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墮蛾 4 性命交易
江璟心頭電光石火地閃過一陣衝動,緩緩伸手到背後,觸到了劍柄。他一
路背著朝陽而來,那劍柄已曬得發燙。
「你和冷門主談了交易,我也和你談一件。」江璟壓落胸中上衝的熱血,
拔出了劍,沉聲道:「黑杉令,我用命來換。」
殷衡仰頭望過來,陽光照下,他微微瞇起了眼,眉頭卻皺得死緊,似乎覺
著江璟發瘋了。
江璟道:「你應允我,將黑杉令歸還李大哥,我這條命便給你。因為我在
那鎮上,殺了鳳翔赤派的八個人,你對部屬從來都有死義的情份,決計不想放
過我。」
殷衡仍舊瞇眼看著他,嘴角揚起,「呵」了一聲,又拽下一條草葉子來嚼
。
江璟道:「你不信?」不得不對殷衡證明自己殺了舊部屬,只覺人生荒唐
無倫,接著道:「在北霆莊西邊山頂,你也看見宋晏思了。那八個人夜裡襲擊
我,便是由他主持。你要不要我將八個人的姓名讀一遍?」
殷衡揮手道:「你說是,便是罷!」
江璟定定地注視他,想分辨他究竟信也不信,一面續道:「我死之後,『
翻疑莊』的產業,隨你處置,我相信你必定會善待我莊子裡雇用的礦工與僕役
。至於雙緹,你會待她好的,我更是不必多說。」
殷衡一副憊懶模樣,「是啊,別廢話了。」
江璟心中漸漸雪亮:「他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甚至不敢對自己承認他信
了這殘酷之事。因為兩邊都是他關懷之人,他無法抉擇,該為宋晏思等人報仇
,或是留我生路?」深吸一口氣,說道:「好。你想不想聽聽交手時是怎樣的
光景?想不想知道我是怎樣破了『冰瀑二相劍』?讓我一一敘述,你便能信了
。那是八月十六到十七的子夜,一二更之間,宋晏思等六個人滅了我房裡的燈
,埋伏在黑暗之中,我由外頭回來……」
殷衡又揮了揮手:「等等!」慢慢站起身。他迎著陽光,江璟看得很清楚
,那面上是無盡的落寞與頹喪在交織,以往他倆偶然受挫,殷衡都不曾變得如
此。那本來是一張靈秀的臉,有刀疤亦不掩青春,忽爾顯得蒼老萬分。
只見殷衡苦笑道:「該死的是我,你也來湊甚麼熱鬧?」
江璟大震,知道他指的是岳陽門滅門之仇,頓時起了一股不祥之念。上一
年在鳳翔城外,二人脫險後,殷衡在群戰中捨命不成,一度請求江璟處死自己
。當時殷衡尚未與雙緹正式結褵,固然隨時可以不要性命,現今已有了孩子,
怎麼又來重提此事?
殷衡道:「人生在世,歡少苦多,為何定要為旁人奉獻一己之身?你是大
好男兒,李茂貞、李繼徽的江山值得你甚麼?你歸隱山林,不就是為了要替己
身作主?讓青派的兄弟也都自己作主,不是挺好?」
江璟蒼涼冷笑,道:「世事便這麼輕易?那天夜裡的事,我還沒有說完!
