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意志被母親閹割去勢的男人,任憑母親欺凌自己的妻子。
整理姐姐的遺物時,看到她在那個農曆過年前,被迫簽了離婚協議書之後,倉皇逃到日本
那幾天寫下的文字,像是從納粹集中營中逃出來的人,看著依然新鮮的傷口,把血跡刻進
生命裡。
母以子為貴,總是以不同的文體在不同的語境中一再被演出。
他們來我們家談結婚的時候,名喚婆婆的女人跟媽媽說,我沒生女兒,將來涵涵嫁進我們
家,我會把她當女兒。
也是到東港的佳珍海產店,爸爸點了姐姐最喜歡的黑鮪魚生魚片。那天姐夫的媽媽打扮得
一副雍容華貴,背著與她的氣質毫不相稱的名牌包,將一片黑鮪魚生魚片放進口中。眼神
透露著驚訝,台北的無菜單料裡也沒這麼好吃。想必這媳婦應該是有錢人家,這麼好吃的
生魚片都可以端上桌,我們家書豪肯定可以少奮鬥三十年,而我也可以環遊世界了。
媽媽說,我們涵涵很獨立,從大學就一個人在外面住,連搬家也不麻煩家人。從高雄搬到
台北,從台北搬到高雄,連出國都可以自己一個人。
婆婆說,對阿我有聽我們書豪講。我都還不敢一個人出國呢!看著她兒子說,他從念高中
開始我們就沒有管過他,連這次要結婚也是他說要結婚我們就讓他結婚,你們家教出一個
這麼聰明又獨立的博士女兒真是不簡單。
姐夫跟爸媽和姑姑們說,我會好好照顧她。
誰才會天真的相信,婆婆會把媳婦當成女兒呢?
他們搬到了醫院的眷舍之後,姐夫的媽媽常常拿一些食材或鍋具或者多功能調理機給姐姐
,叫姐姐要好好照顧姐夫,他上班很辛苦,開刀很辛苦,沒有人比他更辛苦了。(當然,
他的薪資帳戶由我保管,每個月固定發零用錢給他,當然知道他辛苦的當我的搖錢樹)
姐姐也喜歡下廚的,但她並不是為了要照顧誰而下廚,只是喜歡看著食物的變化,像變魔
術一樣,她在日記中寫,下廚就像是寫論文,像是看書,像是寫字,總要心無雜念才能完
成這件事,像是白色那樣無瑕,像是當初姐夫給她的承諾那樣無瑕,所以她買了白色的瓦
斯爐與抽油煙機,像天堂那樣純潔的白。
她遺傳了爸爸的吹毛求疵,習慣先把切好的食材一一擺在盤中,模擬已經煮好的樣子。然
後再依序放進鍋裡。當然,流理台一定是要乾淨的,廚餘一定要當天丟掉,廚房的鞋和客
廳的鞋要分開來。完成一道菜像寫完一篇論文,解完一題數學,完成一幅拼圖。而這篇論
文的作者,數學考卷的名字,拼好的拼圖旁的標籤貼紙,只是她的名字。成果當然可以分
享,快樂也可以分享,但並不是被命令被要求妳要寫完這篇論文,解完這些代數,完成這
個拼圖。
她每次下課回家,總是跑進書房打開喇叭,讓交響曲充滿整個空間,先躲進廚房,在井然
有序的樂章中完成她的藝術品,接著姐夫吃完飯,她把整個廚房鍋碗瓢盆弄乾淨,終於可
以寫她的論文,以及備課。
偶爾還會接到婆婆傳來的line,今天妳煮什麼呢?
