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馳車 2 師恩難泯
黎紹之也不居功,橫豎全盤策劃乃是司倚真所為,便敘述:「到得岐陽,
咱倆分道而行,我向南去鳳翔,你從南面或北面繞道繼續向西,記著要在大岐
境內隱藏行蹤,最好是宿在郊外。待我去南霄門和那一堆公證人的門派送了帖
子,九月廿四,跟你在黃花驛碰頭。接著咱們和小師妹的家丁會合,約期是九
月廿六。」
康浩陵心頭掠過一絲陰影:「黃花驛原是我大岐疆土,現已被偽蜀國佔據
。」又即領悟:「到了黃花驛,我給赤派發現的風險即小了不少,真妹策劃得
很是周全。」再問:「黃花驛已被偽蜀國築城——」
黎紹之斥道:「你亂說甚麼?」康浩陵一呆。黎紹之微現悻然:「你跟你
義父、師兄弟自己關起門來說甚麼…甚麼偽的,倒不妨事。咱倆在一起時,說
話還是小心些好。」
康浩陵這才明白,黎紹之是北霆門第一高徒、蜀宮青派總教頭,身份屬於
盡忠蜀國的武林大派人物,自然聽不下一個「偽」字,嘆道:「你我畢竟分屬
兩國。可我南霄門和岐王府擁護大唐道統,除非王衍向大唐稱臣,蜀國被封為
諸侯國,否則這個『偽』字我是說甚麼也不摘的。」
黎紹之聽到最尾,呸了一聲:「眼下哪裡還有甚麼大唐?有只有你們奉的
大唐年號罷了。向大唐稱臣,不就是向岐王俯首?」
康浩陵「呃」了一聲,默然無對。黎紹之也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他肩:
「咱倆別為了這種事拗氣。你我門派為敵,尚且可以擱下,皇權道統甚麼的也
別去管他!你剛剛說甚麼築城?」
康浩陵道:「我是想問,黃花驛已築成一座『威武城』,屋宇車馬眾多,
咱們如何約見?」
黎紹之道:「在『草涼樓』的舊址以北十里。」草涼樓是大唐知名遺跡,
曾被玄宗皇帝駐蹕,康浩陵自然知曉,雖未曾去過,打聽方位倒甚是容易,點
了點頭。黎紹之續道:「過兩天和小師妹的家丁會合,也在那裡。到那一步,
我這個做師兄的,幫她忙也就幫到家啦。」呵呵地拍了拍身上塵土。
康浩陵微一猶疑,問:「只說是家丁,沒有其他人?」
黎紹之道:「據說領頭的是個青衣小婢,是小師妹在家裡最親信之人。我
乍聽有點奇怪,後來一想,小師妹是嬌閨女,親信自然也是個女孩了……喂!
」突然瞪大雙目:「你不會是色心又起,想連人家的丫鬟也勾搭?你敢對不住
小師妹?」
康浩陵早已認定侍桐是殷遲的佳偶,頓時滿面通紅,苦笑道:「說到哪裡
去了!」
黎紹之溜了他一眼,才道:「將你交給那丫鬟後,便沒有老子啥事了。往
後還有一個朋友會去接應,據說會得一些暗器功夫,這趟沒法隨我去軍營救你
。昨夜咱倆受人放箭阻撓,我便想起了你們那位朋友,可不知是何方高手?可
惜我這次見不上了。」
康浩陵心中一怔:「阿遲果然牽涉在內,可算有他的消息了。見到了面,
我來問問他,究竟怎麼會被人誤認為殺害王渡師傅的刺客?聽大頭目的敘述,
那刺客和刺殺宋惠尊師傅的很像是一夥。阿遲和天留門仇怨極深,所知一定比
赤派頭目還多。」
他受困李曮軍營,連遭盤問,赤派認實了他和刺客有所勾結。可是他對於
殷遲針對赤派的連番殘殺,確然一無所知,再如何禁錮盤問,他又怎招得出半
句李曮要的口供?而他對殷遲義氣極重,信任便亦極為深固,對李曮卻懷有憎
恨之意,兩相比較,更令得他不由自主偏幫殷遲。此刻一想到今番又是殷遲仗
義,感動之際,李曮之言在他眼中已十足是誣衊!
