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蕭愁守株待兔,站在人群少,且略為陰暗不引
人注目的巷子口。距他不遠處的一排賣小吃的攤販使
盡吃奶的力氣吆喝,幹勁十足的賣著令人食指大動、
胃口大開的燒餅油條小籠包蓮花酥,鍋子沸滾的油也
冒著陣陣熱騰騰蒸氣。
現在正午時分,天幕高掛一顆大太陽,方蕭愁身
邊縱有攤販的旗子飛舞擋住,遮去八九成的熾熱艷陽
光芒,額頭卻仍滲出點點汗滴。
大衢內人潮蜂擁,更是擠得水洩不通,其中也有
你推我扯、互不相讓的,光方蕭愁在這等候的短短時
間,街上就已發生了不少事、鬧了不少糾紛。
他向來有耐心,雖等了三刻鐘仍不見人,臉上表
情卻跟等了一盞茶沒兩樣。
自方化生那裡得知方朝仁這幾天的動向後,方蕭
愁便馬不停蹄匆匆忙忙趕到方朝仁今天有可能會經過
的地方,也挑了個不明顯的好位置,確定四周無人盯
他的梢,才安心匿跡潛伏著。
方蕭愁曾疑惑方化生是不是矇騙了他,害他白白
浪費時間,但腦海浮現方化生那一張非常期待他去怒
纓館碴的偽君子臉,又覺得方化生斷無欺瞞他之理,
因為到頭來無疾而終對誰都沒好處。
所以他決定再等看看。
大不了不歡而散,另尋他法。
他以前也曾在荒無人跡的野外餐風露宿了三天三
夜,只為了等一個惡名昭彰的江洋大盜犯案之後從他
面前策馬呼嘯而過的一瞬間。
那一次,他等到了。
稍縱即逝的一瞬間他用力把那大盜扯下馬來,摔
個頭破血流,綑綁扎實,送交官府查辦。
如今才剛過三刻鐘,還不算什麼。
不多時,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青梅竹馬方朝仁
終於到了這條大衢。
方蕭愁重重嘆氣。
──要不看見這小胖子還真困難至極!
他口中的小胖子,也就是方朝仁。
這漢子人長得魁梧,一張國字臉,身體健碩,膚
色古銅,個子極高,與平常人比較,足足高出了一顆
半頭。步伐一跨兩尺半,走在人群之中宛似一頭猛虎
步行於弱小動物裡。方蕭愁注意他沒帶槍,也注意到
另一個跟在方朝仁左側的人。
(咦?那紮了麻花辮子的女孩子莫不是?)
方朝仁的妹妹。
方向慈。
她嘰哩呱啦的像隻長舌麻雀,興高采烈的對她哥哥
不曉得說了些什麼。方朝仁則看似有一搭沒一搭的附和
、隨便敷衍,並不是很專心的聽方向慈講話。方向慈捏
拉方朝仁的衣角,東逛逛,西晃晃,很是好奇人來人往
熱鬧街道的兩旁攤子上所擺賣的新鮮玩意兒。
眼見這對兄妹互動之間,親情自然流露、羨煞旁人
的情形,當下方蕭愁立刻聯想戚緞水、戚柔眸。他們這
兩組同樣是血濃於水的兄妹,也都與方蕭愁認識,還有
不短的相處時間。
差別在方朝仁尚未令他失望。
方蕭愁暗暗祈求上蒼。
希望,不要令他失望。
方蕭愁仔細觀察這對兄妹檔,想著下一步動作,
自己究竟是該直接跟他們會面好呢,還是單獨私下約
出方朝仁,兩人談話即可,不必再牽涉方向慈。會這
麼想的原因是方蕭愁非常了解方向慈,她自幼便是個
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孩子。常常讓她大小姐脾氣一鬧,
能輕易解決的問題也變得困難無解。
(果然還是避開向慈那黃毛丫頭……)
正當方蕭愁苦苦思考,猶豫不決的時候,發現人群
中有兩名行跡詭異的人。
兩個男人。
他不禁起了疑心。
奇怪,這兩人不論服飾、容貌皆和正常人一般打扮
無異。一個是挑著擔子,滿臉麻子,穿著洗得發白藍衣
的莊稼漢;一個油頭粉面,嘻嘻哈哈的,像個成天不務
