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馳車 1 大恩難謝
康浩陵與黎紹之並肩飛奔，一路不交一言，甚至不望對方一眼，只豁出氣
力地向南狂奔，逕往荒煙蔓草的野地裡鑽，唯有在途經水井、溪流時，才撲過
去稀里糊塗地喝幾口水。只恐身後李曮派出的追兵騎馬追上，在這一馬平川之
地，田地裡光禿禿的，莊稼早已收割，二人只憑雙腳逃走，可就無從匿藏。
直奔到天色泛白，太陽從左邊的樹林冒出了臉，二人衝入一小片矮樹林，
這才一齊煞住腳步。饒是二人武藝高超，如此少有歇息地狂奔一個多時辰，也
少不得一陣好喘，雙眼瞪直，輪流抓起黎紹之那隻皮水袋來咕嘟嘟地喝。
兩人呆呆對望，在對方汗珠淋漓的面上，均見到既放心又迷糊的神情，突
然同聲大笑起來。
黎紹之笑道：「總算找到了你龜…你小子。」念著康靚風的情面，硬將「
龜兒子」縮了回去。
康浩陵則在同時問道：「究竟是誰託你來尋我、救我的？」
兩人話聲一撞，誰也聽不清誰。黎紹之閉上口、攤開手，示意康浩陵講話
。康浩陵便再問了一次。
黎紹之瞠目瞧著康浩陵。康浩陵覺著他的眼神不懷好意，正感莫名其妙，
冷不防黑影一閃，黎紹之一巴掌已當頭甩將過來。康浩陵嚇了一跳，自然而然
舉手格開。黎紹之那一巴掌並非武術招式，他格擋也就隨隨便便，誰知胸口砰
一聲已吃了一拳，黎紹之另一手後著使的卻是無蹤拳法。
康浩陵大叫：「哎喲幹甚麼，我又哪裡招你了？」
黎紹之道：「好教你記住教訓：敢對本門小師妹心懷不軌，當真色膽包天
。她還有我這個師兄在呢。」
康浩陵一生之中，這還是首次被人罵「色膽包天」，一時更想不起黎紹之
的小師妹是誰，自己幾時勾引北霆門少女了？愣了愣，腦子總算轉了過來，叫
道：「你，你都知道了？」心想：「真妹為了解救我，將自己潛伏在北霆門的
身份都向黎老兄說了麼？」
在這片刻之間，他連日抑鬱的心頭一股甜意，就像是灌入了冰鎮的蜜糖水
，竟暫時忘了江璟、司倚真師徒對自己的欺瞞，忘了他們疑為利用自己的種種
詭秘作為。只想瞬間去到司倚真面前，拍拍那個千伶百俐的腦袋瓜兒，將她嬌
俏的身子緊擁入懷！
黎紹之道：「范小師妹心眼極靈，這一切全是她的謀劃。還有她家裡的家
丁，本事也是通了天的，居然打探到你被關在岐軍的大營。可不知她父母是何
等樣的厲害人物，買賣既做得好，所養的家丁還有探子的心計哩！我聽說江南
人心性機巧，原來平民商賈的奴僕本事也這樣大，那地方太邪門。」伸指戳著
康浩陵鼻尖，「你要好好記著人家姑娘的恩德和心意。」
康浩陵一面聽著，心中急速轉著念：「他還管真妹叫『范小師妹』，便是
不曉得真妹的原本姓氏。他說真妹的爹娘是平民商賈，看來並不知曉『翻疑莊
』的底細。我不可輕率說話，洩漏了真妹的身份。」
當真是近朱者赤，他受司倚真師徒所感染，不單臨機應變的本領有所長進
，莽撞的性子亦在無意間收斂了不少，已懂得查察他人言行中的細節。若在往
日，只怕他歡喜之下便將隱情全嚷出來了。當下只推開黎紹之的手，笑道：「
我跟她的事你少管。」
——可是，在戒心升起的一刻，他已想起了邱述華盤問自己的言語，想起
江璟是西旌的上任大頭目，想起他利用自己找尋「黑杉令」，自己被哄騙得向
義父欲殺之而後快的叛徒學了「迴空訣」。於是他心頭的甜意瓦解冰消。
「真妹啊，妳和江莊主若要利用我、坑害我，為甚麼又要大費心思地籌劃
這一切來救我？」
黎紹之哪裡知道他心意沉重，啐道：「廢話，我是她師兄，她的『列霧刀
』是我手把手點撥的，你叫我少管？說真的，直到老子曉得了這事，才十分確
定你是你爹的種，兩個都喜歡勾搭對頭門派的女弟子！」
康浩陵心道：「這是甚麼道理？」被黎紹之說得尷尬又復好笑，心情略鬆
，便退後一步，拱起手，望定了黎紹之雙眼，衷心地道：「多謝你，黎老兄。
昨夜脫困，全累你一場辛勞。」