有關刺客的念頭隨即拋開,繼續推測眼前事態:
「真妹一定是刻意不讓阿遲露面的,否則黎老兄見了那劍術,便知道是在
旦夕樓中捅了他一劍的蒙面少年。但阿遲和真妹……以往不知情時聯手劫獄,
還說得通,然而在我為義父奔波辦事的這段時光,他和真妹若曾再次遇上,那
樁血仇一定瞞不住。怎麼他仍肯和真妹再次聯手?他的身世——」
「翻疑莊」中,與真妹同聽江莊主憶述往事的片段湧上。「阿遲的爹,是
江莊主親手所殺。雖是他爹設局自盡,但阿遲與『翻疑莊』的血仇,照說已是
無可化解,難道江莊主和真妹神通廣大,究竟想出法子跟他和解了?又或者阿
遲想通了?那…那可太好了!」情不自禁地感到喜慰。
心念紛雜之際,不能不面對自己的真實心意:他實是衷心地對江莊主感佩
、對真妹惦掛,在他流離失所的日子,是那對師徒教他看見武學與情義兩道曙
光,他始終恨不了他們。如若江璟師徒果真不存歹意,可有多好!
如若他還可以再貪心一些……生死之交殷遲,能與江璟師徒釋仇解怨,自
己在這世上,便實實在在、和和樂樂地多了三個親人。
另一頭,耳中卻似聽見「翻疑莊」布置的傳訊鈴聲,從莊主的「川霽軒」
,叮叮鈴鈴地直抵山下。當日莊主解說之時,他便曾納悶:西旌的傳音機關是
黃金造絲,何以義父府中的傳音器仍是老舊銅絲?此刻想來,莫非因為那舊機
關象徵著西旌昔日的榮光,義父不忍拆去?
(那舊機關是江莊主的手跡。義父心中有沒有一丁點兒捨不下兄弟之義?)
再想起,江莊主對於西旌之竊聽機關的原理和用途,清楚認識得如同親見
,當時他問莊主是否見過,莊主卻稱只憑道理推想,令他心中嘀咕:「莊主推
想那物事的道理,怎麼竟是如此準確,彷彿那機關正是他造出來的一樣?」
——那機關當然是江莊主所造!
一想到義父,背脊陡然一熱,驚叫:「啊喲不好!今日已是九月十六!」
黎紹之被他嚇了一跳,罵道:「瓜娃子又幹甚麼?總是這麼一驚一咋的。」
康浩陵心說:「你還好意思說我呢。」問道:「你剛剛說咱們這月二十六
要和真…和你小師妹的家丁會合?」
黎紹之道:「是啊。本門十月初有大事要幹,我送走了你,即刻便從黃花
驛入蜀道。」
康浩陵喃喃道:「十月初有大事,那是立冬,今年的立冬在十月初二……
」登時出了神。
「是『必誅彼子以投誠』的限期!青派即將在偽蜀國京城起事,要弒殺偽
蜀帝王衍。不知韓濁宜布置得怎樣了?晉王在我大岐東面,他要怎樣遠遠控制
偽蜀國?」想起義父多年來所教的史事:「他要擁立傀儡皇帝麼?他將有極大
的動作、入侵偽蜀國麼?若有這打算,只怕這會兒已從大岐和大梁之間暗地裡
行軍西進了。這樣的潑天大事,我冒了多大艱險才報告義父和岐王,他們將如
何應變?我卻不知曉!」
「義父啊,你命李曮逮捕我、審訊我,而今我逃出大營,你還願意見我麼
?……我如何才能消解義父的疑忌?」
敲著腦袋,硬是想不出計策,隱隱約約似在盼望:「要是真妹能給我想法
子便好了……可是我落得如此,難道不是受她師徒所累?唉,我怎麼辦!」
他過於專注,且對黎紹之十分放心,握拳低首,在荒草間踱來踱去,心思
飄到了鳳翔岐王府。猛然間後頸一股重壓,「大椎」要穴已落入一隻大掌之中
