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年,姐姐到日本的那幾天,由於行程決定太倉促了,今天訂票,隔天就出發,所以
只訂到了在京都錦市場附近的膠囊旅館,她每天結束一個人的行程,洗完澡就是窩在那小
小的空間裡面寫字,不斷的寫這一段婚姻和那個意志與靈魂被一個牝雞司晨的母親閹割去
勢的男人,帶給她的傷害,而這樣的傷害是由人性最初放射出來的純真光芒所包裹著的。
從這些手寫的文字,字跡時而潦草時而工整,彷彿可以看到姐姐的心境轉變與愛恨交錯。
而那個曾經許諾過的男人卻若無其事。
初抵關西機場,輾轉轉車,抵達下榻的膠囊旅館,安頓好行李之後,她便徒步前往錦市場
。第一次到這裡已經是2013年了,時值日本新年,許多店家都沒有營業。如今終於見到繁
華的錦市場,冬天的京都市中心儘管寒冷,但錦市場亮起的一盞盞燈火,井然有序的店家
和食物仍讓她感到一點點孤獨的快樂。
佛家說,快樂是無苦的那一剎那。
那是1月26日,小年夜,好險日本人不過農曆年,可以若無其事的在異鄉獨自旅行,儘管
不會講日文,但破爛的英文以及眼神還是可以的。
姐姐愛極了海鮮,特別是生魚片。看不懂日文沒關係,反正在日本隨便選都很好吃。
就像愛情。
不會寫一篇什麼是愛情的論文沒有關係,只要在愛情裡,一切都是美的。
就像當初他們正熱戀時,姐夫帶她去吃中和四號公園一家叫做HANA的日本料理,而且特地
預訂了無菜單料理,他說,他們家族聚餐常常來這一家吃。
隱喻著往後若是結婚,命運將與這個家庭緊緊連繫在一起,若是要拔河,肯定被撕裂。
那一天中午,他們才去了2016年台北國際書展,有張愛玲的特展,姐夫說,高中時因為課
業太簡單,他就把所有張愛玲的書都看完了,那天有搶答活動,他們獲得了一張張愛玲的
海報,以及兩隻鉛筆,筆身有字:原來你也在這裡。
多希望永遠你也在這裡。張國榮也唱過,冬天該很好,若你尚在場。
然而,時光變調。就從那年三月的某個周四已經埋下伏筆。所謂伏筆,往往隱喻悲劇收場
的結局。
那個周四,姐夫去接姐姐下課,他們到了天母一家小酒吧吃消夜。談話中,姐夫問姐姐,
妳是不是不想太晚生小孩,那我們結婚吧。
我們結婚吧,姐夫這樣說。
就這樣決定了。
但姐姐說她不想要拍婚紗,因為太過大費周章;不想要大宴賓客,因為不想給同學朋友包
紅包的壓力;只希望蜜月旅行可以去她最嚮往的紅酒的故鄉波爾多。姐夫說好。
過幾天,他們去吃國父紀念館附近的蠔飲,也是海鮮,生蠔最適合夏布利白酒,而且不必
要是高昂的夏布利,只要能襯托出生蠔的礦石味就好。美食和美酒的搭配像是結婚,不必
要高昂華美。姐姐知道姐夫每個月要給家裡八至九萬,以為都是拿來還債,此時吃完蠔飲
,姐夫說,他媽媽今天剛從日本回來,下個月又要去北海道,我來傳LINE給她,跟她說我
要跟妳結婚。
所以還的不但是銀行債,還有母親的旅行債。但沒關係,孝順是好事。
結婚之後知道自己該負的還有另一種責任就好。姐姐這樣跟他說。
姐夫回答,這自然會的。
姐姐相信眼前這個極度聰明的男人可以處理婚姻中的各種問題,遂放心地答應他。後來姐
姐才知道,當姐夫的媽媽知道他們交往後,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
你女朋友會不會花你的錢?
