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薄雪之春 六、幽靈 婚季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4-10-02 20:45:02
薄雪之春
六、幽靈、婚季
三年後
黎明將近,天光尚未越過山頭,整個部落還沉浸在祭典的餘韻,空氣中浮動著食物與美酒
的香味,難得有喝酒的機會,幾個青年爛醉後直接在祭臺邊的大樹下睡得香甜,慵懶肆意
,日常的忙碌還要片刻後才會開展。
春末的氣溫還帶著寒意,以西安和好友滿樂圍坐在火堆餘燼邊取暖,雖然勞累數日,年輕
力盛的他們卻毫無睡意,悄聲說著彼此家裡的事。
滿樂抱怨父親嚴格又不講理,父親總希望他盡快成長起來,卻又對他做的一切處處挑剔,
「雖然這麼說不好,但我真羨慕你沒有囉唆的父親。」
以西安聳聳肩,「你父親脾氣是不太好,不過他是很厲害的獵人,你跟著他變得很強。」
被同儕稱讚的滿樂紅了臉,他有點不自在,但這是以西安說話時一貫的溫柔,他便欣然接
受了。「你哥哥呢?在教導你打獵和雕刻的時候也一樣嚴格嗎?」
「他是不太愛笑,但也凶不起來。」以西安看著腳邊的棕綠雜草,本來想隨手拔幾根起來
,最後卻只是輕柔地撫摸,「他也會希望我把所有東西都學起來,但他很有耐心,不會罵
我,我學不會或想放棄的話,他就只是等。」
滿樂的腦中浮現拿漾的臉,覺得那和以西安所描述的十分吻合,但又有那麼點不同。
身為以西安親近的玩伴,滿樂常有機會接觸拿漾,高大俊朗的青年總是和氣地對他打招呼
,對所有族人都以禮相待,也很配合部落的所有活動,但不知為何,他還是覺得拿漾在乎
的除了以西安,就只有他那一堆木頭雕刻。
「好吧。」滿樂嘆了口氣,「至少他不會一直在你耳邊碎碎唸。」
以西安安慰性地報以幾聲笑,不過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更希望哥哥能像一般的家長那樣
管他、在他面前碎唸。但不知是好還是壞,拿漾或許對他有點過度保護,卻絕對稱不上囉
唆。
「對了,拿漾跟薩其部落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差不多要成親了?」
滿樂的問題讓以西安沉默下來,他靜靜撫弄地上的小草,過不久才聳了聳肩說:「我不知
道。」
「你是他弟弟耶,怎麼會不知道?」滿樂說著又推了推以西安的腳,「就算沒有,應該也
有約定個日期吧?明年就有聯合春婚,他成年禮都過了。」
以西安的表情多了一點煩悶,「他們商量些什麼也沒在跟我說的。」
滿樂愣了一下,隨即嘻嘻笑了起來,「你是小孩子在鬧彆扭喔?拿漾要結婚,以西安覺得
寂寞喔喔喔~~」
「滾開啦。」因為懷著心事,以西安踹好友的腳也不怎麼用力。他學拿漾用手指背部撫弄
著小草小花,低聲嘟噥著:「你不懂啦。唉,我也不是很懂。」
「什麼懂不懂,有那麼複雜嗎?」滿樂捧著臉也思索了起來,想起部落裡的俗諺,順口說
了出來:「男人與女人,相愛結合,生小寶寶,像小米結穗一樣自然。」
「是這樣嗎?」以西安輕聲問。像小米結穗一樣自然,他的母親名字也叫小米,她結了兩
顆穗,卻沒有陪他們一起長大。
「是這樣吧。」滿樂聳聳肩,打了個呵欠後又問:「拿漾人呢?他在家裡嗎?夜祭到一半
我就沒看到他了。」
「沒有。」以西安和孩提時候相比同樣渾圓但更加深邃的眼睛往山的方向望去,「我猜他
是到山裡去了。」
「這個時間?去幹嘛?找木頭?祭典的時候至少放鬆一下吧。」
滿樂屈起腿,昏昏欲睡地將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臂上,以西安看著遠方隱沒在視線盡頭的杉
林,沒有回答夥伴的話。
