雅今晚不要過來。
出於保護培雅的心態,他不願意培雅再接觸到鬼哥。可是培雅這幾天都沒有讀取訊息
,人也沒出現,已經讓傳翰相當掛心。
「再裝就不像了。」鬼哥喝了幾口啤酒,打了個嗝。「聽著,我好不容易牽上線,是
國外的客戶。你的工作內容很單純,就類似送貨而已。」
鬼哥越是強調很簡單,傳翰就知道內情越是不單純。從關鍵字「送貨」跟「國外」可
以猜測是走私一類的勾當,最糟糕的搞不好是運送毒品。傳翰反問:「這麼好賺,你為什
麼不留著自己發財?」
「當然因為你是我的好兄弟所以優先找你,交給別人我也不放心,如果出意外搞砸整
筆生意,我會吃不完兜著走!拜託,不要承認你願意平凡度過一輩子,現在當個任客人使
喚的店員、出社會找個月薪只有兩萬二還要被扣勞健保的低薪工作?我們都應該是作大事
的人,你知道的,記得以前那些日子嗎?我們是特別的,有當老大的天份啊。」
「你有去上香嗎?」傳翰的聲音蒼老了幾歲。
鬼哥瞪大眼,嘴巴大大張開,浮誇地表現出驚訝的模樣。「我有聽錯嗎?你剛剛說的
是上香?給死人拜拜的那個上香?」
傳翰點頭,雖然早在提問前就知道答案,但還是想親耳聽鬼哥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鬼哥完全不放在心上。那可是當初他們兩人一起造的孽,註定一輩子背著的業障,也是
傳翰下定決心與鬼哥斷絕聯繫、就此不告而別的原因。
「有什麼好拜的?又不是我害的,怪他太笨,笨蛋才會自尋死路。」鬼哥說得輕蔑,
毫不掩飾那股鄙視的態度。
「就是我們害的,是我跟你逼死他。」
鬼哥不耐煩地捏著耳垂,玩弄骷髏造型的耳環。「你現在是要開釋什麼大道理嗎?拜
託你還是省著別說,不然我真的會吐,太噁心了。你如果真的這麼虧欠,乾脆在他媽面前
以死謝罪不是最好?
「但是你沒有,你還活得好好的,找了安穩的打工還有學校可念。我就說人都是自私
的,可是漂亮話都很會講,讓我他媽的真的很幹很煩。劉傳翰,你是嗑了藥啊?我不記得
我有拿給你吃過啊!」
鬼哥用力放下啤酒,走到外頭。傳翰以為他要離開了。但在外頭吹著風的鬼哥叼著煙
,口齒不清地問:「抽嗎?」
「你忘記我不抽煙。」
「人會變的嘛,就像你現在變成這副鳥樣。」鬼哥試著點火,但風讓一切都不順利,
嘗試幾次才點著。他用力吸進一大口,吐出陣陣隨風飄散的煙霧。「如果我去上香,你就
會幫我的忙?」
傳翰斷然搖頭。「我不會幫你,找別人吧。」
「幹。」鬼哥往地上怒扔煙蒂,「我好聲好氣講這麼多,你他媽真的一句話都聽不進
去,一點忙都不肯幫?」
「找別人吧。」
「好、好、好。」鬼哥急躁地拿出手機,手指快速地在螢幕滑動著。他盯著手機瞧了
一會之後轉看向傳翰。然後打消主意似地把手機塞回口袋。
「跟你講,這件事讓你辦最適合,就是非你不可。我還會再來。」鬼哥鑽進停在巷裡
的改裝車,急駛離開。
傳翰一屁股坐在地上,應付鬼哥令他不斷想起那些往事,因此心力交瘁。他們從一開
始就錯了,為什麼當初會不明白直到慘劇發生才驚醒。傳翰按著太陽穴,吐出一陣又一陣
的濁氣。「獅子,我打算辭職,不能一直讓他找上門。」
辭職沒用,他見過培雅,知道可以透過培雅找上你。獅子敏銳地點出關鍵。
「培雅這幾天沒有消息,我很擔心。雖然鬼哥勸過他底下的小妹不要再騷擾培雅,但
是他突然反悔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是個出爾反爾成性的垃圾。獅子總是說出傳翰真正的感想,毫不掩飾。
