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闕探囚（6）
江璟問：「甚麼——」蒲寄淵喝道：「快，快隨我走，別耽擱了。」扯了
江璟便往來路上走。江璟頻頻回頭，見窯門仍是半開，蒲寄淵竟不去鎖上。他
極為不解，這深夜廢宮之中，能有甚麼緊急之情，迫得這位高手如此著慌？「
至少可以確定不是劫囚——」
蒲寄淵邊奔邊吩咐：「咱們先尋一處所在讓你藏身，萬不可令人發現你的
蹤跡。」
江璟奇道：「為甚麼不可？」蒲寄淵反問：「這是甚麼地方？你還要命不
要？」
江璟一聽有理，不由得暗笑自己犯傻了。事態這般緊急，料必是有宮衛臨
時搜查。二人穿過好幾間造坯房，當中不少房間，仍散落著當日宮殿毀壞時碎
裂四散的泥坯。剛剛轉入一條岔道，江璟突然省悟：「等等，為甚麼他只說讓
我藏身保命，他自己呢？他亦不是宮城中人，怎地他不怕被守衛發現？若說他
另有掩藏的辦法、匿躲的場所，憑他的本領，豈有不能順便掩護我的道理？」
那便是說，「他要隱藏的只是我這個人！」
他一想到此，腳步不禁略略一頓，蒲寄淵尚未覺察，走廊之中陡然不知從
哪兒傳來一句呼喝：「你將人帶到哪兒去了？你，你在哪裡？」
那聲音又尖又急，在走廊中四下迴盪，把江璟嚇了老大一跳，這回當真停
下了腳步。那是一個女子的叫聲，聽起來已不是很年輕了。蒲寄淵亦是一怔，
命令道：「莫停留！」加快了腳步，一邊側頭監視江璟有無跟上。
那女子又惶急地呼叫起來：「你快答我！你要將人藏去哪裡？你是不是…
想獨吞？你快出來！」呼喊聲逐漸變得忿忿：「寄淵，寄淵，你快應聲！」
江璟心道：「她直呼蒲前輩的名字，與他甚是相熟，卻怕蒲前輩獨吞甚麼
。莫非便是將那人囚禁此處的同夥？」
蒲寄淵一面推開各處房間之門，帶著江璟左轉右繞，一面露出煩躁之色，
喃喃埋怨：「她鬼叫甚麼？難道已打退了外敵？這麼亂叫亂嚷，還怕敵人搜不
到磚窯那兒去？」
「嗯，蒲前輩在躲的，至少有二路人馬，一個是那中年女子，另一個是會
向他們動手的外敵。」江璟茫無頭緒地跟著走，心中推估：「他稱後者為外敵
，那麼他與那女子果真有些淵源，是他們合力將…將那個人…囚在此處的。」
不知為何，就連在心中暗思，他也缺乏勇氣稱呼那囚徒一聲甚麼。
「那女子說不定便是蒲前輩在宮中來去自如的關鍵，是她將宮中地形與衛
士巡察情況告訴蒲前輩的——她就是『宮裡人』！」
眼前景物在急趨之間急速變換，慘淡燈火搖曳，他的眼前卻驟放奇特的光
明：宮裡人、女子、與他密切相關但他卻不明白的寶物、迴空訣…那尖叫著企
圖搜出蒲寄淵的女人，與那日在山道上攔路的紫衣宮女，以及夜襲岳陽門的持
戟太監，必是一路！說不定便是那二批人的頭兒！
紫衣宮女在激鬥間遺落了一個綠綢箸袋，作工質料均極之精細，當時殷衡
已有暗示，揣測她們是宮裡的人，這條線還須聯繫到更早之前，剖驗持戟客屍
身因而揭露其閹人身份。直至蒲寄淵現身劫持，受殷衡的言談所誤導，認定「
宮中那人」有了二心，當時江璟還想到了朱溫那派勢力，百思不解，豈知大謬
。
這還不止，在更早之前，江璟尚未發現殷衡潛伏岳陽門的安逸日子裡，沈
定邊已收了兩頭酬銀，藉職務之便刺探江璟的身世，終於在本年的中和節，差