有他,有巫師,有共同撫養他們兄弟的族人在,拿漾就永遠會是對部落負責的人,但以西
安知道山林深處才是拿漾歸屬的地方,無論有什麼事物或什麼人存在,在那裡,他的哥哥
才能真正地放鬆。
而隨著他一天天長大,漸漸能聽懂哥哥與巫師和頭目說的話,這一切只讓他更加不安與害
怕。
◇◆◇
幾株花開正盛的月桃散發著香味,告示著時序正逢春夏交接之時,讓拿漾的腳步更加緊了
速度。他披著未竟的夜色走過部落邊界,長長石子路的盡頭就是杉樹林的外圍了。
已是青年的拿漾身材挺拔,因父母早逝兄代父職,他比同齡人更沉穩少言,如今更添內斂
;只是今日的他顯得浮躁,從腰上解下酒壺的動作帶著焦急,還扯斷了繫繩。
他無暇他顧,手指伸進壺中拈起幾滴酒灑在地上,嘴裡唸著簡單的禱詞。哈塔蘇那給加,
巴瓦尼家的拿漾獻上美味的酒,請這裡的土地神靈,山岳的主導者庇佑,打開進入杉林的
路,允許我靠近鯨靈之石,進入神靈所在的地方。
風向變了,春天又快結束了。拜託,快,快,我要見那個人。
唸完祝禱,拿漾挪步向前,卻不知從哪裡突然刮來一陣風阻撓他前進,甚至將他吹得退了
一步,手上的酒差點打翻。
強勢的風吹了片刻就減弱,拿漾不放棄,重複灑酒的動作,執著地繼續前進,那風便像特
意要阻擋他似地一遍遍揚起,直到他用盡最後一滴酒,將他腳下的那片泥土都打溼,積起
一小片酒池。
「拿漾。」
被風阻擋得氣喘吁吁的拿漾狼狽地回頭,看見巫師阿怒背著手擔心地看著他,他眼中的關
切和擔憂那麼深厚,讓像石頭一樣固執的拿漾裂開一道細縫,露出些微無助。
「爺爺……」
阿怒走向前,接過酒瓶放在地上,接著將拿漾的手握進掌中,抬頭看個頭已經高過他許多
的青年,「你不應該這樣,山神不讓你進去,你這樣強求,神會生氣的。」
「我看到祂了,惠吾大人,迎神祭的祭典上我明明看到祂了,但祂還是不見我,今年春天
又要結束了。」拿漾蹲下身,讓巫師能俯視自己,他低著頭,看起來有些喪氣,「三年了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巫師沉默一陣,而後深深地嘆了口氣,「孩子,那個人是風神啊,你對祂抱持的是什麼感
情呢?」
拿漾的雙手在腿上緊緊握拳,抿著唇不說話。阿怒在他的臉上看見好久以前另一張相似的
輪廓,他對妻子的愛那麼深,那麼執著,這份硬脾氣完全傳承給了他的兒子。
這是不應該的啊,憂心的阿怒不只一次告誡,但青年的決心像石頭一樣硬。
突然一陣強風颳起,將四周花樹吹得葉瓣亂飛,樹林前的兩人也瞇起了眼睛,青年突然反
應過來,率先站起身往天上望去,但見漫天花葉,夾帶日升之後帶來的暑氣。
「祂走了。」拿漾低喃。
阿怒嘆息點頭:「祂走了。」
拿漾愣愣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天空,沉默半晌,突然開口道:「我已經和亞固頭目與恩尚頭
目談過了。」
巫師睜著蒼老的眼睛看挺拔的青年,目中竟有些倉皇,「拿漾啊……這件事實在是我對不
起你,我對不起達娃,對不起巴歷伐……」
「爺爺。」拿漾單膝跪下,握著老人的手,抬頭看他,「爺爺,不是的。這是喜事,成親
應該是要兩人相愛的。」
「那你呢?孩子啊,我如果到鯨島去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不會的,爺爺。未來時間到了,你要開心地到那邊去,那是快樂的團圓。」拿漾輕輕笑
了笑,笑容卻因為風神不願留下的決心而顯得更加悲傷,「你會告訴母親,我不辱你的教
養,是你們自豪的子孫,是嗎?」
阿怒不斷點頭,用滿布皺紋的手在拿漾結實的肩膀上拍拂,除了負罪,愧疚,最多的是滿
滿的不捨。拿漾長成了傑出的男人,卻偏偏繼承了他父親的偏執,還選擇了最困難的路走
。他怎麼就不能普通地幸福呢?