黎紹之不意康浩陵來這麼一招，兩人之間一向只有戲謔笑罵，從不曾如此
隆重而誠摯地表示過甚麼，換他尷尬了，皺起眉頭，連忙把手一揮：「哎，別
這樣。」卻說不出下句了，擰轉了頭，不好意思再望康浩陵，似懶得聽他囉嗦
，眼中卻藏不住欣慰光芒。
康浩陵笑嘻嘻地望著黎紹之，等他轉回頭來。黎紹之瞥了瞥眼：「望甚麼
？老子救你不是白救，一來是不甘心你在一幫小人手裡受到折辱——」
康浩陵搶著道：「二來看在我爹的份上？」
「二來是你還欠著老子好幾架沒打！」黎紹之大聲道，「但教你的劍術有
進階、我的刀法有進階，這架便沒有打完的一天。我怎能讓你無端端地被人以
多欺少？萬一你殘了還是死了，我去哪裡再找你這樣的對手？」
他粗聲粗氣又無禮地說罷，康浩陵胸頭卻湧起熱血，受到強壓了半個月的
武魂，凜然甦醒。
黎老兄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當今世上，除了那名夜襲岐王府的黑衣少年，
便數黎紹之為最可貴的對手。而黑衣少年是絕對的敵人，終將不免生死相拚，
黎紹之卻是唯一能與他刀劍切磋的肝膽相照之人！
熱血一起，康浩陵也不管一夜不曾進食歇息，抬手便要拔背後長劍：「多
日未見，我劍術倒真又上了一階，來來，這便奉陪。」
不料黎紹之當頭一盆冷水潑來：「打住，眼下不比！你哪個時候性子變得
比我還急了？」伸手捺住康浩陵肩頭，「我來大岐找你，是假託了別的因頭，
背負師命，可不能不辦。」
康浩陵只得聳聳肩：「好罷——」黎紹之接著道：「再說，小師妹叮嚀我
務必和她家裡的家丁、婢女接頭，好讓他們將你完整無缺地送到你一位朋友手
上，我這尋人救人的任務才算完。」
康浩陵奇道：「你託了甚麼因頭，居然讓冷…冷門主答應你到關中來？」
他對冷雲痴心有芥蒂，加上二派積怨百年，原來百般不樂意叫一聲「門主」，
但此時良友相聚，看在黎紹之面子上，便依循武林規矩稱呼了。
黎紹之窒了一窒，才道：「送『五年清算』的帖子去你們南霄門。」
康浩陵應了聲，低下了頭，暗嘆：「我有師門歸不得，黎老兄身為本門對
頭，卻得以光明正大地進去。」又憶起數年之前，上北霆門遞「五年清算」戰
帖，與冷雲痴相抗，淪落入旦夕樓坐監，終至驚見一片武學新天地：既見到前
人刻字，又答允了司倚真向江莊主學「迴空訣」。人生福禍相倚，當真不假。
黎紹之道：「這也是范小師妹的主意。她說，師父不需知道我闖了大岐軍
營，但我須得在營中虛言唬人，一來顯得我是為江湖事而去，岐軍不能難為我
；二來埋下後著。萬一師父聽聞我這場大鬧，我便可說臨時得到消息，去尋你
的晦氣，追究你從『旦夕樓』偷去的武功秘密，營中幾百號人都聽見了的。」
康浩陵一時腦子轉不過來：「我幾曾從旦夕樓偷過你們的武功秘密？」心
想：「拜你所賜，飯菜倒是偷食了不少。」
黎紹之道：「當然不曾，這是小師妹吩咐我瞎編的。不過，不過師父那邊
……以本門門主的眼光……嘿嘿。」忽然說不下去了，繼之以兩聲難以言喻的
笑。
康浩陵盯著他，只覺那笑聲與黎紹之的面色均甚神秘又有些蒼涼，即時也
就心下明白：「他是想說，以冷雲痴的眼光，在前次『五年清算』比鬥場中早
看出我已得『旦夕篇』啟發。冷雲痴當日確然低聲恐嚇過我，預告我將在師門
不得立足，不料還未離開蜀境，我已被恩師所疑。真妹便以此事作為因由，為
黎老兄編造了半真半假的藉口，好讓他可以闖入岐軍營鬧事尋我，而不受冷雲
痴猜忌。」
「黎老兄又為甚麼那樣笑？嗯，他是在笑，咱哥倆走上了一條道路。既是
門派的歧路，又是武學的正道！」思及此處，心頭亦是惆悵又復痛快，但覺無
可抒發，口角一揚，不禁也嘿然而笑。
黎紹之道：「該說的我全交待了。咱們這便向西南上道。」
康浩陵心知司倚真定然已安排了周詳路線，問：「你的范小師妹讓咱們怎
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