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日子就要逼近十月的這天，發生了事情。
詩詩這天回家時，看到了媽媽坐在沙發上臉色鐵青，自從上次吵架之後，詩詩雖然比較少
跟媽媽相處，但是也許久未看到她這樣失神的樣子，忍不住還是關心問了一句。「怎麼了
嗎？」
「……詩詩。」媽媽皺著眉頭很是苦惱。「明天中午可以撥個空嗎？」
「明天要上班，怎麼了？」
「妳的爸爸。」媽媽的聲音有些顫抖的說：「他要跟我們見面吃飯。」
爸爸。這個名詞是第一次在她的生命中出現。從媽媽的嘴裡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是個又陌
生又奇妙的詞，給她的感覺從來不是正面的。從小她總強迫自己不要去羨慕有爸爸的同學
，她早認為自己對於這兩個字的感受已經平淡到幾乎無味，沒想到這兩個字還是有足夠的
殺傷力，讓詩詩皺起眉頭，「有這個必要嗎？」
「我拒絕過了，但是他……說想見妳一面。」看著媽媽的表情，詩詩忍不住怒火中燒，這
麼多年來不聞不問的人，一句話就想要回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他以為他是誰啊。
「妳想見到他嗎？妳如果願意我就去。」詩詩安靜了半晌，沉著聲音問。「前提是我必須
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媽媽看著詩詩，心中一陣五味雜陳，猶豫了一陣子沒有開口。詩詩看著母親，將手放在她
的手上。「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是誰，但是至少也知道他讓妳很辛苦，如果妳不願意說也罷
，至少這點就很足夠了。」
董金珮有些欣慰的嘆了口氣，開始告訴詩詩她出生前的故事。
黃坤陽和董金珮認識的時候，大約她才二十五歲左右，當時她在某家公司當個活動企劃人
員，因為辦活動而認識了彼此，相戀了幾年後步入禮堂。她愛上他迷人的笑容與溫文的個
性，而他迷上她的美麗與潑辣剽悍。
當時的黃坤陽在某個電影公司底下做副導，每天忙著分鏡劇本的編寫，與製片組相關部門
排程時間試戲排戲，工作進度監督，甚至小到連道具安排等等瑣事他都必須親力親為，經
常因為許多狀況而無法回家，更何況他每天都在準備著導演證照的考試，希望有一天能夠
成為正格的導演，製作出自己喜歡的作品。
而董金珮就這樣全力配合著先生，也支持著先生忙碌的生活。
好不容易，隔了幾年黃坤陽考過了導演證，開始能夠一展身手，卻因為某部電影前期票房
不佳而面臨到後期資金嚴重不足的問題，不停的與製片單位愁著到處見贊助商。
董金珮想著要幫著先生，只好幫忙節省一些基本的開銷，並且將自己存了一陣子的積蓄全
給了他。後來在沒有任何辦法的情況下，黃坤陽竟去借了高利貸，甚至在沒有經過董金珮
的同意下，任意將汽車與房子都拿去抵押，最後負債累累的情況下逃出國，留下她一個人
面對。
這時候董金珮發現自己懷孕了，求助無門的她最後只能向娘家求情，董金珮與娘家感情本
就生疏，久沒聯絡又大著肚子回家，一回來開口就是借錢，為此自然是受了不少譏諷與折
磨。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將那些錢還完，又花了好長時間開立公司，獨自帶著詩詩長大。後來才
得到了消息，先生在國外似乎鹹魚翻身，不僅拍了幾部成名作品，還入圍了著名影展，去
年似乎打算回台灣定居。
她心如止水，從來沒有打算跟他聯繫，但是他卻不斷的留言給公司的助理，甚至多次找到
公司去，她都想盡辦法避不見面。幾次後，董金珮以為他已經放棄了，沒想到這次竟在活
動場上見到了面。
他說他錯了，他當年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才無法跟她們母女聯繫，他希望能夠做些什麼補
償，並且希望能夠見詩詩一面。董金珮根本無法接受這些藉口，這麼多年來的不聞不問，
現在又何談什麼補償？什麼贖罪？
但是他不斷的求她，甚至不知道透過了什麼方式找人跟蹤了詩詩，董金珮只能答應他的請
求，因為當年兩人雖然分開，但並沒有正式辦理離婚，她只希望他們能夠好好辦理離婚手
續，請他放過她們母女倆平靜的生活。
「跟蹤……？」詩詩大為光火。「說是想見我一面，卻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也太莫名其
妙了。」
「如果妳不願意見他……媽咪也可以理解。」
「妳呢？妳想再見他嗎？」詩詩感受得出媽媽的語氣中飽含著痛苦與恨意，但就因為這樣
，她也感覺出來媽媽對那個人還是很在意的。
「上次見過了，不如不見。」媽媽嘆了口氣。「當年的事情太過複雜，現在說什麼都沒有