「那麼,接下來可要忙碌起來了。」拿漾也拍了拍自己肩上老人的手背,「離下個春季,
也剩不到一年的時間了。」
話音方歇,今年的第一聲蟬鳴也唧唧響了起來,兩人抬頭望去,滿山的翠綠在風中輕微搖
曳,日頭已經爬上了頭頂。
夏日已至,春天頭也不回地離開。
◇◆◇
努論山上,以蘭加、薩其和馥霖三個部落為核心輻射出去的十幾個大小部族,有在春季舉
行婚禮的習俗,稱為聯合春婚或春婚季。雖然並非強硬陳規,在其餘季節成親也大有人在
,但若無特殊原因,部落人們習慣選擇秋收豐碩的隔年春天定為婚季,前後三五年間適婚
的男女便在那年春天陸續成婚,有些會選在開春休獵前方便準備聘禮,有時則與迎神祭或
送神祭同時舉辦,意在求神賜福。
人間的喜事,神靈也愛看,除了能獲得供奉、有愛情故事能聽之外,也因為喜慶時節人們
的祝禱總是真心而正向,聽見的祈求無不是祝福與喜悅,部落與山上都是一片輕盈的氣氛

今年的春季尤其熱鬧,四五個部落都有好幾對有情人結親,因為部落聯盟締結深厚,其中
也不乏跨部落的婚事,使得山林裡幾乎每日都東一塊西一塊地歡騰,山谷間的路徑上也不
時有高聲歌唱的迎親隊伍。
河神離舞坐在紅檜最高的樹梢上,懷裡還抱著一小團綠油油的小樹苗靈識,左邊看看這個
部落的祭典,右邊聽聽那家勇士在搶婚,看得津津有味。
「你又把降風抱上來?」紅檜飄上來,無奈地看著離舞,「現在還很冷,他還不太穩定,
你怎麼都說不聽?」
「我抱著他就暖了嘛。」離舞摸摸懷裡的翠綠小樹,又望了望祭壇的方向,「朔歸已經走
了,惠吾來了嗎?」
「還沒,今年他晚了一些。」紅檜也遠遠看著天邊,「我聽努論說暄和先來了,說是上個
島嶼有變故,需再留幾天。」
「那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降風草隨著清風左右搖擺,離舞也跟著搖頭晃腦,用不知
是感嘆還是看興奮的口吻道:「山裡這麼歡騰,還有更熱鬧的——」
「我不知道錯過了什麼熱鬧,倒是知道,如果降風草被你玩出什麼問題,你就要倒大楣了
。」
身後話音突起,離舞和紅檜都回過頭去,輕暖和風撲面而來,來人一路踏過的腳步,經過
的土地,都繁盛地長滿了草葉花木,正是他們討論的春日風神。
離舞嚇得差點把抱著的小樹苗丟了出去,連忙低頭問了一聲好,飄到樹下去把降風的樹靈
安置回本體樹邊。
紅檜笑著搖搖頭,對著惠吾行了一個禮,「您來了,今年稍晚一些。」
「暄和先來了,不妨礙吧。」惠吾淡淡笑了,選了一根樹枝輕盈坐下,還朝重新飄上來的
離舞招招手,讓他過來坐。
「多承受一點寒冷,便會更期待春天的到來。」紅檜遠眺著山間的迎親隊伍,人類部族的
歡樂讓他也染上了輕快,「今年又是聯合婚季,努論先到風神祭去觀禮賜福了,才沒有在
此迎接您。」
除了解釋山神沒有出現的原因,言下之意,是眾人也正等著他這個春季的主宰之神前去祭
典降臨賜福,惠吾卻沒有動作,只是笑,笑意未達眼底。
他沒有說些「又到這時節了嗎」之類的話去推託自己不知道今年正逢婚季,事實是即使他
當真忘了,暄和也早在分別時就提醒過他這件事。
千百年間歲時流轉,於風神也不過眨眼之間,幾年一次活動對神祇來說不足掛齒,對人族
來說卻是人生大事,因此他也一向樂於配合,雖說他不像凱颺那樣享受這些熱鬧筵席,喜
慶的氣氛總也是讓人愉快的。
唯獨今年他卻失去興致,隱隱有些厭煩的心,在前一個接鋒處千拖萬磨,被凱颺和薰林疑
惑地詢問了好幾次,才姍姍來遲了這座島嶼。
