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馳車 4 惡計不息
卻聽李存勗沉著嗓子道:「他在衛州上任後,很有些荒唐舉動,我也說過
他。可是這一次,實實在在是他所服的『魄定丹』反噬,令他徹夜發作怪症,
無法主持守城。據敗退的屬下回報,事發之前,李存儒整夜在府邸中胡言亂語
,慌亂奔走。破曉前,偵騎報告疑有敵軍接近,他便像失心瘋一樣,甚麼聽不
進,自然絲毫沒有調度之能,城中大亂。」
韓濁宜心沉了下去。
李存勗續道:「那一役之敗,守城將士平日士氣鬆懈,李存儒責無旁貸;
但是到頭來,連一天也守不住,等不到援軍,甚至渾然無法派出求援的急報,
自己還折在裡頭,卻是為了丹藥引發的怪症。」他處事卓越,絕非虛傳,寵愛
伶人固然是他治政的瑕疵,此刻他卻知道韓濁宜心中定不服氣,便率先把話交
待明白,好教韓濁宜無可辯駁。
「那丹藥,可是你親手呈給我、轉發各地將帥刺史的。」
韓濁宜一言不發。失卻糧倉,在此大爭之世,是極其重大的損失;他便再
厲害十倍,甚至精通農稼之學,亦無法在短期內彌補糧草之損,遑論從敵軍手
中奪回糧倉,僅能束手瞧著大梁重振聲勢。倘若他是將領,早已被李存勗處決
!即使並非他直接害得城池淪陷,他亦不是軍中人,仍有極可怕的罪名能加於
他身。
李存勗接著道:「還有兵器。」
韓濁宜心中又一凜:「兵器怎麼了?我在高塔洪爐造出的兵器,從來不曾
有失誤哪?」
李存勗道:「韓卿造出精鐵利器,這是大功,從父王在世時,傳到我,父
子兩代一直誠心感恩。然而我軍征戰八方,兵器損耗極快,同時低位將士無法
獲得配給,只能讓少數高位將領拿好兵器,此事始終不曾解決。從我接父王之
位至今,韓卿說了十多年,要尋出一條法子,能迅速大量打造補給兵器、每一
條兵器均是精銳,我也等了十多年!」
韓濁宜躊躇道:「大量煉製兵器,需要多地、多人,同時進行。雖說主君
疆土甚廣,地和人都有了,這法子……」心頭冒起一個絕然怪異的想法:「會
不會常居疑老賊有解法?若不得他之助,只怕我有生之年,是想不出了。」可
是要他去求常居疑,那是一萬個不可能!
李存勗手腕微微抬起,拳頭在几面猛地又是一捶,他拳頭原距几面不足二
寸,這一捶之響卻相當驚人。韓濁宜乃一介文士,年紀已老,易受這類突如其
來的大響所驚,何況他正苦於不知如何平息主君之怒,不禁又震動了一下。一
雙睥睨天下的眼眸,竟變得怯怯然,迎向李存勗那精光四射的大眼。
李存勗喝道:「且住,這些話我也聽你說了十多年。以往你這般說,如今
我疆土已大了不知多少,你還是這般說。」將手一揮:「兵器還在其次,眼下
西邊事情更急,我不與你論這件大事。我召回……韓卿,是要把成都起事押後
!」
他在盛怒之中,突然又用了「韓卿」的客氣稱謂。韓濁宜一怔,心中正覺
發毛,卻聽主君接著所發出的命令更是駭人,忙道:「主君,立冬後二日的起
事押後?那怎麼成?主君,主君,箭在弦上!」
李存勗眉毛一軒:「箭在弦上,只怕我軍無力挽弓。我軍將領元氣耗弱,
糧倉三失其一,根本已然動搖,談甚麼西進!我已傳令四方,命他們停服『神