時光變調,海鮮走味,但姐夫生日那時,爸爸仍然低溫宅配高雄漁港的海鮮給姐夫家。
她在錦市場,看到滿街滿街的海鮮,想到中和四號公園的HANA,想到國父紀念館的蠔飲,
想到那個名喚婆婆的女人,想到姐夫,想到爸爸寄給他們家的高級海鮮,遂急步走回膠囊
旅館。
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很像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旅途還是要進行的,否則,把自己困在膠囊裡,恐怕會被腦中盤旋不去的不堪言語磨成毒
藥,趁早毒死自己。
聽說京都近郊的貴船神社與大原三千院積雪。姐姐便前往。
也不是沒見過雪,2014那年冬天,姐姐便自己一個人到北海道旅行,一到札幌市區便一腳
踩進雪水裡,滿天紛飛大雪的讓她迷失方向感,在同一個街口鬼打牆般看著地圖繞,多虧
好心的日本人才讓她找到預訂的飯店。
而後,在2015年夏天,姐姐又到北海道開學術會議,這次看到的是成片的花田像鋪在丘陵
上的地毯。雪景讓人著迷,雪融之後才看到札幌市區的真相。
公車繞過鴨川,窗外的顏色從天光雲影共徘徊的鴨川畔,隨著山勢增高,見到更多更多的
雪景。靜好的三千院被成片的白雪覆蓋,有時候樹梢還會有雪掉下來。石頭上刻的字「一
日一生」在雪中像是一種義無反顧且亙古不移的誓言,也並不華麗,純粹的感動。
像是那一對白K金的結婚戒指,沒有華麗的鑽戒,只有簡單的刻紋,姐姐當時跟姐夫說,
戒指並不重要,不要花太多錢,只象徵我們對彼此不離不棄,紀念並記得這一刻的簡單的
美好,那也就夠了。
姐姐的日記裡寫。純粹的感動以及當初那個單純的姐夫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幸福,這
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沒吃過高級的餐廳,但錦市場的人間煙火才是最真實的日常。
那一次,姐夫和姐姐剛從一個爭執事件中言歸於好,姐姐便提議,到姐姐任教的學校送完
喜餅,請姐夫吃喜來登飯店的下午茶。姐姐說,以前她都去吃早餐,很少吃喜來登的下午
茶,我請你吃吧,你過幾天要跟你媽媽去日本旅行,五天見不到你耶。
姐夫說好。他說,打從他們兩個兄弟開始工作之後,母親除了希望可以幫家裡還鉅額的負
債之外,還希望每年至少兒子陪她出國旅行一次。但姐夫的弟弟要把出國旅行的額度留給
自己,只好由姐夫陪媽媽去。
每年至少陪她去一次。往往去日本,那一年他們去東京。
吃完喜來登下午茶一起回到姐夫家,姐夫說他晚餐不想吃太多,剛剛老婆請吃喜來登下午
茶。姐夫的媽媽便說:她怎麼沒有連我一起請呢?姐夫把這句話跟姐姐講。姐姐說,好啦那
下次。
那下次會不會也要每年一次跟婆婆出國旅行,她有一次跟姐姐說,她沒有女兒,多希望可
以和媳婦一起出國旅行。
可是媳婦和女兒是不一樣的。我可以拒絕嗎?那這樣她的旅費誰要出?而且,姐夫不是說,
每個月都要幫家裡還車貸房貸欠親戚的錢,大概還要還四五年。
從景平路464巷倒車進巷子時,他握著姐姐的手,說,這段四年要委屈妳了。姐姐說沒關
係,我博士班剛畢業,雖然還在兼課,但每個人都這樣的,至少我會賺錢。
她確實博士班每次出國都是用她自己的錢,還有國家的補助出去的,所以她常常戲言,感
謝納稅人。
這一次倉皇逃難般的京都旅行,當然也是。跟以往不同的是,只能住在隔音極差的膠囊旅
館,儘管離市中心很近,還好離市中心很近。像姐夫在中和的家一樣,在景安捷運站附近
的老公寓一樓,如今還在付房貸,原本姐夫的爸爸從事木工家具製作,後來不敵全面機器