「聯合春婚到,不就是那個拿刻刀的孩子該成親了?」這句話,暄和問,薰林問,凱颺也
問。
時間的流轉他確實很少在意,那孩子的成長卻像被刻刀刻在他的輪常裡。過十八了吧,成
年已過,又有婚約在身,對象還是另一個部落的貴族,最適宜的婚期就是這一個春天了。
惠吾靠在微涼的樹幹上,遠遠看著螻蟻般的小人們忙碌,如浪的祈福湧來耳邊,他卻無法
適時扮演和暖的春之風神,降臨吹拂,賜福人間。
心如料峭,也沒什麼人發現他的到來,他便趁必須露面之前先躲在這裡,不去看得太清。
天邊隱隱響起悶雷幾聲。
離舞坐在紅檜旁邊,因為惠吾沉默不語,他也不敢多說話。惠吾一向都是春風滿面、和藹
待人的,今日這樣,隱約有山下人族傳說的雙面模樣,讓他不敢像平日一樣蹭過去造次,
正想悄悄逃走時,山腰處突然傳來一陣歡聲鼓譟。
他今天本來就興奮,忍不住站起身探頭好奇地看,「欸,應該是搶完婚了,薩其部落的頭
目把姪女帶過來了!」
紅檜也跟著看,為新人喜悅而微微笑起,「羅諾加家又添一名成員,巫師一族會更加繁盛
的。」
惠吾原先一直望著天邊不知在想些什麼,聞言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才查覺有哪裡不對。
拿漾是巴瓦尼家的孩子,雖然因為失去雙親,兄弟兩人一直是由巫師家教養,但成親了也
是繼承巴瓦尼家的家屋,不應該是「讓羅諾加家增加成員」才是。
他皺著眉在樹枝上站起來,朝離舞和紅檜視線的方向望去,杜虹花和排香草圍繞起來的高
處之地就是巫師的家,此時那裡擠滿了人,有羅諾加家族的遠親近鄰,還有薩其部落頭目
家的人們。
人群中間,被女性長者簇擁著的盛裝女子就是鳩谷了——然而站在她身邊和她共飲的男人
,卻不是拿漾。
惠吾瞪大了眼,脫口而問:「怎麼回事……」
離舞抬眼偷看了惠吾一眼,好心地解釋惠吾「錯過的熱鬧」:「和薩其部落的鳩谷成親的
不是原先有婚約的拿漾,是巫師家的小兒子武用。」
「為什麼?」惠吾愣愣地望著那一群人歡欣的笑臉,新娘的羞怯和新郎的喜悅那麼真誠動
人,他卻為本該站在那裡接受祝福的拿漾感到疼痛,忍不住又自問了一次:「為什麼……

「杉林外,有人請求上山。」
努論不知在何時離開祭壇上山來了,他站在紅檜樹邊,抬頭看風神木然立於樹枝上的背影
,沉聲告知:「是拿漾,我讓他進來了。」
在這喜悅的日子,山神的面容卻頗為嚴肅,風神周圍也瀰漫詭異的壓力,紅檜和離舞面面
相覷,都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看惠吾。
倏然,一陣寒風突然捲了過來,把周遭樹林吹得搖擺不已,他們瞇著眼睛抵禦突來的強風
,再睜眼時,已不見惠吾的身影。
◇◆◇
樹林間細微的聲響都變得清晰,蟲鳴鳥叫,動物奔跑,甚至能聽見從山腰遠遠傳來歡樂的
呼聲。拿漾在巨大鯨石上單膝跪地,把那些聲音放在遠一點的地方,低頭閉目。
他在這裡等了很久了,好幾杯小米酒的時間,讓他的膝蓋都紅腫了起來,但他一動也不動
,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塊石頭。
如果當真是一塊石頭就好了,至少千百年間,他不會死亡,能一年復一年等在這裡。
花葉的馥郁香味來得很突然,拿漾剛剛察覺,睜開眼睛,一陣猛烈怪風便突然颳了過來,
將他整個人吹得歪倒在地,他首先感受手臂擦地和膝蓋久跪傳來的鈍痛,接著一道身影就
欺近而來,壓住他的胸肩,將他按倒在地。