正經事的敗家子。兩人一前一後的往方朝仁兄妹靠去。
論外表、氣質,除了是男人,都帶隻命根子以外,
兩人全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相提並論的關聯性。
但每當他們愈接近方朝仁兄妹(尤其方向慈),方
蕭愁的疑心愈重,心裡不安感愈是強烈。
方朝仁、方向慈的週遭當然不僅有這兩個人,還有
其他閒雜人等,可方蕭愁目光偏偏特別注意到的就這兩
個男人。
許是他們的一切太正常,卻有意無意靠近方向慈,
彷彿在窺伺一個發難下手的好時機,反而令人覺得不正
常。
這時,方朝仁兩人駐足在一個攤子前。
那攤子專賣置放女孩家飾品、手工雕刻精緻的小木
盒。
方向慈一雙大眼睛盯得入迷出神,指著一個又一個
的盒子,櫻桃小嘴連珠炮似的叨叨絮絮欲罷不能,狀似
詢問老闆相關價錢或材料質地。
莊稼漢、公子哥兒逼得更近。
方朝仁他們卻毫不警覺。
而且那兩人已站在方向慈正後方,方朝仁的左後方
。一個放下擔子,稍作停留休息喘氣模樣;一個走馬看
花般,宛如看到了什麼稀奇古怪,津津有味的停下不繼
續往前走。
──兩人矛頭全指向方向慈。
因為脅持她較不費力之故?
莊稼漢兩手伸到擔子裡,粉臉公子哥兒則左手搖扇
掩護,右手摸入懷。
眼看隨時欲備掏傢伙動手。
殺手。
方蕭愁心中暗叫不妙,欲揉身混進人群,三步併兩
步解決那兩人,然後不曝露身分,不啟人疑竇的離開。
況且此舉導致曝光現形也就算了,他此刻哪管得那麼多
,只不願他朋友無端負傷,傷在卑鄙暗算偷襲的人手上
。
可惜來不及了。
因為聚精會神在陪妹妹說話的方朝仁忽然頭回也不
回,確認也不確認的直接往後面打出虎虎兩拳!
一人一拳!
──像是一早便知道站在他妹妹後面的人不安好心
眼。
拳快!
看似快。
卻不帶破風聲。
拳重!
看似重。
卻宛如打在外面那層衣服的棉絮,而非打在裡面實
在的肉上。
出拳颯然,收招灑然。
連方向慈也沒察覺她哥哥為了保護她而擊揮的這兩拳
!
連方蕭愁也眼睛亮了一亮,這小胖子耍得竟如此漂亮
。
連九衢之街上的百姓也全無一人留神方朝仁的兩快拳
。
欲施偷襲的那兩名男子被方朝仁「揮」了這麼兩拳,
竟凝住,一動也不動。
直至方朝仁刻意護著方向慈,兄妹走遠了,那兩名男
子才突然開始嘔血不止!一旁的尋常民眾待大街待得久,
始覺怪異,惹起不小騷動,發現他們嘴巴怎麼湧冒血泉,
保持原來姿勢,無法動彈的猛催狂吐,彷彿要把體內的血
吐光才善罷甘休!
方朝仁信手解除危機。方蕭愁大大鬆了口氣,悄悄退
回他的巷子口。
──他決定,只找方朝仁說話。
先不理老愛半路殺出程咬金的方向慈。多一事不如少
一事,這也是為了那黃毛丫頭好。
山西煙槍堂的五館爭霸只怕比他想像中還激烈、危險
。
(嗯……怎麼請君赴會呢……)
方蕭愁見空曠處有小孩子們在玩耍嬉鬧,忽然心生一
計,走上前去,和他們搭訕幾句,露幾手功夫,博得小孩
子們的好感。
再從中挑了看起來機靈聰敏、活潑可愛的,給了他幾
枚銅幣,蹲下要他附耳過來,輕聲細語呢呢喃喃的講了不
知道什麼,那小孩子就蹦蹦跳跳的往方朝仁那邊跑去了。
方蕭愁看計畫進行順利,沒出岔子,才心滿意足的往
方朝仁兄妹前進的相反方向離開。
※ ※ ※ ※
方朝仁很苦惱。
披著三千煩惱絲在萬分苦惱。
縱然他剛才不動聲色、不改臉色的在屏息瞬息之間,
順手解決了兩名想對他妹妹動手的殺手,卻始終未曾改變
眼前現下一個事實。
──九衢大街這地方不能再待,也待不久啦!