凝』、『魄定』二丹,現下我令你剋日呈上解方。你便在城中好好鑽研,要做
甚麼試驗、要多少藥人,儘管去問這附近的大營要俘虜。」
韓濁宜一聽主君有將自己軟禁在魏州之意,登感不滿,魏州城雖大,卻哪
裡有供他「鑽研」藥毒之理的傢生?雖心中氣餒,仍逞強挺起身子,搖頭道:
「老臣探究藥毒之學的諸般物什,俱在川北老巢。雖然是一些破爛的藥鐺、藥
爐之屬,卻最適合老臣煉製神丹所用,也不是短短時日可以重新鑄造的。這裡
可作藥人的俘虜雖多,老臣卻是…哼,無藥可施。主君既命我剋日找出解方…
…」
李存勗已明其意,忍怒道:「行,那麼你回川北去罷!你剛剛說曾在龍門
遇險,眼下四方不平靖,這一趟,我加派些人護送你。」這即是要在韓濁宜的
親兵之中加插監視他之人了。
韓濁宜只當聽不懂,並不理論。李存勗擺明要派人監視他,豈是他能置喙
的?只抓著李存勗的話頭,趕緊勸道:「叩謝主君關愛。那麼…立冬起事,已
布置定當,就連那王衍的長子王承祧,亦已被咱們說動,他只不知咱們連王衍
也要殺而已。時機一過,未知何年能再?仍望主君三思啊!」
「你身為謀士,竟在這上頭糊塗了?倒要我來給你分剖利害?」李存勗面
色益發難看,不由得發出嘲諷之語。「蜀主一死,蜀國大亂,本來無論如何也
對咱們有利。而今咱們無力收拾,只會給蜀國的強將機會出頭,讓他們佔地為
王,便似南方那些亂糟糟的節度使一樣。又或者讓岐國李茂貞藉機收復失土。」
韓濁宜顫聲道:「不,咱們不是唯有暗衛和禁衛兩支勢力而已,蜀京龍武
軍已是咱們掌中木偶。再者…再者,王承祧是長子,繼位名正言順。總之,西
蜀各地若有將領生變,我還有京城禁軍可用——」說到此處,陡然住口,想起
了一個極關鍵的破綻,甫升起的一絲指望又煙消雲散。
李存勗接口道:「哼,你總算自己想到了!蜀國一亂,京城禁軍只頂得一
時之用,終需要咱們出手平亂。我遣出接應的三支大軍,眼下受困於衛州以西
,無法再進,皆因衛州、新鄉等地已落入梁軍手中,他們不單失了糧草接濟,
連回頭到河北來,也甚是艱難。眼前若是硬幹,殺了王衍,西蜀即日變成一片
無主亂土……」冷笑一聲:「到那時,只怕你川北的老巢也會給流寇搗了。」
這一席述說十分在理,韓濁宜聽得背滲冷汗。但李存勗的最後一句威脅卻
不切實際:天留門在地底數百年的基業若可輕易叫流寇搗破,那也不是天留門
了。這是李存勗不明天留門的厲害之處。韓濁宜也不分辯,只應道:「是,有
勞主君指點,老臣明白了。」
李存勗道:「你回返川北之前,必先視察將領們的怪症,到時你自會曉得
情勢有多壞。在這缺人也缺糧的節骨眼,我若說甚麼西望兩川,簡直是笑話!」
韓濁宜僵坐不動,一剎那間,心頭竟有微微的蕭瑟之感。
他實是不甘,精心籌畫了二年的立冬起事,竟爾在旦夕之間撤銷。然而此
舉之所以撤銷,全因兩大神丹出了差錯,致令衛州失陷,同時更令到後援無力
。而兩大神丹的差錯,半是斷霞池水多年變異的積累,半是常居疑老賊恰在半
年之前偷設機關所致。
常居疑老賊回歸中土,遲不遲、早不早,偏選在自己即將助晉王向西吞併
的這關鍵數年之間,這又何嘗是他能左右?當真時運如此!