惠吾的眉間皺起深深的摺痕,本應顧盼如春的淡青眼眸,此刻卻似有怒火在燃燒,即使如
此,拿漾依然覺得祂如此完美,一如初見。
已經三年了,拿漾想伸手抓住祂,抵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卻大得無法撼動,他只能飢渴地望
著三年不見的惠吾,曲起小臂覆上壓在他身上用力到幾乎顫抖的手背。
拿漾想呼喚祂,一開口卻哽住喉嚨,他斗膽地握住惠吾的手,湧上視線的淚霧也無法阻止
他將面前的神祇刻進腦海裡。
「惠吾大人……」
惠吾起身甩開拿漾的手,背過身低頭喘息,即使無語,背影也看得出來熊熊怒氣,拿漾握
了握掌中殘餘的溫度,爬起來又跪了下去,剛才被長時間壓迫的膝蓋傳來加倍的疼痛,讓
他很輕地吸了一口氣。
只是很輕的一口氣,惠吾卻像被什麼刺到一樣,轉身狠狠地瞪著拿漾,眼周盡是盛怒的紅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你在這?那女孩為什麼和別人成親了?!」
天邊越滾越烈的雷聲昭示著風神的憤怒,過去惠吾也曾在他犯了錯時對他嚴厲,卻從來沒
有過這樣失控的時候,拿漾在對方的注視中感到恐懼,恐懼祂眼中的責備與不諒解,更恐
懼祂不願明白自己的心意。
心懷忐忑,卻又矛盾地捨不得移開眼,三年不見,即使是生氣的祂也美得讓拿漾心痛。
「我跟您說過,鳩谷對我來說只是妹妹。」拿漾沉聲說道,「她和武用兩情相悅,我們早
就說開了。」
惠吾冷著聲問:「那你呢?」
拿漾挺直腰身,即使跪著,他仰視惠吾的眼神也一樣堅毅,「我是您的。」
雷聲轟隆,青年的告白撕開了惠吾的閃避,也像撕開了天幕,霹啪幾聲,山間淅瀝瀝下起
了雨。
輕柔細密,無聲潤物的春雨,應是帶來生的喜悅,今年卻帶著悲傷的氣味。
惠吾撇過頭去錯開了拿漾直截的目光,祂身上原先凌人的氣壓全都隨著雨水消散而去,垂
著肩站立原地的模樣看起來竟有一絲頹唐,然而拿漾並沒有錯過祂不悅的臉龐染上了淡淡
的粉色,一路延伸到耳邊。
陰晴不定的春色,令人目眩神迷。
拿漾伸手握住惠吾垂在身側的手,這回祂沒有再甩開,說話的聲音卻異常疲憊,「你不知
道你在說什麼。」
「您知道我在說什麼。」拿漾將額頭抵在被自己握住的手上,低聲呢喃:「若不是您,我
無處可去。」
握著祂的手掌帶著常年雕刻的薄繭,寬大厚實,是人類才有的溫度,順著拿漾的手心,惠
吾能感受他的血液流淌,心脈跳動,比尋常還要快了一點。這顆心從開始跳動到結束,對
祂來說不過眨眼瞬間,但這短短三年對他來說居然一樣難熬。
「你錯了,你有歸處,有弟弟,你屬於部落。」
有自己的時空,有自己的盛開與衰落。
拿漾聞言抬頭,惠吾趁機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並在他慌忙想再抓住之前向前按住他的肩膀
,一推,比看起來還要強勁的力道便將拿漾帶得往後坐倒,拿漾還沒來得及爬起身,惠吾
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祂不知何時在手中化出一片嫩綠的葉子,在掌中略為搓揉後貼到拿漾腫痛到麻木的膝蓋上
,冰涼的觸感很快消解了大半不適,拿漾的眼眶卻再一次紅了。
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十年前與惠吾的初見,當時他悲傷母親的離去,怨恨父親的拋棄,是