敵人業已先發制人,派人偷偷埋伏伺機掩殺夾擊他們
兄妹。這即表示敵人之前就清楚明確了他們的行動,而且
不放過一絲一毫任何有機可趁、見縫插針的時刻,此次主
動出擊,也讓方朝仁處在被動且落居下風的位置。
他上個月許了方向慈一個然諾,答應今天抽空陪她出
來逛逛街散散心解解悶。
而且說實話,方朝仁這段日子也真的夠悶。
五館各自勾心鬥角明爭暗鬥,波濤洶湧明槍暗箭,他
快人快語直來直往習慣了,頭一回碰上父執輩們這種鳥事
,他悶得像一頭快發狂、得病的吊晴白額虎。
──所以他那神出鬼沒的兩拳打得很過癮。
有條送上門來的好管道供他宣洩後,方朝仁火爆脾氣
登時降溫了不少。
只能算那兩個殺手倒楣,竟挑了一個熱情善良的女孩
子,還是他妹妹下手!若是直接找上他方朝仁,也許不會
落到吐血身歿死的冤枉的悲慘地步,至多碎裂五、六根肋
骨,或是一口牙齒大顆小顆悅耳非常的掉個滿地。
方朝仁不欲引人注目(可惜他的鶴立雞群、與眾不同
仍使他備受矚目),因此他沒帶,也不便攜帶長逾一丈二
的方天畫戟。只要麻煩不大、對手不強,憑藉一身銅皮鐵
骨、赤手空拳,他依然可以遇招還招見敵殺敵。
但沒帶一些怒纓館好手們,是有點失算。
因為他身邊帶了個拖油瓶,方向慈。
雖然「拖油瓶」的功夫不弱,甚至說有兩把刷子。可
如果碰上一流的殺手,那兩把刷子恐怕半把也使不上,她
就要乖乖躺下有如魚肉任人宰割了,方朝仁不願應敵對戰
時分身乏術,還得分心照顧方向慈。
方向慈是他現在最大的弱點。
自古皆然,女人一直都是男人的弱點。
所以那兩名殺手看中這點,才算計個子嬌小似狐狸的
方向慈,而非身形壯碩若猛虎的方朝仁。
方朝仁忽然不跨出他的猛虎步。
因為背後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已喊住了他。
方朝仁著實嚇了一跳,不是被那小孩子的聲音嚇到,
而是給那小孩子說的話嚇到。
「胖叔叔,胖叔叔!」
叔叔?
胖不胖先不管,方朝仁自認雖然濃眉大眼國字臉,高
大嵬峨富威嚴,確實比一般同年的人穩重了點,但少年意
氣風發,卻不老成的老氣橫秋。何況今年甫度二十四歲慶
生沒多久,怎麼一下子搖身一變,變叔叔啦?
這遠比兩名刺客要一齊攻擊方向慈還令他驚嚇。
一旁方向慈的俏臉也微見複雜。
假設方朝仁是叔叔,她不就自動升格阿姨了?
莫名其妙給人拱為尊奶奶,這還得了?
方朝仁不禁強作歡笑道:「小孩兒,你是在叫『大哥
哥』我麼?」方蕭愁刻意強調了一次,期待就算他不講明
,小男孩也能心領神會自動自發改「稱謂」。
哪知小男孩全無頓悟,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明亮的牙
齒,再與方朝仁一字一字的確認一遍:「當然是在叫『叔
叔』你啊?」
叔!
叔!