「獅子。」
你說。獅子一向是個極富耐心的好聽眾。
「我真的很後悔。」傳翰一拳搥地,手背滿是暴起的青筋。就是這雙手,這雙好鬥成
性的手跟幼稚的自己促成那些慘劇。
至少現在的你不會隨意傷害人了。無法挽回,至少從別處彌補。獅子給予建議,傳翰
心照不宣地知道在指培雅,那真的是個令人心疼的女孩。傳翰其實識破她的謊,知道困擾
她的不單是學校的部份,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我要幫她。」傳翰的聲音很苦澀。
你要幫她。獅子當然贊同。
傳翰慢慢整理好情緒,裝成若無其事繼續值班。大夜班的時間流逝得緩慢,傳翰因此
有足夠時間思考,然後反覆自責再收拾情緒,就像沒有終點的苦行。
他傷害別人,同樣換得滿身的傷,最後變成一個過份客氣而擔心他人的贖罪者。
天色以肉眼難辨的速度轉換,等到發現時已經天亮了。晨曦輕灑,日與夜再次交替。
意料之外的訪客突然來到。
傳翰困惑又訝異地望著玻璃門外,那纖弱得似乎禁不起風吹的人兒同樣望著他。為什
麼幾天沒見,培雅變得這麼憔悴?
傳翰快步向她走近,心急地問:「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培雅的眼神似乎無法聚焦,直到傳翰的視線相交才終於真正對準。傳翰從來沒見過有
人這樣看他,那是求救的眼神。傳翰想都不想,脫口就問:「告訴我,我可以為你作什麼
?」
培雅的嘴唇蠕動著,似乎忘記如何說話,她微微張開嘴巴,終於發出聲音。
「可不可以去你那裡?」
*
傳翰在外租了間小套房,坪數不大,但幸運地擁有對外窗。他領著培雅入內。
「抱歉,有點亂。」傳翰立刻動手收拾,把喝剩的寶特瓶罐全部扔入垃圾袋,再將隨
意扔著的衣服收進衣櫃。他打開窗讓屋內的空氣流通。培雅默不作聲地站在門邊,直到傳
翰拉來椅子要她坐著休息。
「對不起。」培雅突然道歉。
傳翰停下手邊動作,不解地問:「為什麼這樣說?」
「給你添麻煩,對不起。」培雅望著傳翰的眼神很退縮,完全是個受驚過度的孩子,
聲音微微哽咽。
「一點也不麻煩,真的不會。」
「謝謝……我好累,想要休息一下。」培雅疲倦說。於是傳翰將床單拉平,抖順棉被
。培雅脫掉黑色高筒帆布鞋跟薄外套,坐在床上,用手支撐著吃力地躺下。側躺的她望著
窗外,除了純粹的藍之外,什麼都沒有。
傳翰為她蓋好棉被,就近在床邊坐下。兩人看著窗,誰都沒說話,直到傳翰轉頭看見
培雅正無聲哭泣,淚水不斷從眼角滑落。他伸出手,發現竟在顫抖,腦海突然閃過那曾經
將人揍得倒地的過往記憶。
於是傳翰停止,讓手就這麼僵在半空。他深深吸氣,然後嘆息,終於下定決心地將手
輕放在培雅頭上,憐惜地觸碰她。
「你安心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這裡不會有人傷害你。」
「謝謝。」培雅的聲音很小很輕,像飄落的塵埃。「你的床……有汗味……」
困窘的傳翰趕緊提議:「你要不要先起來,我換新的床單跟枕頭套,很快就好。」
「其實我不在意。」培雅闔上眼,「謝謝你又救了我。」
在傳翰的看顧之下,培雅慢慢睡去,毫無防備的睡臉猶如洋娃娃,一個殘破不堪、再
也禁不起傷害的洋娃娃。
睡著的培雅沒聽見傳翰說話,只有獅子知道。
「得救的,其實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