點遭到另一邊的滅口。沈定邊那小人面對殷衡質問，卻仍堅不肯透露另一邊人
馬是甚麼來歷。沈定邊把江璟的母族身世和拜師情形，早已賣給了那神秘的「
另一邊」。
所謂的另一邊，正便是遠在長安放線佈網的勢力。
是從前線索太零落，江璟直至這刻才心驚膽跳地揭開了陰謀的源頭。為了
磚窯中那個長鬚重囚所透露的「迴空訣」，「宮中那人」遙遙千里放出長線，
就為了將自己從洞庭湖畔勾到長安來；一面已囚禁了長鬚人多年，說不定曾加
以刑求，令其殘廢，拷問功訣下落。這個「宮中人」，是個女子，此刻正在廢
棄宮殿的某條地道中搜索自己！
而這一股勢力十分隱秘，以西旌之能，竟未有方法探明，以致殷衡只知有
人暗中競爭。西旌僅能在朝官身邊和部份閹宦之中安插眼線，深宮畢竟幽幽，
皇族和女官的動向，便不是他們所能探測的了。
江璟念頭雖多，但線索拼到一處，進而交匯成一樁完整的陰謀，卻是極快
。眼前忽爾一黑，已被蒲寄淵帶入了來時的地道，接著便將從含元殿廢墟地底
鑽出地面。蒲寄淵的呼吸聲在黑暗中「哧哧」傳來，江璟心想：「我二人來時
，我數算呼吸推測距離，當時他的呼吸甚是平緩，是大高手的修為。此時急成
了這樣，他真的很怕那女子。他…為甚麼怕她？難道那女子武功比他更高？」
驀地裡，江璟又想起，宋晏思敘述如何跟蹤一名從宮中偷偷出京的低階女
史，直入蒲寄淵的草廬，「那低階女史不正是這個女子的手下麼？她攜著黃金
梳背，替這女子向蒲前輩傳消息…唉喲，不好，這中年女子，莫不是甘自凡所
言、單戀蒲前輩之人？這可是個善於使毒的厲害人物。」
梳背用於簪髮，乃是女子極貼身之物，若非有情緣牽扯，一個女子決不會
以用過的私密飾物向一個男人傳遞訊息。江璟在岳陽門的一堆男子中長大，本
來不會知道這些講究，但他有個愛嬌的雙緹妹妹，於是女兒家在私己物品上的
心思，他總算懂得了一點點。
再一想蒲寄淵提起那女子時的薄倖神態，登時醒悟。蒲寄淵不是為了武功
不及而怕她，而是利用了對方的情意，負了對方，因而不敢見她。「不，沒有
這麼簡單…」蟻穴一般的廢墟地道，將那女子的尖厲叫嚷隔得越來越遠，「他
帶我來見那…那個人，是瞞著那女子的。蒲寄淵在奪『迴空訣』一事上，有意
背叛她，正如那女子剛剛所叫喊的，他意欲獨吞。」
驟然間，那女子的聲音變得極近，帶著甚大的驚恐：「淵郎，淵郎，你快
回來，我怕遮掩不住了，他們要搜到人了，來的人是好手，你回來幫幫我！」
聽來依稀就在這條地道的土壁之後。
正在此刻，蒲江二人已回到木梯之畔，蒲寄淵縱上木梯，一手已撬開了暗
門。
外面的夜風吹了進來，江璟一嗅到外邊自由的氣息，哪怕外邊其實仍是大
明宮苑的禁地，他也再忍不下逃向空處的衝動，也不知是想躲避身後那女子的
威脅，還是磚窯中揭示的沉重凶險真相？他一覺到暗門開啟，竟爾將長棍一撐
，搶步跳上木梯，粗魯地擠到蒲寄淵身旁，便想往外奪路而逃。至於讀書人尊
卑有序的舉動禮儀，早忘了個清光。
他堪堪伸手搆到地洞邊沿，身旁呼的一聲，蒲寄淵居然下躍回到地道之中
。他雖看不真切，也能覺察到蒲寄淵是向來路奔了回去，剎那愣在當場：「甚
麼？他當真回去幫那女子拒敵了？那女子兩聲『淵郎』一叫，效驗這麼靈？我
這不上不下地卡在暗道口，可怎麼好？」瞥眼發現長棍已伸了一截出去，焉知