你聽了我說,再來論斷,人生在世,是不是真能作得了自己的主!」
殷衡不住地出聲揮手,想打斷他,他只是不理,一句句亢聲說下去:「我
一進了房,先拋出一枚腰帶扣,試探房裡甚麼角落埋伏著赤派之人。果然,有
三個人撲向了帶扣落地之處。我又拋出第二枚腰帶扣,這枚帶扣被人一劍砍斷
,那便是『冰瀑二相劍』,你極熟悉的、一位老兄弟的自創劍術……」
殷衡望著別處,肩頭起伏,顯然呼吸深重、心情激動。但臉上仍是一副在
聽江璟廢話的表情,一點也不信。
江璟道:「不錯,是宋晏思,你說過小時候曾當他的隨從,出去行刺,那
時我還沒有入西旌。你輕功尚未練成,扭傷了腳踝,按照西旌的規矩,他大可
以將你丟棄在險地,大頭目也就是你師父麥老師傅都不會因此怪罪他。可是他
揹著你逃了一百多里地,你曾說,這恩情你永遠不會忘。」頓了一頓,怒聲道
:「但他已經死了,是我殺的!」
殷衡不住搖著頭,那奇異的頹喪神色更濃,江璟依然不知他究竟是否置信
。
江璟續道:「接著,我忖度了一下,赤派有誰擅長夜戰?我想到了魯平兒
,你喝酒的搭檔,我想到了劉梓劉桐倆兄弟,還有『左三下五』總署的楊弁。
你瞧,連楊弁都親自出馬殺我,因此從成都到北霆門的兩面蛛網,都讓我搗破
了,我才逃得性命。你很懂我,你知道我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使很多手段——
」
殷衡身子也震動了一下,道:「那是在西旌時!岳陽門紀師傅的聖賢教誨
,以及你的善良天性,俱是非同小可的。」這話與其說是回答江璟,不如說是
在說服自己。
江璟胸中鬱積彷彿即將爆裂,叫道:「我在西旌打了九年的滾,退隱後並
不會重做善人!我要自保,我要為『翻疑莊』的人打算,為寶鳳山一帶倚賴我
保護的百姓打算,我便殺人!」
接著述說那夜慘況:「我與宋晏思雙劍相交,藉著火星子的光亮,一劍一
個,刺死了魯平兒和阮阿錫,接著一掌拍死了劉桐!……」憶述至此,已有些
失常,「劉梓也是被我刺死的。我殺這幾個,都是一招斃命,你清楚我的武功
!」
殷衡瞧瞧江璟,又望望遠處,像在鬧市見到一個瘋子,嘲弄地笑了笑:「
你戲說夠了麼?」
江璟握劍的手臂與身軀慢慢蓄勢,道:「知遙兄從鳳翔遠道而來,作為追
捕你和我的智將,你知道他武功只是中上之流,但是他逞勇出行,也到了那客
店,於是也被我殺了。宋晏思死得最慘烈。我面對他的『冰瀑二相劍』,一度
為之膽怯,結果在黑房裡不慎砍斷了他一隻手腕。最後,最後……」說到此處
,長劍已灌注了勁力,「他遭我斬首而死。你還想聽甚麼詳情?」
殷衡又搖了搖頭,卻不知是不想聽,或是對這番述說難以入信。
江璟道:「好,那便讓我償命。」
殷衡愕然回顧,江璟身隨劍起,一劍已刺出。同時左掌掌心兜起,懸腕虛
擬,迴空訣的勁力登時籠罩了殷衡右側之地!
他突發襲擊,乃是為了激發殷衡臨急應變的猛烈反擊,最好能近身陡發暗
器,那麼自己這樁性命交易便辦成了,再容不到殷衡不將黑杉令歸還李繼徽了
。江璟不是不曾想過,須得耐心套問,然而關心則亂,終於逼得自己自願拿性
命換取對舊主的盡忠。
果然,殷衡一瞥見他長劍、一感應到他的掌力,「廓石掌」瞬時就發動,
靈蛾身法疾晃,一拳已搶入江璟中門。不管外門的亮晃晃劍刃,中宮直進,「
磁進」之力發出,登時衝散了江璟掌力的籠罩,揮至江璟耳畔!
「廓石掌」是神蛾月姥麥老師傅憑殘缺的「磁進」部份所創,那「磁進」
之訣,亦即江璟所學迴空訣的一部份,只練進、不練退,剛而不柔,往而不復
,如此有違武理的源源拳力,令對手防不勝防。習練之人之所以能夠違背武理
、不絕地使出剛勁,乃因「磁進」之訣激發人體運用勁力之潛能。
但這般進而不退,大違人體之基本道理,每一次出擊所積累的反力,終將
反噬。江璟為殷衡的舊傷憂心了一年,即因他深知硬練「廓石掌」的禍患。
這刻殷衡臨急應變,自然使的仍是廓石掌。他那一拳有意打偏,否則早已
捶至江璟太陽穴。江璟長劍雖在外門,但防禦反攻不假思索,劍柄自然而然地
迴向,擊往殷衡左腰。
殷衡的拳面在江璟左頰輕輕擦過,「磁進」之力立時在江璟臉皮上震出一
個瘀血印子。與此同時,江璟劍柄擊中他左腰穴道,令他腰腿一麻。
江璟接著急速後躍,手肘略收,劍刃迴斬。這並非世間任一劍法的招式,
是他「迴空訣」逐漸地練深練化,武功隨身揮灑,不拘一格,一柄劍與一條手
臂可有無數種傷敵方式。他劍刃隨在倒退的身子之前,亦即要一劍砍入對手的
腰脅,接著疾拖而過,拉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口子!
