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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夜晚,淡水堤岸。
培雅與傳翰吹著風,眺望黑色的平靜河面。是傳翰提議要來這裡的,說是散心的好地
方。少去日間的遊客,熱鬧擁擠的淡水變得截然不同,令人心曠神怡。
培雅坐在岸邊,腳輕輕擺晃。她思考著不可能持續逃家又逃學,該面對的人與事終究
得面對,更不可以一再依賴傳翰,她製造的麻煩已經足夠多了。
或許是太珍惜這份關係的緣故,所以更害怕失去,哪怕只是多一點任性。因此培雅沒
有提及鬼妹率人施加在她身上的暴行,考慮到傳翰跟鬼哥的交情,培雅擔心讓居中的傳翰
為難,只藉口說是跟家中有爭吵,所以才會逃家。
「我常來這裡。」傳翰開口,「常常來,想到就來。煩躁的時候、生氣的時候、混亂
的時候、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還會趁著半夜路上沒什麼車,挑戰可以多快
到達。」
「飆車很危險。」培雅當然擔心。
「我知道,可是有時候越知道危險越想嘗試。改不了的壞毛病。」
「不行,不要再這樣。」培雅懇求,就怕傳翰哪天不慎發生意外。
「我盡量。你今晚要怎麼辦?繼續待我那或是回家?不用擔心給我添麻煩,小事而已
。」
「我打算回家。我知道沒辦法一直逃的,而且我也不是膽小鬼。」培雅握緊拳頭。我
不是膽小鬼。她心想。
再次跨上傳翰的機車,後座的培雅拉著傳翰衣角,這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習慣,安心得
難以戒除。回到二姑姑家社區的巷口,培雅跳下機車,脫掉安全帽還給傳翰。
「有事隨時聯絡我。」傳翰說,「我在這裡看你進去再離開。」
「謝謝你。」培雅揮手,不時回頭。一個調皮的念頭突然萌生,她故意說:「下次我
會綁馬尾去探班!」
傳翰困窘地抓抓臉頰,看起來似乎有些開心。培雅腳步不自覺地輕盈起來,又對傳翰
揮揮手才進入社區。
*
培雅依著習慣在早晨六點多醒來,趕搭首班公車。車上載著少少的乘客與滿滿睡意。
培雅頭倚著窗,望著外頭未明的天色,悄然滋生的擔憂令她思索著在學校會有什麼等待著
她。
到站後培雅下車,融入上學的人潮裡進入校門,前往教室。氣氛在她進入的瞬間變了
,閒聊的同學全部停止交談。有人像要確認什麼似地直盯著她、有些裝不經意地偷瞄。
在短暫的寂靜之後,同學之間的竊竊私語像夜裡的蟲鳴接連冒出。
培雅裝作不在意,回到久違的座位。位子跟之前一樣沒有變化,桌面還是留著前屆學
生亂畫的立可白塗鴉。在醫院昏迷幾日之後,教室加倍陌生,培雅那股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更是強烈。她不應該在這裡。
早自習的鐘聲響起,同學沒有回到座位的打算,待在所屬的小團體之間聊天嘻笑,這
是班級常態。
培雅複習起英文單字跟片語,但無論怎麼反覆背誦,卻一個字都無法進入腦袋。腦袋
好像築了道牆,不讓有用的資訊進入。
教室再次安靜,心思無法集中在課本的培雅也察覺到異狀。不用她抬頭查看,讓同學
噤聲的主角自動找上門。鬼妹囂張地在培雅前面座位翹腳坐下,近期的鬼妹似乎已成學生
間的老大,越發不可一世。
另外兩名嘍囉分別擋在培雅兩邊,斷去她的退路。
「懶得跟你廢話,我直接講重點。不管老師還是誰問了什麼,就說你是自己不小心掉
進游泳池溺水的,知不知道?」鬼妹命令。
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培雅憤恨地瞪著鬼妹,充斥著複雜的情緒,連帶令心跳加劇,
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那股憤怒積累許久,既深沉又複雜,包含著銳利刺人的恨意
。
從出生至今,她還不曾恨過任何一個人,即使是那殺害父親的兇手、或是侵吞父親財
產又處處刁難的二姑姑也只有令她憤怒。
鬼妹是第一個發自內心憎恨的對象,培雅甚至偏激地想,如果能讓鬼妹永遠消失在世