化,遂把那些買來卻不會用的機器堆放在倉庫裡,營業登記證也還掛在牆壁上,他卻從木
工轉職成為保全,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
因此,姐夫家總是有一股濃濃的,木頭的氣味。此外,還有一股混合著中西藥的氣味,對
於感官靈敏的姐姐,這股氣味極易識別,卻不知道氣味的來源。或許是姐夫的母親房裡的
氣味,或許是姐夫年邁的奶奶房裡的氣味,像是沒有出口的人生,必須長年服藥,而家族
裡出現了一個天之驕子,一個醫生,仿若父母也跟著雞犬升天,因此眉目眼隨著往上抬,
漸漸忘了自己的出身,總是在外面跟別人說,我兒子是醫生,言語裡透露著”誰都配不上
他”的弦外之音。
這股氣味也成了姐姐記憶裡的印記之一。
家裡的事情全由姐夫的母親掌控。名符其實的家管,管家裡的每件事情,維持家裡的顏面
,所以除了兒子例行每年一次的陪出國,當然不只一次,還要跟好姐妹去旅行,新加坡、
日本、紐西蘭、德瑞法奧,這是四個國家的名字,但她每次都連著講,講得很順口,好像
在背八國聯軍同一陣線同仇敵愾,餓的話每日熬一鷹,像是一個國家或一句詛咒,然而大
權在握的慈禧太后並不知道那也是一個王朝覆滅的讖語,可能她根本也不知道八國聯軍是
什麼。所以早在2016年底,她依然一面當著姐姐的面說家裡沒錢了,一面私底下規劃隔年
三月,姐夫年休時與她去日本旅行。某一個晚上,姐夫和姐姐在房裡,姐夫的媽媽在門外
說,書豪,下次回來記得帶護照。姐夫下意識的問,要幹嘛。門內門外彷彿心有靈犀一點
通的安靜了三秒鐘,姐夫的眼角餘光看了一下姐姐,立刻向門外答腔,喔!
好像有什麼事不能讓姐姐知道。
感謝納稅人,喔不,不需要感謝,這是兒子應該要做的。
有一次姐姐和姐夫爭執,姐夫就說,結婚之後,那次和他媽媽去東京,看到媽媽站在名牌
包專櫃前面而他的錢卻必須拿出來當成新成立的家的家用,讓媽媽連名牌包都不能買,他
感到很難過。
姐姐也感到很難過,已經從銀行領出10萬塊準備給姐夫的媽媽,姐夫看著那疊鈔票兩秒鐘
,說不用,他會叮嚀媽媽千萬不能拿。
意思是,如果他沒有叮嚀,她就會拿姐姐的10萬塊。
而她卻常常看到姐夫的媽媽總是背著名牌包上市場、上社區的烹飪課、園藝課,和好姐妹
去逛街。姐姐和姐夫回婆家時,姐夫的媽媽總是興致勃勃的說,她跟建華阿姨去哪裡玩,
同行的還有麗姿阿姨、秀足阿姨………。那些名字太像了,非秀即麗,似乎只是那個年代
的女人唯一的要求了。而姐夫的媽媽在如雲之秀的名字之下,卻想要更多。
姐夫原本和他弟弟住同一間房間,他們結婚之後,就用木板從客廳隔出一個空間當作新房
。但姐姐和姐夫婚前已經決定,婚後不用住家裡,就申請醫院的眷舍,或者住在姊姊原本
租的套房,反正離家裡也近,只是離姐夫工作的醫院在基隆遠了點,早點出門便是。
像是膠囊旅館那樣,隔音不好,姐夫和姐姐在房間裡講話,有人在客廳裡看電視、打電腦
鍵盤,走路的聲音,都一清二楚。有幾個周末姐姐和姐夫在婆家過夜,夫妻有時難免晚睡
,隔天婆婆便問姐姐,你們昨天很晚睡喔?
姐姐有一種被窺探的感覺。後來便跟姐夫說,可不可以周末回家吃飯就好,不要每次都在
家裡過夜,而且她實在很不習慣跟好多人一起共用衛浴。
比膠囊旅館好一點的地方是,有一個名為丈夫的男人,以為可以共度一生,永遠愛你,和
你住在木板隔間的地方過夜。但總要害怕隔天男人的母親詢問的眼神。
有一次小爭執過後,姐夫的媽媽便跟姐姐說,你們剛結婚,先不要懷孕,反正現在醫學科
技那麼發達,電視上很多女星都是很晚才懷孕。
姐姐說,喔。有一種被迫吞下一顆包著不知名藥物的膠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