。他驚駭之下,迴空訣「元勁」自然發動,肩胛一縮,身子陡轉,正要將那手
掌甩脫,眼前刃光一閃,一段刀刃已攔在胸前,教他不敢再轉動半分。
黎紹之粗糙的面皮迫近他臉前,目中是令他陌生的兇光。「立冬將有變動
,是咱們西蜀境內的事,我勸你少管。」
康浩陵起先又怒又懵,不知黎紹之發甚麼蠻,隨即明白:「青派要在成都
起事,他這個新上任的總教頭必有重任在身。怪不得他不在乎岐蜀對立,因為
他自己身在逆反蜀國的計謀中!」並不懼怕,近距瞪著那雙殺氣外露的大眼:
「你剛才說了,皇權道統之事也不能讓咱倆起爭執。」
黎紹之被自己說過的話僵住,哧哧噴了兩口氣。康浩陵趁機道:「又或者
你根本不在乎蜀國,只因你效忠的是韓濁宜、是晉王?那麼你剛剛說的話,故
作豁達,全是虛矯的狗屁。」
黎紹之怒道:「你懂甚麼?你,你——」
康浩陵搶著說:「你愛去擁護何方霸主,我也管不著。但你向我惺惺作態
,說甚麼敵對立場可以擱下,其實是耍言語把戲,便不是大丈夫所為。」
黎紹之憋紅了臉:「好,我老實告訴你!我效忠的,從來只是恩師!恩師
叫我做甚麼、叫我殺誰、擁護誰,我便照辦。恩師提拔我進青派做總教頭,在
我進青派之前,青派已接受韓濁宜的命令,必將刺殺蜀帝,我便將護著青派去
刺殺,誰叫他們現在是我的手下!此事千難萬險,你一個南霄門人,別蹚進來
!」
他雖疾言厲色,但最後的警告甚是真誠,確是怕康浩陵不知輕重,攪入混
局,那可是殺頭大事。說著放開抓住康浩陵後頸要穴的手,將刀一撤,左掌在
康浩陵肩後一推。
康浩陵知道他並非動武,也不抗拒,順勢走開數步,仍望著那怒氣騰騰的
漢子,卻見其面上實在有著掩不住的迷惘。
對黎紹之那樣的武人而言,服從師訓、保護手下,是天地至理,可是效忠
甚麼藩鎮、謀士卻並不是。憶起昨夜火圈中黎紹之的神妙身手,康浩陵極感茫
然:「這樣的好漢子,為了他所服膺的道理,勉強去幹他所不信任的事,甚至
於赴刀山火海,究竟算是對還是錯?若說是對的,他顯然並不痛快,是哪裡出
了差錯?」
黎紹之道:「你心裡在罵我?」
「你想多了。我在想一件事要請託你。」康浩陵頓了頓,「你去到南霄門
,替我辦了這件事,我又欠你一份恩惠。」
黎紹之不明所以,下巴一抬,示意「快說」。他對康浩陵生氣,可一聽對
方有事相託,竟想也不想,便預備答允了。
康浩陵誠摯地道:「你遞『五年清算』帖子時,必與我恩師相距甚近。我
請你代替我端詳端詳,他老人家精神還健旺麼?你也見過我的師兄封晉敏、史
庭威,如若他倆在旁邊,請你也代我看看,他們好不好?」
黎紹之料不到是如此容易的事,一邊嘴角揚起:「怎麼?南霄門不要你,
你自己又練了禁忌的『旦夕篇』,不知幾匹馬才能拉得你師父回心轉意,你還
這般念著舊情?」
「是。我念師門舊情,便如同你服從冷門主的安排一樣。你為了師門,甘
願聽從晉王謀士的指揮,甘願幹殺頭的逆舉。而我……無論被放逐多久,永遠
惦記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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