方朝仁青天霹靂,無法自己的激動道:「我!?」
眼見方朝仁反應太不可思議,男孩子此時也有些受驚
,畢竟跟這「叔叔」比起來,自己和瘦弱的小雞一樣,隨
時可以給他粗壯的手臂一拎,雙腳離地三尺,然後扔得遠
遠,跌個四腳朝天灰頭土臉。
小男孩食指指劃方蕭愁之前攀談他們的地方,支支吾
吾,語氣惶恐的道:「那……那、那邊、有一個大哥哥讓
我和叔叔你講一句話。他、他也有說叔叔你人很好,不會
對我怎樣的!」
方朝仁往小男孩比指的方位怒目一瞪,欲搜出「兇手
」究竟何人,不,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孰不知方蕭愁早已
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哪有什麼大哥哥小哥哥的。方朝仁心
道:莫不是仇人藉這件事來戲弄揶揄我乎?
方朝仁表情屈漸和緩,生怕嚇跑這無辜小孩便沒了那
可惡的人著落:「好、好,『叔叔』我不會對你怎樣,你
口中的『大哥哥』讓你傳什麼話來啦?」方朝仁在道那兩
字時,是有些咬牙切齒。
知道這叔叔果然不是個壞人後,小男孩這才二度綻開
可愛童真笑顏,雀躍道:「大哥哥他只說,『像猴子的瘦
子找胖子這呆子在館子練筷子吃豆子喝燒刀子』。」
講完這奇怪的繞口令,小男孩達成使命看來很是輕鬆
,他彷彿為了記一連串的子子子子子子子,激盪不少腦力
。
故意裝乖巧文靜的「大姐姐」方向慈聽了小男孩意義
不明但意味深長的話,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告訴方朝仁
:「哥,這小孩是不是熱昏頭,找錯人啦?」
被這麼一問,方朝仁愕然:「這……不清楚。」
方朝仁道:「『大哥哥』還有說什麼嗎?」
小男孩故作神秘兮兮地:「對、對,大哥哥還說了,
」
「不要找矮子那傻子來坐椅子,因為他最近沒多餘的
銀子。」
方朝仁蹙眉道:「就這樣?」
小男孩歪頭想了一陣子,最後肯定無誤:「嗯,就這
樣。」
「好,」方朝仁似兩撮黑纓般糾結的濃眉鬆了開,然
後張開闊大的手掌,抓著小男孩的頭,搖了一兩下,以示
親切嘉獎:「那好,乖,沒事了。他要你轉達的,你一字
不漏的轉達完啦。喏,這幾塊錢挐去買糖吃。」
小男孩更開心了,這一趟跑腿又不難又有錢買零食吃
,真是天大的好差事。
「謝謝!『叔叔』再見,姐姐再見。」小孩子不失家
教、不忘感激的揮手,道別方朝仁、方向慈。
又耳聞叔叔,方朝仁額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方向慈
倒心底有些安慰。
──幸虧她還沒給人叫老。倘若小男孩吃了熊心豹子
膽,稱呼她阿姨,她一定會把那死小鬼綁著吊起來,褲子
剝下,狠狠抽打他屁股。
女人最忌別人把她們喊老。喊錯名字,紫萱認作紫娟
,尚有一線生機;喊老年紀,十八頓成二八,卻是除死無
他。
方向慈不解的望著方朝仁:「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
「我也不知道,大概妳講得對,小孩找錯人、傳錯話
了。」
方向慈叉腰:「那老哥你還像個活寶給了他元寶,跟
他一搭一唱的!」
「哈哈,有趣嘛。」方朝仁不好意思的搔頭髮,豪氣