界上,就算要同歸於盡也無所謂。那天發生的事已經造成永久的傷害,這輩子都無法抹消
,只能帶著那些傷殘喘地活下去。
但是鬼妹更令人髮指的不只如此,只見她慢條斯理拿出手機,手指在螢幕滑動,然後
轉過手機讓培雅看清楚。「如果你不配合,我就把這些照片傳出去,讓你生存不下去。」
培雅的臉刷地慘白,鬼妹掌握在手中的是那天強拍的裸照。
「我還要註明你的名字跟家裡地址,讓全世界都認識你。如果貼在臉書不知道會有多
少人按讚?」鬼妹露出吃定培雅的得意笑容,率著嘍囉離開教室。
培雅僵在座位上,陷入混亂久久無法思考。她極力不去回想剛才的照片,可是辦不到
,腦海不斷浮出渾身赤裸被壓在地上的情景。她用盡全力掙扎,卻無法與之對抗,更遑論
反擊。
她恨鬼妹,也恨如此無力只能任由擺佈的自己。在報復鬼妹之前,培雅已經先被恨意
這把雙面刃血淋淋地劃開了。
「你有沒有看到,剛剛那個是不是……」鄰近的同學交頭接耳,越來越多聲音傳到培
雅耳中。「那是裸照吧?好慘喔……」「如果是我應該會自殺吧,丟臉死了。」「不要講
了啦,被聽到怎麼辦?鬼妹搞不好還會以為我們偷偷告密……」「現在不能惹到鬼妹,連
其他班也都聽她的!」
無數耳語變成惱人的蜂鳴,培雅捂著耳朵,緊盯課本,試圖斷開與外在的聯繫,那白
紙黑字對比強烈得幾乎烙進眼中,可是連字母都無法辨認,已成難解的符號。遮耳的效果
並不理想,還是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叫她。
不要叫我,我不想聽、我聽不見……培雅的思緒如沸騰冒泡的滾水,激烈而混亂。直
到旁邊的同學拍著她肩膀並指向門口,才發現班導師正在向她招手。
培雅強自壓抑情緒,但是走起路來腳步虛浮,彷彿身體失去重心。導師把她拉到教室
外的欄杆邊詢問:「張培雅,你身體狀況比較好了嗎?」
培雅點頭,發現班導師似不是真的關心她的身體狀況。果然,班導師壓低聲音繼續說
:「你跟我到辦公室,關於溺水那件事情,老師想跟你好好聊聊。不要擔心,不是要責罵
你,只是想了解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故。」
正好第一堂課的老師也出現,班導師先打過招呼:「她要跟我去辦公室,這節課暫時
缺席。」
「她就是溺水的那個?」那老師顯得厭煩,似乎很不能諒解地打量培雅,然後煩躁地
擺手,踱步走進鬧哄哄的教室。
一路上培雅放棄思考,思緒空白地跟隨在老師後頭。辦公室只有寥寥幾個老師,其他
都在上課。班導師領著培雅到沙發區坐下,語重心長地說:「老師知道國三要面臨基測,
你又是對自己成績有要求的學生,壓力一定會比較大。
「想起來也很過意不去,念師大的時候,你爸爸是我的直屬學長,我受他不少照顧,
可是老師實在太忙了,沒有辦法一直關心你,這次你出事也算是老師失職……」
培雅慢慢分辨老師藏在話中所沒有明講的關鍵。死去的父親從事教職,所以培雅自小
常與各種老師接觸,與父親參加聚會時常觀察老師之間的互動,也從父親那邊得知老師在
處理事情時會採用的準則,早就對這類生物的特性有所掌握。
她明白,現在班導師還沒提及真正的重點,全是要讓培雅信任他的場面話。
「可是這次鬧到上新聞真的很不妥,對學校的影響很不好……你要有心理準備,之後
搞不好會有記者來找你,你就拒絕不要讓他們訪問好不好?啊,還是你住院的時候已經有
記者去找過了?老師真的太忙,連去探望的機會都沒有。怎麼樣?有記者找過你了嗎?」
導師殷切地追問,身體前傾要貼到培雅臉上。
我住院的時候,一個訪客都沒有,培雅想起來了,這還是護士覺得她太可憐忍不住偷
偷透漏的。
「我一直昏迷,記者想採訪也沒辦法。」培雅看清老師的意圖,口氣無法克制地冷漠
。
老師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往後靠著椅背。「那太好了,記者都很惡劣,幸好沒去騷擾
你。之後如果有記者來找你,千萬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理他們。啊……校長來了!」老
師趕緊站起,對踏進辦公室的校長點頭致意。
