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墮蛾 7 畢生大錯
這一轉身,看到殷衡與二名天留門人各自摔倒在地下,殷衡俯身而跌,天
留門人則仰倒在地,相距略遠。他先看敵人,以免對方跳起襲擊。但見兩名天
留門人額上各嵌了一枚彎月鋼鏢,已然斃命,身上卻沒有劍傷,那一劍絕非刺
中了那二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江璟如身遭雷擊,僵硬地轉過了臉,去看另一邊。只見殷衡掙扎著翻過身
來,一身青衣被汩汩流出的血液迅速浸濕,臉色煞白,正瞧著自己。
江璟心中只有一念:這怎麼可能?而後,便甚麼心思也沒有了,彷彿這一
劍刺中的是他自己。
他出劍之時,縱然未曾估計敵我方位,但動武時倚賴的是身軀的感應,以
及對敵我武學的認識。他預料自己身後必是天留門人,那是因為畫水劍的身法
決計可以在短時間來到自己身後,而他耳中所聽見的劍刃劃空之聲,也絕沒有
錯。
殷衡手中扣了鋼鏢,他並不知曉,可是憑他對殷衡武功路向之所知,可以
料準殷衡絕未至於阻礙自己對那二人的攻擊。即令萬一殷衡有了異心,要來對
付自己,最多只能發射暗器偷襲,那麼自己也合該認命,橫豎本來就要以此換
取黑杉令物歸原主。若殷衡是要插手相助,其輕功更在眼前所有畫水劍傳人之
上,運用暗器更是得心應手,然則收場應該是:自己尚未刺中天留門人,對方
已死在殷衡之手。
——如果說有任何事能令得殷衡輕功失常,失常得超乎江璟意料而錯手殺
傷,那便是舊傷發作。
殷衡中劍倒地的情狀映入眼來,江璟身如泥塑木雕,只垂著劍,毫無作為
。身側幾個天留門人瞧出便宜,立即持劍搶上!
江璟眼角瞥見,身子仍然不動,右臂隨便挺出,勁力灌入,帶血的劍尖從
身前急揮而過,身週數丈登時灑出一個血圈,平生發抒不得的鬱積,盡數要在
此劍流洩。他一縱身出了圈子,反而將那數個天留門人包圍在內。
那數人只覺勁風經過身上,肌骨宛如遭鈍器狠擊一把,被江璟劍氣所驚,
有人按著肩、有人摀著胸,紛紛搶出了血圈,一退再退。
江璟卻對自己發出如此威力毫無所覺。他眼望殷衡傷口,心中迷惘地想:
「這一劍沒救了。」彷彿這是另一個自己的念頭。耳中又好像聽見一個熟悉的
聲音大叫:「阿衡!阿衡!」
錢六臂自前方山坳中狂奔而來,不知何時起,他已在谷口等待,原來殷衡
騎馬趕到此處,便是與他會合。至於妘苓與浩兒母子,必是錢六臂依照所諾,
命家僕先行帶返無寧門。江璟當然想不到那麼多,在他回頭見到殷衡重傷墜地
的瞬間,所有的世人都是陌路人了,因為他即將喪失一個與親人份量等重的朋
友,因為他用自己的劍,將那朋友傷至垂危!
錢六臂心懸殷衡傷勢,對天留門人一眼不瞧,一邊奔近,一邊高呼:「阿
衡,阿衡,你答我一句啊!」
江璟眼神空洞,想也不想,右手抬起,一劍勢挾勁風,指向錢六臂,繼之
掃向天留門眾。劍氣所經之處,只激得原上的雜花野草一陣飛舞。
錢六臂呼吸一窒,被逼得停步不前,目中怒火暴漲,全身打著顫。想要再
呼喚殷衡,卻見江璟一手揚劍,盪出縱橫劍氣,腳步已竄回殷衡身前,俯身下
去。
殷衡所中這一劍是自脅下貫出,又遭拔出劍刃,臟腑已毀,血濺如瀑,傷
勢徹底致命,實已分不清是否疼痛。他仰癱在地,眼前人影雜亂晃動,天留門
人圍成的弧形,看上去成了一條灰色帶子。忽覺上身一輕,已被江璟伸左臂抱
了起來。
江璟心裡空空蕩蕩,跪在殷衡身邊,劍尖兀自伸出,指著眾人。左臂收緊,
讓殷衡靠著自己胸膛,徒勞地想以體溫暖回殷衡失血的身體。且不說此傷致命,
藥石難以救治;便是有了藥石,以他此時震驚得如同痴呆的心智,亦難以取用,
僅能用最幼稚的笨法子留住殷衡一口氣息。
殷衡暈眩了一陣,弄懂了江璟笨拙地在忙甚麼,嘿嘿笑道:「別忙了,大
狗子,不管用。」這一笑,呼吸登轉急促,氣力迅速離體而去。他與江大狗鬥
了一輩子的口,此時要再重現二人在岷江邊那樣的無聊笑談,竟已千難萬難。
江璟被他喊了一聲「大狗子」,沒想到翻了臉,殷衡還會這樣叫自己,心
如刀割。有多少疑慮之事想問,卻一個字說不出來。
他想問殷衡:今日我始終有著不祥之感,難道不是事出有因?你是舊傷復
發,難以躲避我巧合一劍麼?但你一年之前,就想將命交給我好贖罪,這一劍
,可當真是巧合麼?
