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點起了仿煤氣的燈飾，天空髒髒灰灰的，像用過好幾次的拖地水。落地窗的玻
璃逐漸勾勒出每個人的輪廓，彷彿即將復活的鏡子，淡淡映著我們三片人影。在時間剛踏
進夜的範疇，浩介突然出現，他表示不好意思之後直接介入我和田岡先生的談話。浩介拉
開椅子坐在前三分之一，兩手掌從大腿推向膝蓋，表情是稍嫌尷尬的微笑。
　　『抱歉有點唐突，請問…怎麼稱呼？』浩介望向我。
　　我靠在椅背看著杯子，沒有回答的打算。一方面田岡先生的話還像一層層捉摸不定的
浪在我體內拍打，一方面想讓浩介自己察覺他無禮的行為。
　　『這位是智久先生，跟你一樣是出版社的作者。』田岡先生替他解了圍。
　　『原來你就是智久先生，你好。』浩介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剛才在簽書會的會
場好像也有看到智久先生，沒記錯的話智久先生是不是在簽完書後有跟一位女孩接觸？』
　　他指的是梨紗嗎？無所謂，我還是不想回答。
　　浩介抿起嘴，吐了口氣望向田岡先生。田岡先生搓著雙手說：『沒關係我也該走了，
重要的部分已經提得差不多了，你們聊吧。』他將瓷杯中剩餘的可可喝完，起身收進椅子
。
　　『恭喜你的新書熱賣，好好加油吧。』田岡先生的手指撫過浩介的頭，並覆蓋在我的
肩上。『無論如何，再完成一部作品吧，麻煩了。』
　　田岡先生離開後我和浩介各自聽著那長久的沉默，他在等待什麼我並不在乎，只管專
心進行著將剛才與部勳先生的談話排列整理的工程，從雜亂的毛線團中取出線頭，將那抽
成長長的原狀，再一段一段摺疊起來。到了差不多的程度就先那麼擺著，放在月光下陰乾
。浩介好像看出了那個，停了幾拍後開口。
　　『田岡先生是一個很擅長拿捏事情的人。』浩介握著服務生送來的水杯，再次擠出微
笑。『所以啊，他說重要的部分已經提過了就是真的說完了，智久先生就別再虛構那後續
的情形，來增加無謂的煩惱了。』
　　浩介果然善於觀察，可惜結論之前的附著點還是錯了。我並不是在懷疑田岡先生的話
，也沒在擔心什麼。說正確一點，就算其中真的有值得擔心的元素，那也得等我親眼看見
。
　　『所以，我們可以繼續剛才的話題嗎？智久先生知道那位女孩是誰吧？』
　　「然後呢？」或許因為遷怒，雖然沒什麼直接的關係但畢竟浩介確實是讓田岡先生注
意到不安氛圍的鑰匙。也可能只是單純的排斥感，我的口氣帶著敷衍的攻擊性。被梨紗說
中了吧，文人相輕這種事或許真的是寫進基因，千古流傳的天性。
　　『是這樣的。』浩介將身子轉側。『簽書會的時候那女孩…應該是智久先生的朋友吧
？她除了書，還拿了一張照片要求我幫她簽名，這是被公司禁止的，是有那樣的規定，有
時候還限制只能簽當期的新書。但其實這種情況不是特例，重點是那張照片感覺非常詭異
，怎麼說才好，照片的內容是我跟那女孩的合照，我抱著她她勾著我，就像甜蜜的情侶一
樣。但我完全沒有這樣的記憶！我既不認識她，也沒去過那些地方，怎麼會有那樣的照片
呢？』浩介的神色像陡峭的地形般扭曲了起來。『甚至還在我耳邊用詭異的語氣說什麼：
我都知道喔！這種令人發毛的話。智久先生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嗎？』
　　「我也都知道喔。」不得不佩服，浩介的演技還不賴，但不知怎麼胸口一股難以抑制
的衝動，以致我決定乾淨俐落給他一刀。「關於跟蹤和合成照的事，我都知道喔。」我從
上衣口袋中拿出梨紗遺落的照片，將它推到浩介面前。
　　『就是這個，怎麼會在你…』浩介瞪大了眼，我一時無法將他歸類為秘密被揭穿的慌
張或是對未知壓迫的恐懼，但那訝異卻在一瞬間轉為防備。『合成照…智久先生和那女孩
…你們在計畫什麼？！為什麼做出這樣的照片？！』
　　從任何角度切入，浩介的反應都很合理，嗅不太到心虛的氣息，就算如此卻還不足以
構成讓我動搖的情況。「這就是所謂作賊的喊抓賊吧。都做了什麼你自己最清楚，我現在
沒有多餘的心力拐彎抹角繞遠路，能說的只有你已經造成其他人的困擾了，在事情還沒惡
化之前停止吧。」
　　浩介一頭霧水，應該也感覺得到我話裡如鐵尺般直線堅定的東西。『智久先生的意思
是，照片是我做的？！不可能！太扯了！我幹麻非得這樣做不可？！』
　　「因為愛，不是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單一個案，你因為迷戀那女孩所以長時間以來
一直跟蹤著她，偷拍照片，幻想融入她的生活。但這樣你還不滿足，佔有慾在被壓抑的空
間中燎原燃燒，感情上的挫敗經驗卻同時在你體內不斷搏動，兩者撞擊之下形成了畸形的
缺口。
　　身為擅長塑造角色的作家，你認為要讓她活在你的世界裡還需要足夠的立體感，所以
開始製作合成照，將自己和她放進眼睛看得到的框框，經營社群網站，由對話呈現感情及
個性判斷，接著將那一點一滴從虛擬推向真實。最後終於完整了，她活生生的，像一部永
遠不會落幕的電影…」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吐出的字都如此銳利。浩介不過就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嚴格說
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談話，實在沒有這個必要。況且仔細想想，梨紗的反應也確實存
在可疑之處，我究竟想藉由這樣的態度宣洩或取得什麼？
　　我閉上眼，像要把血液集中到胸前那樣用力吸了一口氣。「這些都是那女孩親口說的
，她知道你在跟蹤她，還因此換了工作，但情況沒有改善，甚至也發現了你擅自將她的照
片跟自己合成，放在假冒的社群網站上讓她成為你的女朋友…」
　　浩介承受著一切，臉色始終凝重，他安靜地等著我的安靜，然後才以平穩的語氣開口
。『既然那女孩會跟智久先生提起這些，表示她與智久先生至少是稱得上朋友的深度。我
們不過第一次見面，我想我再怎麼反駁或解釋智久先生也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位置，就算
我知道智久先生也感覺得出來那矛盾。
　　所以我只是想說，就我的立場而言，這件事讓我感到憂心，雖然現在還沒有實質的傷
害跟損失，但畢竟我算是半公眾人物，在名譽方面我是絕對不會作出任何讓步。可以的話
，還麻煩智久先生轉告那位女孩你一開始說的話，在事情還沒惡化之前停止吧。』
　　聽著浩介說話的途中，我將那口氣緩緩吐出。站起身，從口袋裡拿出鈔票放在桌上的
照片旁，椅子就那樣擺著，低頭看向浩介。
　　「那是你跟梨紗的事情，我沒興趣。」
　　然後離開了咖啡廳。
(待續...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3534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