來的不單是校長,還有跟在後頭宛如保鑣的生教組長。校長與接受訪問出現在新聞時
的和藹模樣判若兩人,現在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冷酷。
校長無視班導師的恭敬招呼,厲聲質問培雅:「你知不知道這次這件事鬧得很大?教
育部都來函關切了,這對學校造成多大的影響你瞭不瞭解?」
校長說話時,身後的生教組長頭抬得老高,雙手抱胸刻意繃緊壯碩的三頭肌,極具威
嚇的意味。
「救護車在放學時間開進學校,很多來接孩子的家長都看在眼裡。現在不只是教育部
,家長會也在質問是不是我們校方管理失職。你年紀小貪玩可以理解,但這次的風波不是
記過就可以了事的。生教組長,先記她兩支大過,然後罰三個月的勞動服務,你全程盯著
她,好好再進行生活教育。」
「沒問題!」生教組長重重點頭。
「我不是自願去泳池,我也沒有玩水。」培雅的聲音羞憤地發顫,臉龐氣得煞白。
「還狡辯!救護車都來了,難道你要說你溺水也是假的?」生教組長喝斥。
培雅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她不要示弱,絕對不在這些人的面前落淚。「是同學
強押我進去的,我轉學過來之後一直被她們欺負,不信你看。」被逼急的培雅拉起袖子,
露出大片瘀青,決定不管鬼妹的要脅,要將真相全部抖出。
「你為什麼都沒有說,現在才講呢?」導師著急詢問,「是誰欺負你?」
培雅報出鬼妹還有那幾名嘍囉的姓名,導師的語調不自覺地拉高,質疑著:「她在班
上人緣很好,同學都喜歡她啊。而且你溺水的時候還是她立刻打一一九救你的。培雅,我
知道你成績好頭腦也好,可是這種時候……還拖同學下水不太好吧?」
「同學,你不要以為撒這種謊可以騙過老師,這種小聰明我看得太多了。」生教組長
不屑地冷哼。
「我身上還有其他的傷口,都是被她們打的,不信你們可以檢查!」培雅心急地就要
拉開另一邊的袖子,那裡有鬼妹留下的一道道抓痕,已結成暗紅色的痂。這些傷痕怎麼可
能會是假的?都是她一再退讓一再隱忍的證據。
「荒唐,不知悔改!」校長斥責,向班導師命令:「這個學生你要好好管教,不要再
鬧出事情了,知道沒有?」
「班上同學也都有看見,可以一個一個問,同學都知道!」如眾矢之的被圍攻的培雅
不甘被誤會,也不肯讓真相被扭曲,激烈地辯解。但校長不願多作理會,轉頭便走。
生教組長跟在校長屁股後頭,離開辦公室前不忘回頭,「放學準時到學務處找我報到
。敢讓我去找你試試看啊。」
培雅痛苦地捂著臉,不敢相信師長們會是採取這種態度應對。如今事情不但沒有轉機
,反而更讓培雅感到更加孤立,甚至被校內所有人都要與她為敵似的不安。
「你一定是剛康復,所以情緒容易激動。你放心,我會再找時間處理。今天剛好那個
姚醫生會來對不對?我跟你一起去輔導處,順便跟醫生交代你的狀況。」
班導師將她帶到輔導處,在門外特地叮嚀:「你跟醫生多聊一些,讓她好好開導你。
不要再說同學霸凌你,這傳出去不好聽。」
培雅一聲不吭,知道不管說什麼都是虛耗力氣。
原來沒人願意相信她。尤其是師長們當然更不肯相信,甚至還用力將方向導成是培雅
抹黑同學。畢竟這消息再傳出只會讓校方覺得棘手,讓情況越漸惡化,原來學生溺水竟是
被霸凌導致,絕對會引起另一波風暴。
聞聲而來的嗜血記者會大肆報導並加油添醋,培雅甚至能預料她被強拍的裸照如果被
鬼妹惡意流出,多半又會被一些毫無職業道德的記者另起新的報導,直到人盡皆知,讓全
天下都知道她張培雅如此悲慘、任人蹂躪如卑賤禽畜。
「你其實都知道,對不對?」培雅問,捕捉到班導師的表情短暫凝結,於是她知道套
話成功了。
是的,班導師早就知道她一直被鬼妹欺負,但都沒有阻止,任憑她在班上孤立無援。
「老師有這麼多學生要顧,還有一堆學校交待的事項要處理,不可能班上每件事情都
知道,你有事應該早點報告給我知道!培雅,你要體諒老師我啊,這個工作不是你看起來
那麼輕鬆,不是只要講課就好,背後還有很多事情要顧及,還有家長那邊也要應付……真
的忙到焦頭爛額……」
「你把寶可夢都抓齊了嗎?一直盯著股票漲跌很辛苦吧?」培雅冷冷戳破老師的漫天
藉口。她又不是沒有進出過導師辦公室,怎麼會不知道班導師真正在忙什麼?