不,我一定猜錯了,你早已放棄了那不應該的念頭,有了自己的家園,再
不會想死了罷?你不是真的想死,那是湊巧,我不是真的殺了你……
殷衡右手翻轉,抓住了江璟左手。江璟覺到掌中多了件小小的冰涼硬物。
殷衡低聲道:「這玩意兒…於他們……極是重要,要脅…要脅……」
江璟收手一看,竟是那個鮮紅藥瓶,天留門人中夜作樂,認得用的便是這
瓶中的藥物,由那領頭女子隨身攜帶。方才混戰之中,殷衡居然將藥瓶神不知
鬼不覺地竊了過來!
殷衡是否曾欺近那領頭女子身旁,江璟並不知曉,若然天留門在上位者信
不過屬下,命各人輪流攜帶,亦是不無可能,這也是掌權之人控制部屬的尋常
法子。照那夜天留門人的情狀看來,他們對這藥瓶希罕萬分,得到這藥瓶,可
比制住那女子更為有用。方才殷衡那一霎眼,原來並非江璟錯覺,而是在示意:
我有了更好的法子。
江璟只消有平日的十分之一神智,便能領悟這一切,但此時他只茫然點著
頭,也不知自己聽明白了沒有,更沒有去想到:何以殷衡也知道這藥瓶?
眾天留門人的兩個同門剛剛死於殷衡之手,橫裡卻殺出了江璟這勁力可畏
的持劍之人,一劍便制了他們仇人的死命。眾人原本認定殷衡將黑杉令暗地交
了給此人,方才二人還曾並肩作戰,因何自相殘殺?他們在北霆門外的山頂,
已見過殷衡辣手突襲文玄緒,卻不料他又遭另一同夥所殺。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形勢若何,便俱站在原地,要看江璟對此人如何處置。
殷衡交付藥瓶給他的動作甚快,眾人渾然不知藥瓶已被竊去。
殷衡中劍之前那一式「靈蛾翻飛」,在任一個在場之人眼中,都是極盡高
超。青影如蝶,一見難忘。這樣一身輕功,竟會教江璟反手一劍刺中要害,若
非光天化日,實難相信。也許唯有殷衡一人才能解答,舊傷對他的輕功當真有
如此深切的妨害?
殷衡交了藥瓶,身軀越來越不聽使喚,自知難以將事情說全,也只有罷了,
笑嘆:「你…說得…說得對,舊傷果然……大是要緊。」
江璟怔怔地瞧著殷衡,一聲不出。驀地裡,恍惚飄過一念:「我還等甚麼?
這便一死相殉。」劍尖慢慢收回。在這刻,甚麼「翻疑莊」的產業,甚麼黑杉
令與舊主恩情,在他心中,全不曾有任何一寸位置了。
——也許他早已沒有生趣了,從殺了赤派八名舊部那時,或者更早,在退
隱之前,佳人玉殞、師門傾滅時,他一直自覺是個遊魂,唯一牽繫著他生念的,
是殷衡與雙緹兩個親人。而今他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兄弟,令得雙緹年少守寡,
也不會再是他的小妹子。在這世間,他甚麼都沒有,甚麼都不是了。
在殷衡失神的眼底望出去,江璟的面目逐漸黯淡朦朧,生命消逝之前,已
然看不清陽間世界。可是二人默契超絕,江璟舉動有異,他卻能感覺,忽道:
「喂……我求你…一件事……」
九年的禍福與共,彼此相求之事總不知有千百件,江璟此際如同木偶,毫
無思想,但一聽見殷衡有求於他,那是絲毫不須思索的,當即開口應諾:「你
說!我必定辦到,必定辦到!」右手急忙撤開了劍柄,緊握住殷衡之手,唯恐
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說話。
天留門人見江璟全神貫注於傷者身上,又躍躍然欲逼前包圍。江璟重拾長
劍,迴過右臂,將劍拄在殷衡與自己身前,冷冷掃了他們一眼。
一眾天留門人懾於他武功,又見他表情狠絕至極,不由得一齊停住腳步,
望定了江殷二人。他們懼怕的是,方才動手時此人表情儒雅,尚且威力難敵,
此時恨意堅決,不知將使出如何可怖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