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當兵前的幾個月，我都在便利商店的早班工作。便利商店的工作很雜亂，也很花勞力，但
是可以吃裡頭的即期食物對我來說很方便，我雖然很懷念筱羽的菜，但是也只敢懷念而已
。
上次的事情筱羽沒有說什麼，只說下次有機會再聚一聚吧。大人的推託和語氣真是自然簡
單，可以把這種遙遙無期給說的這麼親切。收到徵招大約在幾個月就要入伍了吧，有天，
我遇到了很久沒見到的人。
這天我正準備要下班了，正在低頭幫剩餘的幾個客人結帳，眼前的這個背著背包的外國人
突然大叫起來，我抬起臉才看到，啊，這不是克里斯嗎。「台灣鬼！」
「你……你怎麼在這裡？」嚇死我了！嚇得我噴出來的話其實是中文不是英文，克里斯肯
定是一頭霧水。
「我找你好久了！台灣鬼！」他本來的褐色髮留長了，嘴邊本來只有一點點的鬍子變成了
毛茸茸亂蓬蓬的落腮鬍，看起來像個流浪漢。
下班之後我請他到附近的小火鍋店吃飯，瞧這傢伙笨拙地拿著筷子一臉興奮地看著小火鍋
啵啵的冒出泡泡就覺得很可愛，應該要警告他我這一鍋是臭臭鍋嗎？算了，看他反應應該
也很有趣。「所以，你找我做什麼？」
「我想著你的照片啊。」他夾了一口肉放進嘴裡，一臉興奮的像個孩子。「本來覺得沒什
麼，但是會一直想起來呢！你們走的那天其實想要跟你說的，但是來不及通知。」
我故意夾了一塊臭豆腐給他。「就這樣？」
「我覺得能夠回味的照片很有潛力！所以我想邀請你……」他吃了一口，臉馬上皺起來。
「Yuck……這是水溝裡面撈起來的嗎？」
我笑了起來。「邀請我什麼？」
「邀請你跟我一起去敘利亞……噢，這個真的好難吃。」但是他沒放下筷子，仍然把臭豆
腐給吃了下去。「跟我一起做戰地記者吧？」
我傻傻地看著他，這人說什麼啊。這工作不是會死人的嗎？「可是我根本不是記者啊，我
就快要去當兵了，……而且台灣人對於國際情勢根本不重視，做戰地記者實在……」
「你的照片會紅的。」他說著從包包裡頭拿了一本書。「相信我！」
那本書已經很舊了，是紅色的書封，底下趴了一個軍人，上頭白色的字體細扁扁的寫著：
Slightly Out of Focus。失焦。
「這本書也有中文的，去找，去思考！我們可以用生命換回這個世界應該得到的真相！實
踐你們這樣的社會學家應該對於這個社會的關懷！」克里斯說。「我今年的十二月要先過
去，我會等你，你願意就跟我聯絡。你的照片會喚起大家的注意的！相信我！」
我還在消化他所說的那些艱澀的英文，他只把那本皺皺的書塞進我的手裡頭，然後開心的
吃了起來。
＊＊＊ ＊＊＊ ＊＊＊ ＊＊＊
然後我收到了由筱羽轉交給我的入伍通知單，我的戶籍還掛在她家，因此筱羽趁著假日，
知道我大 約這個時間下班，到了我家門口等我。更正，應該是到我和知穎的租屋處等我
。她笑著說：「如果當兵期間，放假偶爾也可以回家哦。我會做些好吃的給你吃。」
「妳結婚了嗎？」終於我問了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先訂婚了而已，承佑最近正忙著展覽的事情，所以可能會延宕到明年吧。」她笑得很輕
，如同以往的溫婉。「想參加嗎？」
「想看著妳穿新娘禮服。」我有些苦澀的說。「一定很美吧。」
「謙。」她似乎是想要安慰我，「無論我嫁給誰，你都還是可以回來，你永遠都是我的…
…。」
「不要說。」我低下了頭，打斷了她要說的話。「我不能再多貪圖了。如果沒有我的空位
，就不要給我太多期望。」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柔的摸著我的頭髮。「有的。一直都有的。」
我沒有抬頭，只是低著頭壓抑住自己的呼吸。「不要說。求求妳。」
「……那，我回去囉。」她蹲下身輕柔的在我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我壓抑住了自己想要追上去抓住那雙手的衝動，但是仍無法平息自己過於激烈的情緒，久
沒有見面的她實在是殺傷力太強了，我永遠都是她的什麼？是什麼？我一點都不好奇，一
點都不想知道。
我坐在家門口的花壇邊大約有十五分鐘，這才敢上樓面對知穎。
＊＊＊ ＊＊＊ ＊＊＊ ＊＊＊
當兵的過程，就如同每個男人嘴巴中膨風的那樣。每天都在重複做著沒意義沒效率的事情
，除草，掃地，打混摸魚，跑步，操練，被連長幹飛，被排長幹飛，被其他雜魚幹飛。然