班導師瞬間臉僵,氣得破口大罵:「你不要仗著老師對你客氣就無理取鬧!我原本還
想替你向校長求情的,現在我覺得就算了,你就乖乖作三個月的愛校服務!」
輔導處裡的其他老師都被驚動,紛紛抬頭看來。班導師不再多說,拔腿就走。培雅連
門都不敲,直接進入輔導處,到那與姚醫生固定會面的小房間。姚醫生已經到了。
「那個老師的肺活量真好,我在這裡都聽得見。」姚醫生打趣地說,隨後溫聲關心:
「你經歷了很糟的事,沒錯吧?」
培雅在一邊的椅子坐下,沉默地點頭,在姚醫生的詢問之下,透漏鬼妹對她的所作所
為,還有剛才與校長、班導師的爭執。
「真的糟透了。我可以帶你去驗傷,只要你願意,也能請律師協助你。這些事情非常
惡劣,不應該被掩蓋。」姚醫生提議。
「這樣會讓鬼妹付出相對應的代價嗎?」培雅猶豫,現在的她滿腦子想採取行動,將
過去吞忍的屈辱全數奉還。
姚醫生露出一抹淡淡苦笑,「你們還未成年,甚至不滿十六歲,不需要負擔完全刑責
……我想,或許會與你承受的痛苦完全不成比例。最多就是給對方警惕,讓她們不要再欺
凌你。」
「那我不要,我不甘心。」培雅立刻反對,「這不公平,為什麼會這樣?」
「這很諷刺,但是培雅,我們是活在一個對加害人友善卻漠視受害者的環境裡,從來
都是為加害人求情的居多,受害者卻彷彿不曾存在。」
培雅知道姚醫生說的沒錯。她的遭遇全被同學看在眼裡,但每個人都漠視不理。班導
師也是盡替鬼妹說話,甚至反過來責備培雅。
「可是培雅,這也是你的優勢。你們的條件是相同的。」姚醫生提點,培雅稍一思索
,立刻明白。姚醫生讚賞地微笑,稱讚著:「沒錯,你很敏銳,一定發現了。」
「我也沒滿十六歲……」培雅若有所思。
「角色對調之後,你可以扮演加害人。你會更容易被原諒,因為你不是針對無辜的人
,你的遭遇足夠令人同情。你從加害人的身份為自己發聲,讓人知道你忍受多少惡行才會
憤而反擊。」
這個念頭非常誘人,一心沉浸在報復念頭的培雅幾乎想要擬定計畫。可是她想起弟弟
,如果弟弟知道了該怎麼辦?會不會害他被牽連?
「不過,這些都是建立在事蹟敗露的前提上。如果沒被發現,那又是另一回事。」姚
醫生接續所說簡直像毒品般難以抗拒,培雅幾乎栽入。
姚醫生離開座位,雙腿併攏蹲在培雅面前,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姚醫生的掌心很柔軟
,又溫暖。培雅難以直視姚醫生的凝望,因為她太美,美得像天使般要發出光芒。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會盡一切可能協助你。所有折磨你的都會就此消失。」
這簡直是前往應許之地般的邀請,培雅不禁害怕可以就這樣答應嗎?姚醫生的人這麼
好、這麼善良……
真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