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接掌 1 掌力成牆
翌日，才交卯時，康浩陵已在演武廳等候。
他不知莊主何時會出現，他從客房過來時，路上忙著灑掃與備早膳的奴僕
也沒能回答他，他只是深深惋惜難得的學武機緣就快終結，因此日頭未出便跳
起身來，比南霄門卯時起身的規矩還早了一個時辰。雖則，江璟曾說要把功訣
全數傳畢，可是康浩陵隱約預感：這是一生僅此一次的機緣。不成想，還未到
約定的一個月，便已緣盡。
從前他尚未想通，抗拒習練別派武功，直到自己無意窺得列霧刀的門徑，
又見到莊主待自己的溫厚，親身領略迴空訣的好處，不但不再顧忌，更起了將
迴空訣練通練精的熱念。可是莊主似乎有甚麼難言之隱。康浩陵總疑心，下回
再有緣碰面，莊主再不肯指點自己了。
——他甚至感覺，莊主正在把真妹從他身邊拉開。
旁的不說，自己求婚之後，莊主絕口不提許婚與否。為甚麼莊主不讓真妹
和自己好？是自己多心，或者真有其事？可莊主若不喜歡自己，又何必如此殷
切地傳功？
朝陽清暉淡淡地從廳外泛進來，空中的微塵被陽光映得粒粒分明。康浩陵
雙手持著鐵劍，劍不出鞘，從空中緩緩橫揮而過。劍鞘尚未揮入那片發光的微
塵，他運於劍鞘上的「元勁」已將微塵片片激開。待得劍鞘揮入微塵之中，受
他轉勁所誘，又打著轉兒，回來依附鞘上。
「如果對手的明勁與暗勁也能這麼清楚拆解，有如瞧得見的塵土，那就好
了！總有一日，我會練到這地步。」
微塵慢慢在陽光中凝聚，他又再一劍揮去。一劍又一劍，漸漸地越揮越快
，暗念「磁」字訣，要把四散的微塵引回來，忽聽得身後江璟說道：「你左半
身子『退極』未能跟上右半身子的『進極』，引力不純！」
康浩陵一凜，果然真氣運行到右臂時有些躁進，右手發勁便快了一瞬。當
下略收真氣，重行運轉，這一回「進退雙極」自然形成，他左手鬆劍，提掌引
帶，右劍一揮，陽光中那片微塵便簌簌地往身子左側飛過去。
康浩陵見微塵如此聽話，心中正喜，江璟喝道：「第一掌來了。」聽聲音
尚在廳口，一股勁風已繞過康浩陵身子，竟從他正面緩緩壓來。
康浩陵抽去劍鞘，橫劍一擋，左足稍退，身子穩穩坐於左腿，要看江璟有
無後著。江璟隨即躍步跟上，白袍人影竄到康浩陵身前，雙掌併起，掌力會同
適才的勁風，突地由慢轉快，一堵垂直力牆推將過來。
康浩陵橫劍當胸，劍刃距離胸前約有一尺，欲以靜制動，待力牆推到劍上
才爆發抗勁。誰知力牆越來越近，那力道卻與以往他所知大為迥異。
在南霄門時，師父妘渟有時親自演練劍術給眾弟子觀摩，點到他這小弟子
上場接招，師父的「捕星式」也是渾厚氣罩，他總感覺身周為一個沉重大鐘罩
住，師父的劍使到哪裡，那大鐘就罩向何處，自己的劍怎麼也刺不出去。然而
，莊主這一掌推來的無形之牆並非師父掌力那般厚重堅固，甚至反之，當中似
有許多浮動不已的物事。
——像是一堵磚牆上的磚塊不斷跳動，甚或轉換排列，有時這處露出空隙
，有時那兒變得柔軟纖薄，彷彿隨時可變，亦隨時在引誘對手攻擊。
但康浩陵心知，這許多破綻幻象皆是誘敵而已！
可是若不反擊，難道由得力牆擊到自己身上？瞧這勢態，鐵劍若一味格擋
，就先被力牆給壓斷了！康浩陵也不問何處其實才是真破綻，因為可能根本沒
有破綻，左腿一撐、右足飛跨一步，身子彈起擰出，鐵劍當面直刺，往力牆正
中刺去，對正江璟雙掌之間。
一劍刺出，登時察覺不對。平時他隨手一劍，不到劍刃抵及對手兵刃或身
體，已能感知勁力送出多遠，並預知這劍刺中對手兵刃的反力，以及不同方位
刺入對方身體不同位置時，又如何深入。可這一回，他刺出的劍風隨發隨散，
勁力傳出，登時落空。
他身在半空，這一切只是瞬眼間事，突地明白：是莊主那道掌力之牆正在
化解自己的劍勁！
他劍刃前送，勁力也就筆直前伸，可是那股勁力盪起的風一點一點地撞上
力牆，便一點一點地消融。
若以實物比方，他勁力便如鐵劍前方的一條無形劍刃，而那無形劍刃正一
寸寸地讓對方掌力引開、折斷。對方乃是以練到精深的「元勁」組成一堵力牆
，將無形之勁各個擊破。因此，筆直之勁的前端斷絕落空，慣力接續不上，後
端的有形劍刃威力大減。如此下去，待到鐵劍當真刺上那堵力牆，定也是寸寸
斷絕的局面。