干雲的笑道。
倏地方朝仁臉色一變,慌亂拍手道:「哎呀,不妙!」
方向慈不明就裡,也給她哥嚇著:「怎麼啦?」
「前天父親交代事情下來,要我今天和館裡的方六甲、
方四喻去辦。我竟全給忘了!」
方向慈輕描淡寫,彷彿不意外方朝仁要違反今天和她
吃喝玩樂的約定:「這樣啊。」小小的,不易被察覺的,
語出失落與沮喪。
方朝仁深表歉意:「對不住啊,好妹妹,大哥怕不能
陪妳逛完整條街啦。」
「不礙事的,哥你去吧。任務要緊。」
方朝仁以為自己聽錯,這任性妄為的丫頭怎溫馴得像
兔子,二話不說的乾脆放棄、放人:「啥?」
方向慈嘆氣道:「正巧,我也不是很愛陪不懂逛街的
人逛街。而且今天不知怎麼搞的,走得有點累,兩腿痠痛
,想回去沖個涼,好好歇著。」
知曉方向慈想回家歇息,方朝仁苦惱大衢暗處明處的
殺手埋伏問題剎時消失,又可不必歷經這丫頭一番好奇盤
問,才能偷偷摸摸的赴約。至於孤身返家,他相信,方向
慈手上就算只有兩把刷子,也定可歸途一路平安。
好歹她身為怒纓館的一份子,也是自幼習武,不容輕
忽的女中大丈夫。
雖免卻他的用心護衛,但方朝仁正經八百,耳提面命
的道:「嗯,那妹子,我們在此分手。回去的路上切勿大
意,要知道其他四館的人正虎視眈眈著我們,妳這父親的
手上明珠一有意外,我這莽漢就跟著完蛋大吉了!」
方向慈笑得瞇起了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哥,你寬心
吧。本姑娘不會讓怒纓館招牌蒙羞的!」
「那就好。」
方向慈轉身,一甩長長麻花辮,道:「哥,我走啦。
」
「慢走不送。」
攪亂了親妹妹的雅興,分手更來得突然,方朝仁不免
內心感到一絲愧疚。
「大不了今天欠的,下次一併奉還嘛。」方朝仁自言
自語。
方朝仁見方向慈行得遠了,嬌小的個子終於化為萬頭
攢動的人海茫茫之中一個黑點,消失在視線,才自原地緩
緩移動腳步離開。待出得通衢大道,再全力施展輕功,彷
彿一頭疾馳在森林正追逐獵物的老虎。
方朝仁專心致志在彼方。
兒時記憶裡一個秘密的老地方。
只沒發現一隻扮兔吃老虎的狐狸躲了起來,注視體格
高大、目標明顯的他,靈活的大眼睛溜溜轉,手上玩耍長
及腰間的麻花辮子,目中閃動狡黠的光芒,不死心的躡手
躡腳、掩蓋聲息。
跟蹤方朝仁。
※ ※ ※ ※
這壺茶還是絕妙的數十年來如一日。
方蕭愁小時候熱愛冒險,他憧憬外面世界的一切,對
於這浩瀚世界,一顆小小心靈總有窮之不盡、猜之不透其
玄妙奧秘之處,至於這只有內行人才通曉門路的搭棚店,
是他及方朝仁遊戲時無意間發現的。
那回他們兩個野孩子,玩的晚、跑的遠,天都黑了認
不得路,只好到這快要打烊的小店求救。
所以結下了他們日後常來這廝混的因緣。
這是他們兩個人對方向慈以前保守至現在的秘密。
故方向慈自然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
店主茶博士一手好茶藝,泡的茶味道沁人脾胃、芬芳
香醇,檯子擺藏陳年老酒,而且料理手腕、下酒小菜也足
稱一品。
方蕭愁重遊舊地,這附近也沒太大的改變,老榕樹依
然老邁的樹鬚垂披,店前荒道依然荒蕪的不見馬蹄達達過
客。
彷似已給時間遺忘。
(再過幾十年、幾百年,這裡仍會是這個模樣吧?)