祂這樣為他療傷,帶他回到現實,並一步步引領他成長,陪他成為一個勇士,成為一個負
責任的哥哥。
儘管拿漾仍然介懷父親的不負責任,現在卻能夠理解為什麼他會拋下一切隨母親而去。巴
歷伐毅然離去,是因為除了達娃,再也沒有讓他牽掛的人,心臟再也沒有回去的地方。
拿漾可悲又可恨地發現自己果然是巴歷伐的兒子,他身上流著母親的血也流著父親的血,
他的血液裡面刻著對快樂團圓的渴望,還有不願留下的決心。
臉上傳來騷動,拿漾抬眼,發現原來是自己哭了,惠吾在為他揩去眼淚。祂的眉目帶著散
不去的憂愁,眼角有一抹殘留的紅,於是他也抬起手去撫摸祂的眼角。
「拿漾,你不——」
「我知道我還有以西安,所以我想請您再等等我。」
惠吾警覺地收回手,「什麼意思?」
「離以西安成年還有幾年,也許下一次或再下次的婚季他就能成家了,家族名便能由他繼
承。」拿漾停頓一下才又繼續:「到那時,請讓我跟您走。」
一陣更狂亂的雷聲響在努論山上頭,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惠吾的臉色更加冷凝,「你是什麼意思?」
拿漾知道風神在明知故問,他便毫不閃躲地迎上去:「拋去我的姓氏,侍奉在您身邊。」
惠吾倏地站起身,聲音隱約顫抖:「跟我走,代表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我知道。」拿漾神色堅定,卻不安地抓住祂片裙的一角,「我知道。」
「你的靈魂會永遠困在這裡,無法前往鯨島。」
「我知道。」
「你不知道!拿漾˙巴瓦尼!你不知道!」惠吾大喊,平時溫和的臉已扭曲,盛怒中,祂
不顧儀態地大喊,「當年我把你帶回部落,不是為了現在自己親手毀掉你!」
「不是的!惠吾大人!」拿漾連忙站起身,急切地想去拉祂,「我……」
「你怎麼敢……」惠吾躲開拿漾的碰觸,幾乎是咬著牙質問,「那是比殺死你還要可怕的
事,你怎麼可以逼我對你這麼做……」
風神破開一向慈藹溫順的臉,露出掙扎怨懟的表情,祂分明也在乎。分明在乎,卻有太多
東西,死與生,永恆與時間,橫亙在兩人之間。
拿漾再也受不住,張開手抱住他的風神,用他淚溼的臉去碰祂同樣淚溼的臉。
他分明已經長大了,是一個挺拔的勇士,可以用堅實的臂膀把春日風神圈抱在懷裡,但他
卻好像仍是當年那個八歲小孩,弱小又無助,對世間很多事都無能為力。
但他還能怎樣呢?如果不是懷裡這位尊貴的春之風神,他的靈魂或許在八歲那年就死了。
他能好好活著,持續成熟懂事,熬過扶持年幼弟弟的孤寂,都是因為祂。那麼除了獻上他
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辦法呢?
拿漾低頭抵著惠吾的額,拂過祂的氣息,這樣環抱著祂,讓他的心很滿很滿,一聲喟嘆脫
口而出,並消失在惠吾的唇裡。
惠吾的唇微涼,有花葉的香氣和泥土的芬芳。
雨把他們都打溼了,吻卻因為拿漾的氣息而變得炙熱,他一手緊緊抱著惠吾,一手卻輕柔
地捧著祂的臉,虔誠獻上他的戀慕,也奪取祂無法宣之於口的心意。
雨一直下,直到他們沾染上彼此的氣味,直到拿漾的唇落在空無一物的空氣中,直到他的
懷抱落了空。
直到這個春天結束,都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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