用……不管是苦衷還是什麼，我都無法原諒。」
「我知道了，妳必須要跟這個人離婚的話，我就會幫妳的。」詩詩看著母親，堅定著語氣
說。
＊＊＊ ＊＊＊ ＊＊＊ ＊＊＊
他們約好在潮江燕這家港式料理餐廳見面，詩詩從公司過去的時候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
她進了餐廳就看到了媽媽，然後是面前這個瘦削身材的男人。「不好意思，辦公室有些雜
事耽擱了。」詩詩的話語是對著媽媽說的，眼神卻忍不住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這個人就是爸爸，對吧。
「沒關係，坐吧。這裡的烤鴨很有名哦，多吃一點。」男人有張與詩詩極為相像的臉孔，
尤其是眼睛和笑起來的嘴角，詩詩的心中微微震撼，但她仍不動聲色，任憑這個男人濕潤
的眼眶與感性的聲音。「詩詩，妳好。」
「您好，初次見面。」她禮貌而生疏的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嘴角僵硬得誇張，便轉頭跟
媽媽抱怨。「媽咪，我餓死了，妳吃什麼？」
董金珮欣慰的拍拍女兒的手，這時候詩詩還顧慮著她的心情，真是個體貼而懂事的孩子。
「點菜吧，那邊餐車馬上就過來了。」男人趕緊殷勤道：「這裡的烤鴨很有名哦。」他很
緊張，不知道這話自己已經說了第二遍。
「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很緊張，使得詩詩感覺稍微有些放鬆。
飲食期間，三人皆默不作聲，過了許久黃坤陽才問：「妳今年二十三歲了吧？去年剛畢業
？現在在做什麼？」
「有一個藝術家叫做李承佑，我在他那裡做助理。」詩詩說。「他是我男朋友。」
「噢。」可能是一時對於這話題有點驚嚇，黃坤陽臉上青白一陣，忍不住喃喃自語道：「
妳長大了呢，我都還沒來得及看到妳出生……沒想到都已經到了會交男朋友的時候了……
」
詩詩對著話題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媽媽，她只是低著頭撫摸著自己的手鍊若有所思，輕語
道。「我要你帶來的資料，你帶來了嗎？……」
黃坤陽拿出了手邊的資料，大約是簽好的資料和證件影印本，還有印章一類的。「……一
定要這樣嗎？再給我一次機會彌補吧……？」
「離婚已經是對我最好的彌補。」董金珮嘆了口氣，接過了資料，仔細看過手中的東西後
說。「過去這二十幾年來所遭受的苦難才能夠一筆勾銷，今天的見面對你來說或許很感人
，但是能夠坐在這裡跟你面對面，已經花費了我所有的力氣。我只有這個，別無他求。」
黃坤陽遲疑了半晌，這才艱難的開口。「我知道了。但至少，當年讓妳背負了那筆債務，
讓我還妳……」
「我就不必了。如果詩詩願意，你就當給她添點嫁妝吧。」董金珮低著頭說。「你走了，
我這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口舌之中，你的錢什麼也都換不回。」
「但這是妳應該得到的……」
「我也不需要。這二十幾年來我們也都過得好好的，你不需要多做什麼來證明自己有心。
」詩詩拍著媽媽的手說。「也請不要再找人來跟蹤我。」
「不是的……」黃坤陽解釋道，「是因為我回到台灣之後，某電視台想要挖出當年的事情
來抹黑……那些人是記者，並不是我要人跟蹤妳的。」
「所以也是因為這件事情，你才想跟我們聯繫的吧。一切不過就是為了你自己的名聲，還
說什麼彌補？」董金珮恍然大悟的點點頭，臉上微微的有些難堪，她站起身來，不滿道。
「我們不會在媒體前說任何對你有害的事情的，你可以安心。詩詩，走吧。」
「是這樣的嗎？」詩詩看著眼前的父親，臉上一陣失望。她沒想到自己原來對於父親還有
一絲期望，想著說不定他是真的想念她們，真的想要彌補些什麼，她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原來你不是真的想要跟我們聯絡啊……」
「不是這樣的……」黃坤陽急切的站了起來阻攔。「詩詩……我當初是真的很想要跟妳們
聯繫上的，是真的。請相信我！」
「媽媽為你傷心多少次，失望多少次，你知道嗎？」詩詩顫抖的下頷似乎忍不住怒氣，拿
起包包，「但是不會再有下次了，我絕對不會再讓你有機會傷害我們了！」
「詩詩！等等！」看著女兒落下了外套在椅背上，黃坤陽愣了一下這才抓了外套追了上去
。
但是追到了門口，卻不再見到母女倆的蹤影，望著行人匆匆的的馬路，他只能拿著單寧材
質淺藍色的牛仔外套站在原地黯然嘆氣。
晚了，一切都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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