若換作其他高手,只能圍魏救趙,疾攻江璟之不得不救,方有望閃過這殺
招的一拖。但以殷衡的輕功,決計可以毫髮無傷地避開。江璟當然已預算到這
一層,他那劍刃上依然附著迴空訣的「轉」勁,若然對手以絕頂輕功閃避,身
周必然湧起氣流,可令「轉」勁隨之發揮,那才是他所要的,才是真正招數使
出之時。
說時遲,那時快,霜刃已來到殷衡左側身邊,觸到了他青袍布面。
殷衡果如他預期,右足一點,身形向外急遽仰出,同時右拳從江璟臉面揮
下,變拳為掌,直切江璟持劍的右腕,力道極猛!
江璟迴空訣生出反彈,將殷衡一掌格開。但穴道被切,手掌仍是鬆了,劍
柄從掌中跳起。
就在他暫時失去兵刃的一瞬間,殷衡側身撞來,右肘衝撞他胸腹,竟是近
身搏戰的兇險打法!
當江璟使出那一砍一拖逼迫殷衡閃避時,預料「轉」勁可隨著殷衡身法帶
起的氣流,力推而出,同時劍刃亦將刺向殷衡心胸。到那時,殷衡非被迫得射
出暗器不可。殷衡從幼年即練暗器殺人,以暗器遠距防身,已經是他最自然之
行動的一部份。江璟已經料定:殷衡如此不經絲毫猶疑地發出暗器,打的必是
自己要害,且是近距發出,就如在湖畔突襲文玄緒一般,自己即令想避,也避
不了。
——因為他捨身換令的念頭來得太匆促,怕自己求生之念再起,決計必須
速戰速決,死在彎月鋼鏢之下,終結這場為了自盡而挑起的比鬥。
可是他料錯了——殷衡先是一肘撞得他脾胃翻湧,繼而擒拿住他手腕,向
下力拽,制得他無法去接劍,任由長劍落在地下,殷衡竟是在摔角纏戰。緊接
著,殷衡藉著勢子翻過身來,左手兩指突插他雙目!
殷衡的的確確是在出狠招,卻遠遠不是江璟預想的狠招。江璟已預備死在
暗器之下,全無意料會先遭到戳瞎雙目的對待。此際,他的反應與世上任何一
個人遇上插眼襲擊時並無兩樣,猛地大駭!
他急忙縮頸後避,並未受制的左手繞了過來,扣住殷衡喉頭。驚怖之下,
一扣著對方咽喉,三指立刻向裡鎖拿,另二指則緊壓對方喉核。
殷衡頓時氣息一窒,左手用力掙出,江璟一雙眼睛才保住了。一般鎖喉招
式已足以傷敵,江璟的指力亦可隨時以迴空訣運出,如若他鎖拿時藉物傳勁,
則手指尚未全力擠壓,便可令對方咽部收緊、閉氣而亡。
突然之間,二人同時靜止不動。江璟手指不再鎖喉,殷衡右手亦不再努力
拖倒江璟身軀。二人又怔了一怔,一起鬆開襲擊對方之手,同時向旁跳開。
二人彼此注視,眼中均大有迷惑不解之意,從方才那樣狠辣的格鬥中過來
,居然二人的眼裡俱毫無殺氣。
江璟撫了一下胸腹,那一肘著實厲害,而面上的瘀血也陣陣抽痛;殷衡則
仍在咳嗽。江璟一直等著殷衡先開口,但素來伶俐的殷衡只是惘然瞪著他。
一片寧靜的草甸之上,陡然有一陣哨音響徹雲霄,接著,四野有同樣的哨
音高低響應,織成了一片動聽樂曲。
天留門人不知怎地,竟爾追到來這片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