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人心堅強到一定程度,就連最柔軟的笑容都能成為最強韌的防禦。
她經常逢人大方使笑,不揚出聲而僅僅面露其貌態,當我第一次瞥見,笑容像初夏第
一早破出山崗的陽光,微微穿透雨洗的日窗,發散輕柔曳風的淡芒,映照在輕盈飄舞的簾
幌,而光中夾帶與鮮嫩翠草搓和的朦朧顏色,被放牧的綿羊嚼爛。且彷彿能預見窗外一片
平和澄淨,只有偶爾來自野蟬快速振翅的迴響,悠悠晃晃地盪進溫厚的心田。這麼遐想固
然超乎意象導致部分畫面失真,但唯有如此才能形容當初第一眼所望時,妳在我心中倒映
的模樣與隨之興起的喜悅。
然而,當笑容不再為心情服務時,往往會顯得彆扭而生硬,好像把衝突的五官順理成
章地拼裝在臉上,有時明明嘴角大幅彎動,雙眼卻任人擺佈而無動於衷,沒有溫度地死盯
著,耳朵也失去原本分辨的功用,只是且聽且笑。有時我有類似的觀察,從她的容貌依稀
看到眼淚滑落的軌跡,疲憊的眼瞼之下藏匿多層臃腫的皺痕,讓她老態隨時間漸長而倍增
,再用濃厚的粉底去抹飾後,就更添老人滄桑之意。在眾多場合中,我厭於說明自己的情
緒,所以多半將被動回答的句式化作單一的表情去讓人自由解讀,喜怒哀樂對我而言千篇
一律,無論怎麼表達,終究還是要訴諸回不可靠的語言。她則擅長在臉部進行大規模的塑
型,昨日那不可告人的愁眉,在下一刻轉變成春暖花開的薰紅氣色,然而,過度的形象替
換在她臉上帶來不可回溯的人工痕跡,就像身上的缺陷再怎麼修改,也無法消除初始已經
造成的影響。而且在心中不忍的是,目睹笑容漸趨毀壞的過程時,我卻絲毫沒有拯救的能
力,於是只能當戲幕一般旁觀。
有天,我以超越朋友的身份問了她,如果有人無來由地排斥妳的微笑,甚至當面反駁
妳,或是在背後大膽嘲諷妳,妳會放棄那得來不易的樂觀天質嗎。當下我又忽想,我不該
發表如此破題的問法,好像正在對囚犯嚴刑拷問,這或許也不是朋友之間應有的聊天模式
。不過,她仍照舊莞爾以敬,我本以為她的表現是為了敷衍過去,就像每個被忽略的平常
,此刻她卻有些落寞,雖然所有的五官同步沉重,向下牽出一致的弧度,但比任何時候看
來還要鬆懈,或者說能夠再次遇見如此的神情更令我放心。雙方皆未開口,我又急著預設
接續她要姑且承認自己的偽裝,但事實不然,她彷彿要我自尋解答,因為最為誠實的那句
話,肯定和語言無關。我不斷設法突破一道不存在的界線,以不存在的心態,或許是因為
她自有一種無法干涉的防禦,不能勉強接近,只能遠遠眺望,去提醒她曾有那麼一個人,
在此處被美景所掛念而遲遲不去。
那如果是種堅強,或許她的溫柔也僅僅在不遠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