「筆直進攻，決計無法取勝！」這念頭還未真正成形，康浩陵身軀已悟出
此理，鐵劍陡縮， 右足在地下一踏，身子轉側跳開一大步，劍尖繞過力牆，向
江璟左肘呼地斜刺而去。
他與江璟學藝數日，確知江璟擅使右手，左拳反攻必然較弱。誰知這一劍
沒能攻入力牆後方，仍在江璟掌力籠罩之內，康浩陵劍刃又即縮回，斜身再度
竄開，繞到江璟左側，提劍又刺。
江璟左手反膀推出，左掌心只稍稍轉了些許，那力牆的防禦已佈滿身體左
側。
康浩陵向他左方再竄，已到了他左後方位，又是一劍。江璟身子微側，右
掌如推石磨般朝此處抹了半圈，雙掌再度相併，康浩陵刺出的劍風又被他打亂
，江璟卻並未發出新力，說是同樣「一掌」，也可使得。
如此一竄又一刺，康浩陵已繞著江璟奔了一圈，一股股的「流星式」劍風
卻連江璟的衣袖也沾不到，那堵力牆卻越逼越近，這一掌眼看接不下來了！
康浩陵不服之心激起，腳下點到最初發招的方位，想也不想，帶有列霧刀
「電驅刀」要旨的招數已然出手，這一招就像他在火塚場所使，不屬於「電驅
刀」任一套路，卻有閃電半空急劈的幻象。
「流星式刺不入他防禦，我怎地竟忘了才學的功訣？」右劍才出，左掌一
立，迴空訣的「轉」字訣使出，正面迎向那堵攻之不破的力牆。劍風尚未帶到
力牆之前，他與江璟兩道劈空掌力已碰在一起。
三隻手掌隔空相對，各出巧勁化去對方掌力，這時爭的是誰更快速。康浩
陵一鼓作氣，較之出力已久而凝持的江璟更有爆發優勢，兩個眨眼的時分，已
覺對方左側力牆被自己「轉」開了幾分，稍變薄弱。他右劍毫不猶豫，一道擬
相電光朝那薄弱之處揮擊而下！
江璟左掌微縮，猛地一推。康浩陵呼吸一窒，胸前如遭一個又大又沉的軟
沙包打中，左掌發軟，右劍再也擊不下去，向後騰騰便退了三四步。正要退第
五步的當兒，他奮起力氣一振手臂，那使到一半便軟垂的電驅刀招又復活起來
，身子前撲，劍光從江璟將收未收的力牆正中突然砍入。
江璟斜身閃避，揮臂虛擊，勁力到處，將鐵劍打落在地。
康浩陵調了兩下氣息，不知自己這一掌究竟接得算不算地道？望著江璟不
語。江璟卻瞧了瞧地面鐵劍，問道：「你剛才馳星劍與列霧刀混合同使，自己
知不知？」
不錯，康浩陵最後那一劍是「山奔劍」！他眼見已敗，仍要反攻一招，恰
巧體內迴空訣養出的元勁仍在流轉，於是電驅刀之後緊接著山奔劍，渾如天成
，也就是列霧刀與馳星劍化成了同一招！
康浩陵一驚：「我…我——」他想說「我不知」，卻也明白這是扯謊。十
日之前，他發現迴空訣或可助於兩派武學匯合，接近「旦夕篇」的本意，這九
個晚上，他無一夜不是想著「劍非劍、刀非刀」的兩派匯合奧秘而入睡。心想
隨即還有兩掌要接，自己身體不知還得使出多少刀劍互轉的招式來，再無可瞞
，於是坦然說道：
「莊主，這便是晚輩先前說的門戶之秘了。晚輩發誓，我一生從無動念要
學列霧刀，可是，可是…它卻…卻自個兒長到我身上來。」
最後一句雖是實情，卻交待得沒頭沒腦。旁人或者一時難解，以江璟的功
力見識，自然一聽即明：「南霄北霆兩派的武學定是暗有相通，甚或……莫非
兩門累代仇怨，竟肇因於同一套源流武理的歧說？刀劍運使之法迥異，兩者基
本功法已相差千里，那源流的武理需是多麼高明的奇功，方能令兩套歧說分別
演化為刀與劍？」
他少年在西旌，自然與南霄門主妘渟會過面，見識過兩派武學的厲害，當
時怎能想到兩套武功有相通之處？問道：「它是甚麼時候長到你身上的？」
康浩陵心想：「旦夕篇的秘密，我並未詳細對真妹說，也不應該向外人提
起。可是放著莊主這個大高手在此，我若不請教，他日更無時機了。」想著這
可能是一生中最接近「旦夕篇」謎底的一次，再無猶疑，即把黑獄中自悟的歷
程和盤托出，也說了自己如何在「彌確巷」與黎紹之交手，而記住了他的刀路
，以及從小南霄門怎樣教導弟子北霆門的刀招以對付拆解。
江璟道：「然則你兩派門人，各自都是一路學著對方的招式上來的？」
康浩陵點頭：「但咱們也知道那些招式並不怎地，多是兩派在各地起紛爭
，打鬥中學到一些敵招的皮毛。」
江璟道：「你是說，門主教你們用敵人招式餵招，用的卻不是敵人的高深
招式，儘管他清楚那些招式並不如何高明？」康浩陵又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