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促地從圖書館抱書而歸,堆疊的份量壓迫幾乎矮短的上半身,使她微微後仰難以
前傾,帶動下肢跟著踉蹌,而部分的書冊在軀體的擾動下劇烈搖晃就要落地,我見狀驚呼
,先貼近她側邊攤手示意幫助,我以為她因為視線死角而擦肩略過,所以趕緊逕自由上而
下接過,卻沒想到我無心的動作讓她滑稽地跌坐,所有書籍重重打落在她防衛頭部的手肘
上,接著狼藉一地不堪入目。我試圖溫厚關切卻不知怎麼啟齒,只能聽她放聲啕哭,惹來
烏合之眾交頭接耳,對我們毫無保留地指指點點。從此事故之後,我鍥而不捨地尋找任何
致歉的時機,但她未曾理會一次,即便透過旁人表達善意,仍是了無音訊。這種尷尬時期
的冷戰都是以沉默當作兵砲武器,恨意作為禦敵壕溝,總是在無聲之中煙硝四起,竄出詭
譎的信號。
如果就此銷聲匿跡反倒輕而易舉,畢竟我們本就素不相識,但屢次不懈的追求賦予了
我認識彼此的機會,我像是走遍陌路後,忽然熟悉得能夠在裡頭奔跑也不迷航。在最後掙
扎的嘗試,我窮盡一切拐彎抹角的方法後,不知所以地靈光一現,帶了一本傳聞已久的暢
銷書目,藉此交流共通話題。或許當時認為既然她嗜書,必然會對市場榜單的消息高度關
注,而且天生吸收文字就會觸發敏銳的嗅覺,像老練的廚師面對料理時,就會本能地透過
微弱的鼻息聞出食材的配方和烹飪的技法,並滔滔不絕地評論起來。因此,當我再度見她
一面的寒暄並非重覆的歉意,而是高調地提起我近來的閱書內容時,她確實蹙了好奇的挑
眉,我再趁機繼續闊談,雖然她緘默以對表情呆滯但至少專注傾聽,然而,到了介紹自己
的節骨眼,她突然輕笑一聲,在我還不解風情的困境下,只好委婉地陪笑,笑到空氣吹起
幽默的冽風。
「人的個性是不能利用書去包裝的。」她如此冷靜表示,貌似淡然平常,但這句話彷
彿嚴正否定我的本意,讓我急忙反駁,卻又只能支支吾吾地辯解,因為她也間接披露了部
分事實,那時的我玩歲愒日不知變通,所以肯定對她的世界一知半解,就像走在一段與日
常分歧的路途,不管怎麼樣的步法終將進入死巷。她不只警戒地嗅到我的動機,還感應到
我身上散發一股平庸的味道,像高閣的架上未曾被賞目過的新書隱約瀰漫出來的特殊氣味
,命運永遠被擱置在那看不見的牆角,讓黑暗去朗誦。我總覺得她在以高明隱晦的語法諷
刺著,卻找不到顯見的證據,不過,她話鋒一轉,自己也認為所有的書並非沉默至死的,
其中存在最深層的談話,就是去反覆閱讀直到在心中引起共鳴的回答,所以,她不斷秘密
地探討與人之間的對話方式,而我恰好成為她唯一的試驗對象,因為其餘同儕早已厭倦她
冷漠消極的性格,片面篤定不善溝通的人即是不稱職的傾聽者。事實上,傾訴出口不代表
早已明白自己,只是把自身想法不負責任地推卸給對方理解,互相自以為理解。或許自始
而終的故事中,只有基於特別因素的我,才會心甘情願地陷入她設計的圈套,正如每個精
心佈置的主角,她把我從命運的櫃架取下,想要以自己的角度詮釋這段感情,就像每本所
經年甚愛的書籍,即便對她始終不語,但她可以聽見有人正在耳畔依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