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屍
０２
天微亮，尚未褪去的夜晚被白光劃破一道長長的隙縫。
一輛不起眼的國產自用小客車在中山高上奔馳，外型笨重的白色車體也已是許多年前
的車款，更是吸引不了他人分毫的注意。
但車裡的副駕駛座卻是坐著政府機密部門的其中一名組長，便是芮塔，駕駛座自是她
最近剛招收的陳得為，仰躺於後座陷入昏睡的人，則是表面上已被處理掉，卻依然活得安
然無恙的周翔泰。
「芮塔，謝謝妳。」
陳得為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準備換檔下交流道，蘊釀好久的話終於脫口。
「我只是懶得再找人。」
芮塔單手支著車門，凝視窗外景色。
「對不起，我不曉得有人監聽，差點害妳惹上麻煩 。」
陳得為誠心道歉，一夜未睡，嗓子沙啞。
平順的路況帶點昏昏欲睡的舒適，芮塔幾度欲闔眼，卻又急急睜開。
「會有麻煩的人才不會是我。」然而，這樣破例為他人壞了自己規矩的肉麻話，芮塔
才不願說出口。
「還記不記得面試那天，我問了你什麼？」
於是，轉而這麼問了。
『什麼是罪惡？』
陳得為回想起那天奇異的情境。
那天中午，他剛收到警大面試不合格的通知，雖然他事先明知無論他的成績多優秀，
自己的背景是不可能通過身家調查的審核，但得知結果後，還是被剎那間的失落感擊潰了
幾秒鐘。
直到他看見了被壓在成績通知單下的另一封信。
面試地點在一棟夾雜各式色情行業的老式大樓裡，面試時間是當天的午夜十二點。
十五樓，沒有電梯。
陳得為一路上好幾次被濃妝豔抹的小姐攔下，柔弱無骨的嬌軀軟攤在他身上，小手摸
著摸著，差點摸到令他臉紅心跳的部位。
最後他只好漲紅臉，以落荒而逃的姿態直奔十五樓。
但他更沒想到，等在宛若廢墟的頂樓裡的竟是名標致美人。
緊身的豔紅絲綢旗袍勾勒她玲瓏有致的身型，長髮挽髻，別了枝素雅的木簪，開在兩
側的高衩隨她的走動使修長的兩腿若隱若現。
「真是守時。」
美人吐氣若蘭，陳得為的臉頰再次爆紅。
但後來陳得為才知道，美人，也就是芮塔的柔媚，只是種手段的運用。
有了這樣的認知，陳得為的心底泛起一股說不上來的酸楚，不過他更明白，芮塔百分
之百厭惡他人看輕她，或者冠上任何屬於弱者的形容詞予她。
更別提憐憫。
「你一定也記得你怎麼答的吧。」
芮塔隨性地接續話題。
清晨的街道人煙稀少，三三兩兩早起運動的老年人步行於人行道上，芮塔沒發現其實
她貪看這樣的平靜。
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一對手牽手的老夫妻定下，跟直行車道上的車輛一樣，那對老
夫妻也在斑馬線後等待紅燈的結束。
「任何違背正義的事。」當時，這個回答引來了芮塔的訕笑。
但這是陳得為一生奉行的真理，永不更改。
「那你後悔了嗎？雖然這是你第一次跟我一起行動，但你合該明白到，我們的工作要
不是背離你所相信的正義，不然就是接近你所相信的正義，但永永遠遠不可能會是。」
綠燈亮起，老公公牽著老婆婆緩緩前進，好慢好慢的速度，慢到芮塔甚至來不及看見
老婆婆提起下一個腳步，他們的車子便遠遠超前那對老夫妻。
芮塔轉回頭，透過後視鏡觀察陳得為的表情。
陳得為深吸一口氣，思索這個極端複雜的問題。
從那夜和芮塔的交會之後，陳得為整整兩年沒再見過她。
他在一棟大樓裡接受課程訓練，鍛鍊原本已比一般人優秀的體能與反應力，研讀國內
與國際法條、剖析犯罪著的心理，及與罪犯面對面接觸等相關課程的學習，這些都是他每
日的課題。
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十分熱在其中，因為他終於可以往他的夢想前進。
縱然，他沒了私生活，他必須和所有親戚朋友斷了音訊。一天所需全在那棟擁有各種
設備的大樓裡解決，他無需也不被准許踏出一步。