唯一值得感慨的是,老店主的髮更白,皺紋更多,臉
更乾癟。以前守在桌子底下的那條黃狗也不見狗影了,方
蕭愁還記得,牠在夏日悶熱午後會趴在地上閉目貪睡,偶
爾慵懶的學人伸腰,打呵欠。
狗尚且如此,遑論店裡三名店小二、夥計皆和過去不
同,通通換了一副面容。
約方朝仁在這,再好不過。
人少、耳目少、是非少,與那條熱鬧非凡的大街截然
不同。
方蕭愁悠哉悠哉吊兒郎當的坐在朽得快斷了的長凳,
翹著二郎腿,長凳發出令人牙痠的搖曳聲。遠方揚起一陣
沙塵,原來是方朝仁氣沖斗牛,來勢洶洶的狂奔,方蕭愁
見狀笑道:「小胖子倒不慢,大爺我凳子還沒坐熱呢。」
「臭瘦子!」方朝仁看是方蕭愁,便一拳掄出。鐵拳
,像要把他打成肉餅。
「死胖子!」方蕭愁不輸威勢,同樣一拳擊出!宛若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拳對拳相撞。
方蕭愁的拳頭卻安然無恙,沒給方朝仁打碎。
因為方朝仁只徒具聲勢,方蕭愁也是做做樣子。兩個
人這種見面方式就跟拿起酒杯乾杯一飲而盡一樣的稀鬆平
常。
方蕭愁笑道:「我話裡沒說時間,你怎知立刻趕來?」
方朝仁也十分得意,哈哈大笑,彷彿他勘破方蕭愁的怪
謎題像千古奇案似的:「你話裡沒說時間,不就表示『沒時
間』麼?」
兩人互相調侃也是其來有自。方朝仁年幼時是個冬瓜般
的胖子,方蕭愁則曾是個竹竿般的瘦子。胖子害怕油膩汗污
,非得晨間傍晚各入一次澡堂;瘦子喜愛東轉西晃,像隻猴
兒崽子似的進進出出爬上爬下。
但事過境遷,多年以後,胖子不胖了,瘦子不瘦了,他
們兩人亦不改當初赤子之心,仍舊用這暱稱彼此戲謔。
「你的老位子,坐下吧。」方蕭愁指了指方桌對面,再
轉頭喝道:「小二,送兩盤下酒菜、兩籠蒸餃、兩壺竹葉青
來。」
方朝仁這才把大屁股落在長凳,雙手交叉在胸,揶揄道
:「天要下紅雨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四流人物的『大俠
』方蕭愁,終於有空返鄉探望探望你的老朋友啊?」
方蕭愁淡淡道:「我們一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怎
麼捨得忘記你這豬朋狗友的死黨呢?」
方朝仁沒好氣地道:「放屁放得真響!大話說得真亮!
自小到大享福的都是你,當難挨人罵的全是我。你倒講講,
哪來的有福同享?嗯?」
「好,至少有難同當了。」方蕭愁聳聳肩,攤攤手,無
奈嘆氣:「再說,我最近可沒享什麼清福。大概以前享太多
福,一生的福氣在那時全被我享光了。」
方朝仁知他闖了不小的禍,是以臉色一整,認真非常地
問道:「瘦子,我問你,武林同道上這些日子以來,甚囂塵
土七嘴八舌的,傳的戚戚莊那件事是真是假?」
方蕭愁不多作他想,即答:「假的。」
方朝仁道:「好,你說的,我就信。」
聽方朝仁口氣毫不懷疑,予以百分百的信賴,方蕭愁不
禁奇道:「如果我回答醜事是真的呢?」
「我也信。」
「哦?」
方朝仁緊握右拳,骨節格格爆響:「然後我要把你這負
心漢、薄情郎、亂臣賊子、傷風敗俗的渾球打成一攤再也起
不來的爛泥。」
「假若你枉顧道義,我也只好枉費我們情誼。」
方蕭愁乾笑:「哈哈,好樣的。」他暗自慶幸沒亂作回
覆騙這直腸子的傢伙,方朝仁可是說到做到,一言九鼎的。
這時,店小二已動作快速、老練的將兩壺開了封的竹葉
青、兩碟小炒的小菜、兩籠熱呼呼的蒸餃送上桌。
方朝仁看見好吃、也好久沒吃的食物來了,方才跑完那
麼一段長路,肚子正巧餓得咕嚕咕嚕叫,便從衣襟掏出一件
用海藍緞布裹住的東西,飛熟的解了開,卻是一雙鐵鑄的金
屬筷子。
方朝仁一夾青椒夾入嘴巴,口齒不清含糊地道:「給你
那使喚的小鬼頭什麼胖叔叔的便鬼喊鬼叫,我三魂七魄差點
兒沒嚇走三魂六魄。你既然在大街,親自來找我們不就行了
?怎麼婆婆媽媽拐彎抹角像個娘兒們似的。」
方朝仁說的話宛如過耳秋風,方蕭愁一字不聽,倒一直
盯著方朝仁用的筷子,好像兩隻筷子附有神奇魔力:「還是
那雙筷子?」
「很稀罕?」
方蕭愁笑道:「稀罕極了。」
然後右手一提,使店裡的木筷子夾菜。
──不過是夾方朝仁的菜,搶菜。
方朝仁剛拈了一塊蒸餃起來,方蕭愁隨即閃電出手,扣
住方朝仁的鐵筷,順勢往下一滑扯,蒸餃又掉回蒸籠。方蕭
愁再貌似輕鬆的把那塊蒸餃夾起,吞進肚腹!