周末回到婆家,有時她在房裡看書或改作業,到了煮晚餐時間,姐夫就會跟她說,快點,
妳去幫我媽弄,給妳機會表現。她到了廚房,只能聽婆婆指揮,而演奏的場域卻仿若光緒
年間失修的國家音樂廳,敝帚自珍又野人獻曝的那位姐夫的媽媽,一邊擔任指揮,一邊講
著這瓶醬油這瓶沙拉油這個食材是costco買的,好像costco賣的東西是全世界最頂級的。
一邊忙著說,把那瓶醬油拿來,把冰箱的肉拿來(可是為什麼冰箱像是存放陳年衣物的衣
櫥,一打開各種食物味道不分青紅皂白撲鼻而來),把蔥切一切(可是為什麼切生食和切熟
食的刀與砧板沒有分開).......忙著接命令的同時,還要注意地板是不是濕的,會不會踩
到什麼東西,而為什麼穿進廚房的鞋子也可以穿進客廳裡?為什麼桌上放魚刺骨頭的不是
一人一個盤子,而是紙摺成的盒子?這樣筷子要架在哪裡?喔!原來筷子是可以放在餐桌上
的,現在才知道。
吃飯時,婆婆總愛說她的好姐妹去哪裡玩,她哪一年去紐西蘭、去德瑞法,德瑞法總是連
著說,說得很順口,姐姐猜想,婆婆應該覺得"德瑞法"是同一個國家的名字。去黑部立山
、去東京......好像在說,我是一個可以環遊世界的貴婦。
姐姐有一次答腔,我也有去過東京喔!而且我那一年還去了廣島,之後想去長崎,因為我
想把兩個原子彈爆炸的地方都看過。
婆婆說,什麼原子彈爆炸?
全桌默然不語兩秒鐘,彷彿連桌上的蝦子鬍鬚被氣息吹動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到。
姐姐本來想繼續說,有一年春天我去了靜岡,看了小丸子的家,也去了德川家康的家,可
是德川家康不在家。遂硬生生的把這一段話連飯一起大口的吞進去。
於是婆婆轉移話題,語氣中帶著對兒子的憐憫,眼神看著姐夫,眼角餘光瞥向姐姐,說,
書豪你最近工作忙不忙阿?不要太累。涵涵妳要照顧他。
再仔細觀詳兒子的臉,說,你怎麼多長了兩顆痘痘,是不是太累了?
終於轉頭正眼看著姐姐說,涵涵妳有沒有好好照顧他阿?不要讓他吃外食,要讓他早點睡
,不要讓他太累。
我也好想叫我老闆,不要讓員工太累。但是不累的話哪來的薪水呢?
那場談結婚的飯局,姐夫的媽媽的承諾確實是有做到的,只是她沒把話說完,她確實是把
姐姐當成女兒,只不過,她比較像是白雪公主的後母。
終於吃完飯了,婆婆叫姐姐去幫忙洗碗。可是姐姐在家裡當女兒,是和我與弟弟輪流洗碗
的。
簽完了分別財產制之後的有一天,姐夫先回中和家,然後姐姐從租屋處自己去。一進門,
看到婆婆坐在客廳,準備走進房間。婆婆看到姐姐進門說,彷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便說
,妳進去房間幹嘛,書豪在休息,他昨天值班很累。姐姐說,我也要休息,我也很累。婆
婆說,妳工作又不用值班,有什麼好累的。
姐姐想到張愛玲的金鎖記裡面的曹七巧,閹割了兒子的婚姻,甚至窺探兒子和媳婦房間裡
的事情。更有甚於曹七巧者,那位名喚婆婆的女人,還叮嚀兒子,要記得避孕,因為她不
能幫我們家還300萬的債務,連我生日母親節也不會送個名牌包或包個紅包給我。
逼姐姐簽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天,她還聲勢凌人歇斯底里甚至有點咬牙切齒,幾乎要把姐姐
逼到塗在牆上,大吼著說,告訴妳啦,還好妳沒有懷孕,就算妳懷孕,妳也是要自己養,
書豪和我們也不會幫妳養小孩。
而準備在離婚協議書上的「男方」欄簽名的姐夫,只是袖手旁觀,嘴角浮現一絲即將勝利
的冷笑,明顯卻又幽微,以至於牽動了他左下嘴角那一顆痣。
一個意志被母親閹割去勢的男人,怎麼會需要避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