他沒了個體存在的意義，在裡頭皆是以編號相稱，714代表了他。
昨天是他兩年後第一次踏入現實世界，也再次見到了芮塔。
不過，他還來不及感受這兩年間世界有何變化，就被指示了一連串的命令。
趕在警察到前綁走周翔泰、處理周翔泰死亡了幾年的妻子屍體、收集一切可疑資料，
燒毀剩餘的，重點是將一場詭異的謀殺安排得尋常。
必要時，讓周翔泰這個人完完全全地消失不見。
陳得為起先深信自己可以做得到，並且可以做到完美無缺，畢竟周翔泰是個萬分該死
的罪犯。
他向來就稟持罪惡本該受到任一形式的制裁，如此，正義才不會是虛無的存在，而現
行法律的程序正義正是最卑劣，最低下的一種制裁。
他以為即使他被指使必須當下殺了周翔泰，他也一點不覺得有任何不對。
可是在他搜尋的過程之中，於其中一間牆上彩繪著塗鴨的房間裡，他瞧見了一對雙胞
胎兄弟。
窗外透進的微微亮光照著他們齊並的床，恬靜的睡臉安然，全然不為外頭的風風雨雨
所動。
當他將雙胞胎兄弟不動聲色地安置在廉價旅館裡時，他才赫然驚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
，有血有肉，有名字，他叫作陳得為。
後悔嗎？
「如果你後悔了，我可以還你自由，還你一個本是平凡的人生。」
芮塔輕快的音調裡，藏有誰也察覺不出的失落，只因要消除點記憶並不算太難的事，
只是日子又會變回起初的單調無聊。
她隸屬的秘密部門沒有名稱，是政府成立的部門，卻不被政府承認。
媒體越來越氾濫，層出不窮的犯罪與混亂天天登上頭版，滿意度持續下跌，批判性的
社會評論與政論節目一再開罵，所以他們部門的大原則是消除一切使社會動盪不安的因素
。
芮塔的工作即是消滅未被知曉的致亂因素，當然不可能除去家喻戶曉的人物或已在媒
體前曝光的事件，因此只能從還未被發覺的部分下手。
消滅罪惡、失望與使多數人民不滿的根源，人民便不知有其存在。
是故他們長期監控各家媒體與警察局，過濾每一通電話，找出目標物，所以常有負責
爆料，最後卻失去線民或資料來源的情形發生，或者，有報案電話，警方到場卻空無一人
的情況，以及將駭人的場面處理得平凡無奇，如同周翔泰這個例子。
沒有證據的消息只會變成一則笑話。
沒有新聞價值的犯罪人們很快便會遺忘。
成效見彰，滿意度逐漸爬升，據傳最高階的頭頭相當滿意，因此大幅度擴大部門的結
構並增加成員，也另外撥了筆鉅額資助。
當上頭說她可以招收一名人手協助時，芮塔便從報考警大的學生資料裡發現了陳得為
，讓她注意到陳得為的是與他的志向相互矛盾的身家背景。
因此陳得為有被利用的可能性，只不過芮塔沒預料到與他本人接觸，竟是件這麼有趣
的事。
芮塔從部門裡的紀錄資料得知陳得為是部門成立以來，最令教官感到頭痛的人物，他
擁有最佳的體能狀況，與最頑固的腦袋。
不按程序，只依自己心中的量尺作判斷。
好幾批受訓員早已結業，徒留他一個，這次是她極力堅持與保證從旁修正他的個人行
為，陳得為才得以在一陣來自教官們的反對浪潮聲中結業。
依目前的短暫相處，芮塔深覺當初的眼光準確。
其實，芮塔可以舉出一百個陳得為不適合勝任這份工作的理由，但單就一個理由就足
以使芮塔力保陳得為留下，力保到使自己陷入這般麻煩的泥沼裡。
那便是執著。
而惟有心靈單純到某種程度以上的人，才能夠對自己深信不疑的事物深信不疑，陳得
為的這項特質讓芮塔倍感熟悉。
如果陳得為後悔的話，芮塔會照承諾給予他自由，但她也誠實地承認她會感到遺憾，
與寂寞。
「我沒辦法後悔，所以不後悔。」
思考良久，陳得為替自己下了如此結論。
「喔。」
「雙胞胎呢？」
對於陳得為的答案，芮塔沒顯露過多表情，只揚著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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