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活絡地舒展寬闊的雙臂，熱情擁抱整個城市。樹縫裡傳來不安分的雜音，一下鳥
啼唧唧，一下秋葉颯颯。
秋風的足跡是地上的落葉，形似扁圓的駒蹄，留下奔馳凌亂的軌跡。昨日向老師先行
知悉後，時間荏苒到明日的放學時段，趁林致安繞至辦公室確認應辦事項，我蹲坐在枯葉
平鋪的大理石階，抬頭慵懶地看著雲日沒什麼驚奇的變化，那片一望無際的蒼藍天空漸漸
凝固，失去靈動的色澤，於是轉而微彎著背，探究地面紋路的規則。每層梯階參雜著節塊
的礦石，一下帶白，一下幾點紫墨色，細看甚至有滴狀的深綠。或許是比鄰儲藏室和環境
稍微雜亂的機械工廠，我頓然發覺梯上染了些塵灰，不像風送的砂礫，一團死沉的鉛灰，
反倒閃著流動的銀錫亮光，且飄逸空氣的塵粒揮散不去。雖有礙空氣流通，鼻端的呼吸感
到阻塞，但不損看景的興致。
時間的漫步就像落葉的旅程，剛休憩時不能感受有所動靜，久了之後才這些瑣碎的時
間都散落我的面前。從林致安前去辦公室到此刻，在欲睡和半醒之間過了三十分鐘，縱使
短暫，但耐心等待時卻心神煩悶，彷彿時間化作細碎的蟬噪和葉響在耳畔匿匿地竊語。
在我瞥過前方愜意遊走的人影時，林致安從對面大樓的廊道匆促地奔來，忽被交叉而
來的人群擋道，僵持一陣子，乾脆繞過停頓原地的學生們，還不忘回首致意。
「對不起，我來晚了……」
林致安以一枚長長的呵氣來控制呼吐的頻率，但越是執意調整反倒促使生理本能失序
，他得用更強烈的力度才能平緩語調，連話都說得斷續而雜亂無章，像一臺發音不全的收
音機，聲線還略帶磁性。
我將就先等候林致安至安定狀態，但他還未想懈怠，從褲旁口袋鏗鏘幾聲，機警地摸
索出鑰匙，快馬加鞭奔馳到儲藏室前方迅速為我敞開門扇，耐心地在門口等候我的到來。
我睹見他還在門楣下杵著，連忙加快腳步踱入室內。為了快速提供他暫歇的空間，我
隨意扔開背包，搬移兩張尚還潔淨的木椅，一張置於桌緣一側，一張以相對方向定位在不
遠處，讓接續討論的間距不至於疏遠。林致安四處追蹤的鷹眼探測到一塊塵灰不染的角落
，交會的空間以錯落的紙箱堆疊而成，他輕巧地將肩上所有的行囊一一落地，然後像纖軟
的羽絨飄颺般溫柔地把臀部降落到座位上。
「謝謝。」
林致安一邊向我溫婉地點頭，一邊著手從容調整衣領的高度，而我將臂膀微傾在桌角
，像路過的雕像般無所事事地旁觀，他為保持正襟危坐而雙手撐於椅旁，身軀微傾向我的
側面。確認雙方都準備妥討論的姿態後，林致安以昨日老師的囑咐為起頭。
「老師昨天說，這份工作要一學期才能完成，所以最好能找朋友一起來。」
「可是才剛開學而已，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有朋友。」
自昨天以來，我就對老師的提議嗤之以鼻，此刻仍乾脆用半玩笑的口氣帶過，內心卻
也無奈自己無計可施。的確，人力缺乏的問題必須對症下藥，林致安也被困惑，右手輕倚
下顎，看似絞盡腦汁而不斷按壓緊迫的眉間，又隨意滑移手機畫面，亮黑的眼瞳從斗大的
標題滾落到密麻的文字，發覺沒什麼線索可供參照，於是關閉手機，揣進口袋。我因為專
注凝視他的舉動中而忘卻思考，但彷彿被他一連串的動作激發一個結論，所以我半醒半倦
地，稍微伸開背脊，語帶慵懶說著。
「這樣好了，我們自己去找人吧。」
語畢之後自認這番建議稍許窒礙難行，心想補充解釋，釐清我的看法，又毫無頭緒便
作罷。不過林致安看來不覺有任何疑慮，立刻帶著奮奮然的笑容給予高度贊同。
「好啊，那我們來想一些方法來找人。」
林致安不只是因心情起伏或隨心所欲而附和，而是積極地碎步跑向放置紙箱的角落，
從書包鏗鏗鏘鏘查找後，抽出一張約掌寬的白紙，上下粗略翻看紙面是否殘留污漬，有時
甚至如鑑賞畫廊的專業門客細膩觀察。在我疑惑的挑眉下，他立刻動作輕盈地吹回座位上
。
我專注於林致安手握的原子筆安份地在掌中，並保持深沉的靜默，像細長的骨鯁嵌在
喉管而本能地使勁蠕動頸部肌肉，從舌下不自覺地溢出大量唾液，滾滾流進咽喉與舌根的
交界，迫得呼吐壓抑。像有句微不足道的台詞，乍聽淺薄卻無法一次吐盡，因為我明白，
現在不容我們紙上談兵，雖然林致安仍再三琢磨，卻也了然多說無益，自然輕嘆了幾聲。
我隨後迂迴思考，想著與其深究，不如行動也好。
「那不如，我們分頭去問看看哪裡可以找人。例如去學務處。」
我只是簡略提出行動的方向，說得平淡無奇，沒有半點猶疑。不過沒想到林致安非但
不去加以追問，還肯定地頷首，晃頭的幅度足以揮開遮蔽大半額頭的瀏海，再委婉地以指
頭撥弄分岔的髮梢，梳理至髮絲垂直如流蘇，同時向我以明確的言語肯定。
「我認為可以，畢竟學務處也是有在處理社團的部分。」
「嗯，那我在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人要加入。」
這句話像是胡亂地畫一個扭曲的圓，輪廓上可以輕易指稱為圓，定義上也可以上皆非
，意即概念上能明確表示目標是去尋覓意願加入的成員，但現實層面的實施方法和擬定計
畫卻模稜兩可。附近是一個抽象詞彙，可以寬闊也可以瀕近，有沒有人不是計量單位，加
入是推銷又或邀約。我察覺方才的回應近乎胡謅，但行動又無法一言概之，我只知付諸行
動後才有解答。不過，林致安沒有細究，身軀像迫不及待出遊的小孩般騷動，站起以輕快
但不至於匆促的步調接近門口，我被他的興致鼓舞起來，拋開呆坐的理由，一同起身走到
門旁，而他邊轉開門把邊回頭欣然向我說著。
「那麼我去學務處，先誠就去找人吧。」
「好，我到處去找看看。」
在我旋轉門鎖確認關閉後，我們便兵分兩路各自探尋。林致安匆匆消失於長廊頭，薄
薄的影子被遠遠拉伸，以柔調的餘暉抹色，我則停駐門前而不知所措地眺望遠方，明明找
到了清晰的方向，卻不知該如何走起。陽光是唯一寬闊的路，風在裡頭自由地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