他師從常居疑,篤信器械實用之學,只信人的智力萬能,原來是不屑一顧
命運之說的。此際他意興索然的心中,卻的然且確起了對命運的嗟嘆!
李存勗與他主從多年,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嘆了口氣。「你也別心灰。你
苦心籌畫多時,蜀國京城的棋,咱們還是可以下的,只不過不是這時罷了。接
下去怎麼行那步棋,你回府好好想罷。」
韓濁宜默然行禮。站起身來,心中已有了新的主意,忽然低聲道:「老臣
方才說的那人,卻不是不能用,請主君考慮。」
李存勗一時不解:「甚麼人?」
韓濁宜道:「便是染污水源、令老臣煉丹失敗的那人,老臣的生平大敵!」
李存勗更感奇訝,以他對韓濁宜為人之所知,實在想不到韓濁宜有這等雅
量,竟獻計請自己的大敵前來共事。將信將疑地問:「你有計可與他化敵為友
?」
韓濁宜一聽,便知主君有所誤解,澀然一笑:「為了主君霸業,老臣甚麼
也願做。然而,咱們需要的不是他作為朋友,只不過需要他一身本領。」
李存勗恍然而悟,再問:「你要將他擄來、逼他為我們煉製『神凝』和『
魄定』?」
「不,丹藥之事,老臣一力承擔,而且各地將帥身體欠安,軍情也耽擱不
起。那人的用處,在於精兵利器。」
李存勗精神大振:「說明白些。」
韓濁宜道:「此刻老臣還不能十分確知他可做甚麼,但老臣赧顏坦白一句
:那人在造器冶金之學上,勝於老臣太多。有了那人之助,主君滅梁、降岐、
定蜀的大計,當可早日實現。」
他最末這句輕描淡寫,把對付梁、岐、蜀三國的法子分成了三種。河南的
大梁是頑抗之敵,就在身旁,必須滅之;關中岐國的李茂貞年老志衰,李繼徽
雖強悍,但不敵其父王的旨意,因此對岐國不妨招降;蜀國遠在西南,須以計
謀使其內亂,然後定之。
——他自然是尚未放棄刺殺蜀帝的圖謀。在那兒,北霆門與青派的武力仍
盤據皇宮與京城,供他驅策。
李存勗親耳聽見,這極為自負的老謀士說出自謙不如人的言語來,幾乎不
敢置信,可見得那位「大敵」才學之高。心下一喜,道:「好,即去辦理!你
要多少人聽你調派,只管問我要。」微一思索,又道:「屈人之方,不是只有
武力一途。那人學問如此高深,總有自己的脾氣,是個硬漢子麼?」
韓濁宜輕輕冷笑,道:「可以這麼說罷!」
李存勗道:「若是那樣,咱便不應折辱高士,那可不是庸俗工匠哪!他有
甚麼生平喜好?眼下這魏州城內,富貴樂事倒還不缺。」這話一講,即使常居
疑要的是財寶、美女、車馬、豪邸,他也必命韓濁宜奉上的了。
韓濁宜緩緩搖頭。從方才靈光乍現、向李存勗獻策抓捕常居疑,至這刻他
已有了粗略的計較。只是事未查明,尚不能向主君誇下海口。心中笑歎:「常
老賊,你若一世不回中土、不露面,我還不能奈你何。你卻不但回歸中土,還
在天留門動手腳,自己暴露形跡。而今晉王勢大,是你自己撞到我手裡!」
「啟稟主君:那人祖上來自遠西拂菻大邦,他曾周遊諸國,眼界極寬,財
帛珍寶是不希罕的。他年紀比我還老了十幾二十歲,更不會好色。更何況由我
奉送的物事,他寧死也不會要。」
李存勗悶哼一聲,意思是:那還有甚麼好說的?只聽韓濁宜續道:
「然而他以殘燭之年,甘願流浪中土,必是為了某件孤注一擲之事。待我
查明有甚麼是他最忌憚、最為惦記的,便向主君請兵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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