後等待著一天的結束，隔天再做一樣的事情。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很緩慢，卻也很快速。
而我閒暇之餘，很認真的把那本《失焦》給看了，除了《失焦》，我還看了《我從戰場歸
來 : 一位戰地記者的回憶》、《行過烽火大地》等等，都是各國戰地記者所寫的書。我
把這些著作都給看過了之後，仔細的思考著一個問題：我能做到嗎？我能夠站在社會關懷
的角度去冒死記錄這些故事嗎？
我是沒有記者資格的，但是攝影的話，只要有相機，我就願意嘗試。
就在大約當兵還剩下幾個月的某個周末放假，那天原本因為站哨，預計是周六洞八放假，
卻因為學長幫我調班時間，所以讓我提前一天回到台北。
回到家中我發現，家裡有客人。
看著這一雙有點似曾相識的鞋，我聽著知穎的呻吟聲。我應該就像是多年前，看著李承佑
的鞋在筱羽家門口時一樣的情緒。
我都忘了，背叛是一把劍從背後直接穿刺上我的胸口那樣的感受。
我點點頭，嘗試讓簡單的動作安撫著自己可能要爆發起來的脾氣，但是很意外的，我的怒
氣並沒有滿溢到自己無法控制。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在乎呢？因為我沒有那麼愛她嗎？或
許認為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我提著我的黃埔大背包碰的一聲放在地上，明顯地感覺到房間內從激昂火熱變得一片鴉雀
無聲。我說：「我回來了。」
沒多久，知穎紅著臉走了出來，表情聲音都有種不自然的做作。「你……你回來了……。
不是說明天早上才放假嗎？」
「嗯。」我低著頭沒有看她，腦中不斷的搜索著，那雙很眼熟的鞋子。想了半天我才知道
，啊。原來是他啊。「叫他出來。」
「何謙……對不起……」她慌張地跪在地上抓著我的衣服，想先道歉來阻止我的衝動。「
你不要這樣……」
「出來！」我磅的一聲拍了桌子一下，不久，房間裡頭走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阿然。
楊邵然，這個我認識了快要十年的朋友，因為畢業這年考上了世新傳播管理研究所，所以
沒有入伍，那一頭栗色髮色看得我好刺眼。「……好久不見了。」
「阿謙……」他僵硬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對不起。」
「嗯。」我抓抓我那顆剃短短的腦袋，讓自己接受了這件事。「什麼時候的事？」
「就最近……」楊邵然支支吾吾的。
「……四個月了！」知穎摀著臉哭喊著。「反正你從來不在意我……我就不能去尋找自己
的幸福嗎？這樣你倒好！可以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了吧！你去啊！」
「我真希望不是你。」我沒有理會知穎所說的話，只是靜靜走向阿然，看著他僵硬的表情
，我的臉更是不自然的扭曲，好久沒有和他面對面了，上次吃飯好像是六月吧？真沒想到
是這種場景。我退後了兩步，確定手上拿了手機和錢包後，就這樣逃離了那個地方。「明
天我會再回來拿行李，你們繼續吧。」
這兩個人看著我的表情都好奇怪。知穎她認為我坦然得過分，不僅不對她發脾氣，像是絲
毫不在意她的出軌。我不否認，我的確漸漸的把兩個人的關係看得得過且過，即使是愛，
卻仍然不夠用力，不夠專心。
只是阿然，他的眼神除了抱歉，更多是同情。為什麼同情我？為什麼偏偏是你？是一個我
如此重視而信任的人？阿然對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玩玩的？
我需要在意這個問題嗎？這是我可以在意的嗎？
那天我去了網咖過夜，隔天把行李和其他的我個人的東西送回了筱羽那裡。筱羽因為在醫
院忙，沒有多問，只是讓剛好在家的李承佑幫我把行李整理好。那個房間好像一直被保留
著，等我回來。
我的震驚與哀悼大約只有一個晚上，隔天我又繼續把敘利亞內戰的書給拿出來讀了一遍。
手機有好幾個未接來電，我沒有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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