方朝仁又好氣又好笑:「喲,──考驗我麼?」
方蕭愁恭恭敬敬,裝模作樣的拱手:「不敢不敢。」
這次換方蕭愁夾花枝,卻直接被方朝仁合併鐵筷陡然一
震,方蕭愁的虎口被震得發麻,筷子幾乎鬆了手飛脫!方朝
仁霸道此舉擺明立下挑戰帖,本該和氣一團的飯局頓成意氣
之爭的戰局。
兩雙筷子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兩人手上忙著,嘴上也沒閑著。
方蕭愁攻出「一筷」,輕道:「你倆兄妹在大街遇了麻
煩人。」
方朝仁以一隻鐵筷巧妙架守這一攻,再後發制人使另一
隻筷串入羊肉,緩道:「刺客比豆腐還嫩,我怕他祖宗十八
代不成?」
依他口氣,刺客也定比這塊牛肉嫩。
方蕭愁雙筷如疾風、如驟雨,刺、扎、插,試圖攻破固
若金湯的守勢:「我是怕矮子給我們惹麻煩,才不想現身。
黃毛丫頭沒來吧?」
方朝仁氣定神閑穩如泰山,鐵筷掃、揮、旋,四筷糾纏
不休時,好幾次方蕭愁的筷子快給他攔筷一斷,卻老是不能
跨越雷池更進一步,都讓方蕭愁避躲了開。
「向慈丫頭晃累了,想先回怒纓館。我就順水推舟來見
你啦!」
「矮丫頭還像以前一樣?」
「一樣,沒變。我有時胡思亂想,想有些事情永遠也不
會變吧?」
「譬如我們永遠也會是朋友。」
「永遠,不會太遠。」
方蕭愁不僅使筆如劍,使筷也如劍,劍式淨走輕靈偏鋒
、孤高堪稱一絕:「胖子,你筷子練的益發不錯。」
方朝仁鐵筷若冷槍,點捺在無際渾圓之內,風月事也給
他舞出了霸王情,王孫喪志也讓他躍出了公子愜意:「瘦子
,其實運筷、運槍,道理一樣。」
端的是場唇槍舌劍。
方蕭愁笑道:「你以前胖得像豬,稍微大了些就壯得如
牛,現在猛得似虎。光那雙灌滿純金的沉重鐵筷,你便使了
一十三年,耐性驚人。男大十八變,哭爹喊娘的小胖子變為
頂天立地的大漢子,在我這朋友眼中看來,真的印證神鬼難
測,世事難料這句話。」
方朝仁肅然道:「我很會吃,很能吃,吃的機會一向比
你這瘦猴子多許多。有人閒來無事練鐵膽,我則別出心裁練
鐵筷。不枉我的異想天開,也終究練出了小霸王的本領。」
方蕭愁道:「事實上,我這次回山西,是有一件非常重
要的事要問你。」
方朝仁嘻嘻一笑:「這麼巧?我也有一件與你事關重大
的消息告訴你。」
「你先還是我先?」
方朝仁:「瘦子先,胖子一向不跟瘦子爭。」
方蕭愁這才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字字鏗鏘像擊在
冰河上的鑿子。還深怕方朝仁聽不清楚而放慢語調,唯恐方
朝仁不懂此事嚴重性而態度嚴謹。方蕭愁劍眉一剔,星目有
光,終於問了他很想問的問題:
「你這個月廿一,去了江南對吧。我要問的就是,你去
江南做什麼?」
方朝仁的笑意剎那凝在嘴唇兩側。
接著,以一種抗衡方蕭愁遊俠情懷的霸王悲歌,冷然面
對方蕭愁的冷面。
方朝仁沉聲,沉得有點沙啞,好似已將他全身的精力、
神武,濃縮為他吐出來的這兩字:
「殺人!」
聽完這乾脆兩字,方蕭愁的背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