不會有守衛瞧見這奇異的一支木棍從地面「生長」而出，尷尬無比，連忙縮手
收棍。
他在暗門的蓮花磚四周摸索，欲找到關閉暗門的方式。才不過幾個眨眼之
前，他搶著出去，但事情突變，少了蒲寄淵帶路，自己絕對出不了大明宮城，
只有權宜將暗門關上。正觸到磚緣一個似是機括的地方，頭頂上冷不妨有人說
道：「棍兒我瞧見了，不必急著縮，這次我不會將它鋸成兩截。」
語音相當熟悉，尤其那彷彿滿含嘲諷的帶笑聲調，更是這大半年江璟聽之
已慣的。
在這深宮禁苑，危機四伏，江璟於瞬息之間，還真分辨不出那說話的是甚
麼人，怎麼在大明宮還能遇見熟人？那聲音近在頭頂要害附近，剛剛響起時，
他渾身一震，早已飛身下梯，舉棍待敵。卻覺暗道口火光一閃，那人低喝：「
要命的快爬上來！咱們時間不多，下一班路過這兒的巡衛半刻便至。」
火光閃現之際，江璟已看清伏在暗道口、身穿夜行衣的殷衡臉孔，驚訝萬
狀。與此同時，地道遠處隱隱傳來那女子呼叱之聲，還有些物件倒塌的悶響，
雙方似已正面動武。
西旌不是消息受限麼，怎能搜到來這廢墟底的秘密地方？蒲寄淵與那女子
所說的外敵，難道正是西旌其他人手？他們得知磚窯中那人未死、前來搭救麼
？種種疑問，皆比不上跟著識路之人出宮來得緊急。殷衡是否識路，其實他也
不清楚，但要從皇宮逃生，西旌之人總比他有辦法多了。他二話不說，縱躍上
梯，竄出了地面。
御花園與來時一般寂靜，暗道口敞露於地，江璟微一遲疑，殷衡卻連連招
手催促，打個方向手勢，領著他在西南角的花樹叢間奔走，逐漸接近宮城南牆
，行進路線比蒲寄淵所領的來時路要曲折不少。江璟稍稍一想即明白：「蒲前
輩有那女子作內應，加上武功極強，便敢抄近路。」
南牆之上，蒲寄淵與那女子布置的滑車與繩索仍在，但牆根空空蕩蕩，那
女子派來拉動滑車的屬下已離去。二人衝入牆下黑影才停步，江璟仰望崇高宮
牆，正要打手勢詢問如何攀援，殷衡手掌一伸，另一手指著他棍梢，示意借棍
一用。
接過江璟長棍後，殷衡略一蓄勢，藉棍倒翻，身形即如長蛇攻擊獵物一般
拔射空中，只不過他是腳前頭後，高高上了繩索，即撇下長棍。江璟一抄接住
，仰見殷衡雙腳挾著繩索，挺身而起、抓住了繩，一足在牆上輕點，急速飛升
，瞬間已高過了牆頭，背影隨即在月色下隱沒牆那端。
幽月高牆，這一條人影去得靈動奇幻已極，江璟差點拍掌喝出采來，心頭
大鬆：「何必旁人來拉動滑車？只消有長棍之助，『靈蛾翻飛式』便能輕易翻
過宮牆，殷二寶在牆外即可助我緣繩上升。」
宮城之外的長街依舊空寂無人，明月已離開了天頂，天空黑沉了不少，多
了點點晶亮夜星。江璟雙腳踏上牆外土地，仰天吐了口氣。
這夜宮牆內的一切，他多麼想就此拋在身後，讓巍然的宮牆替他封鎖，人
的武功唯有練至一個境界，或是藉助器械，方可以在高牆來去自如，那麼，無
形的驚慄真相，可能叫這牆擋得住？
他回過身，呆呆望著沉默而雄碩的宮牆。但覺自己肢體與長鬚囚人在窯中
搏擊碰撞之處，乃至被勒過的脖頸、擦破了的頸部皮膚，還隨著脈搏隱隱抽痛
。人是重獲自由了，牆內發生之事帶來的暗創，依然如影隨形。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