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取密 1 黃銅假面
靜夜岐王府中,李曮獨坐赤派的「書房」,四壁八枝大蠟燭點得明亮,
書案上擱著幾張起皺的信箋。他翻動信箋,抬起頭,凝望空了一大塊的宗卷
櫃。房外並無赤派之人,這座殿宇之外則有禁軍守衛。
武德殿鴆酒事件之後,旋即發生邱述華從行營中被八名昊雷劍手劫走之
事,他驚怒之餘,又深懼這些武林人的暗殺手段,為避風頭,暫回彰義軍治
所。待了一段時日,並未聽聞岐王有何動靜,看來邱述華並未被那八人押入
府做人證,而韓濁宜又久未傳達新訊息,他便帶著親兵重回鳳翔,進入書房
察看。
以往李繼徽總掌西旌時,赤派大頭目若出事,可謂驚濤駭浪,往往連岐
王也震動。當日王渡遭殷遲刺殺,便是如此。李曮將李繼徽總掌之權奪來以
後,往日行事嚴整的一大批舊人遭害,赤派上下只為韓濁宜利益而效力,大
頭目更只是李曮的傀儡,僅不過一名代他彙整書寫機密文書的高級僚吏罷了
。於是乎,邱述華失蹤之事,岐王府毫不知聞,赤派之中,更是了無波瀾。
李曮一進入赤派中樞這間「書房」,瞧見書櫃模樣,當場大驚失色,待
得發現「天一甲」的極度絕密亦被盜走,更是震撼呆愕。定了定神,怒火燒
起,將輪值看守的赤派之人叫來查問,卻無人曉得宗卷何時被盜。
此後數日,他時常徘徊書房,慄慄自危,不知自己暗通韓濁宜的證據何
時會傳入岐王眼裡。但若就此離開鳳翔,更加無法掌控風向,遠不如在王父
身邊日夜監視,藉著請安的名義觀察為好。他料知這等神出鬼沒的偷盜定是
武林好手所為,心底也猜到:
「極有可能是樊言吉那批小雜種,知道書房所在的人裡面,只有他們有
這等身手。可恨!他們不知中了甚麼邪,突然倒戈,綁去了邱述華一個人證
不止,還要來盜取物證。」
自然,追緝樊言吉等八人的急令早已馳往各地支署,亦深入大梁地界,
只偏偏無力及於唐國。唐國連年自大梁手中奪得城池,疆域廣大,遍及晉西
、河北、山東,今日的赤派早已無法在當地織起蛛網了。樊言吉等人先是受
史庭威藏匿保護,等如正躲在李曮最意想不到的身邊,隨後便去了唐國,李
曮的追緝遲遲不見效果。
「嗒」的一聲,東壁蠟燭一滴大燭淚落在地下。李曮煩躁地望了一眼,
忽覺四壁燭火一齊微微搖晃,其勢甚怪。這書房重地窗戶緊閉,僅有窗隙漏
進些許風息,這刻明明沒有風,燭火怎會同時晃動?
他心裡發毛,站起身,但見八枝大紅燭的火焰一齊向東搖曳,接著向西
,然後再向東,再擺向西……
難道有鬼?難道是那些被整肅死了的各級探子的冤鬼?不,他們不是死
在王府裡的,就算心有不甘,亦不會尋到這兒來。難道是……義兄李繼徽的
鬼魂!
李曮身子打顫,鼓起勇氣衝向南邊牆壁,呼的吹熄了一枝蠟燭。挪動僵
硬的腳步,衝向東壁,去吹另一枝。他心驚膽戰,氣息不調,這次吹了好幾
次才熄。房裡燭光稍黯淡了些,可是未熄的六枝蠟燭,兀自節奏有致地擺過
來、擺過去……
書房位於殿中深處,外邊走廊並無守衛,若要呼召親兵,他毫無武藝,
丹田之氣薄弱,發聲不能傳到殿門,當即向房門衝去。手剛剛觸到門框,聽
得背後輕輕「擦」的一響。
他嚇得跳了起來,奮力抑制恐懼,回過頭,只見屋角一座駿馬圖大屏風
後方,燃起了一股燭火微光。
--屏風後影影綽綽,似已多了一個坐在地面席上的人影。
李曮全身冰涼,轉身便要奪門而出,屏風後傳出一個沉實的聲音:「你
一奔逃或者聲張,立刻死於我手。」
李曮已是心膽俱裂,狂叫:「你是甚麼人?你是……是人麼?」
那人影道:「小聲些。既然在赤派中樞書房內談話,句句都是機密,就
別大聲嚷叫。」
那人出現不過頃刻,李曮冷汗已濕透秋衣。他張大眼望去,那人影的面
部似乎戴著一個黃銅假面,髮髻盤頂,白衣垂地,肩寬膀闊,一手持著細燭
。若然是條鬼魂,也該是個大力鬼;若是人,必是練武多年。他念頭急轉:
「若這是幽鬼,便沒有戴假面的道理。」喉頭乾澀,沙啞地問:「你是……
甚麼……人?」
那人影略側過頭,吹滅了細燭。這動作平常之至,李曮卻嚇了一大跳:
「為何……為何熄燭?」心頭倒是寬了三分:「幽鬼沒有氣息,無法吹熄火
焰。」
那人道:「點燭是為了讓你看見我在此,你既已見到,留著燭火做甚麼
?」
他平平淡淡的幾句,在李曮聽來,也似有雙關意思。他驚怖之餘,不由
得尋思這些言語的真正用意:「他進來是想瞧甚麼?他是不是在暗示:既然
已瞧見,就把我滅口?」
說也奇怪,那人似乎洞悉了他心思,冷然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堂堂
赤派總掌,有這份聰明,不用在正途,卻想歪解旁人的說話,跟胡解經書、
漫下注解的蠢儒無異。」
李曮在惶懼之中,又墮進了一片迷霧,聽那人似乎和自己一般,是文人
出身,然而四壁燭火的詭異搖曳若是那人所為,那又是何等功夫?豈難道是
方外幻術?
他試圖回想那人出現以來的每一句說話,竟說不出那人口音屬於何州何
縣。只覺一時跟自己一樣,是關中口音,一時帶點南方楚調,有時又有些嶺
南的咬字,可見那人若要隱藏出身線索,自己是萬萬猜不著的。他紊亂的腦
海飄過一件西旌舊事:「聽說過往赤派中曾有位善於模仿各地鄉音的王知遙
師傅。」
但是……「不可能,不可能!那人早就死了,在江璟背叛西旌的年代已
然死了。就算他變了鬼,來尋我做甚!」
他腦中發暈,背靠著門,第三次又問:「你是……甚麼人?」
那人道:「我是甚麼人,你不用管。但你串通韓濁宜、謀害義兄,須知
終有這一日。」
李曮聽了此言,明白了幾分。他已豁了出去,高聲道:「好,好!原來
閣下是為我那……那義兄報仇來的!你是樊言吉那些人請來的幫手?是上官
駿的朋友?」
那人道:「我不知你在說甚麼。我方才說了,請尊駕小聲些,你是前一
任的赤派大頭目,不該這般不思警覺。」
此人言語往往出人意表,又極不中聽,偏難以反駁。二人僵凝片刻,那
人說道:「『右三下二』不久之前傳來『天甲』急訊--」
李曮剛鎮定些許,聽了又倒抽一口涼氣。
那人接著說:「料來是韓濁宜給了你消息。今日酉時,『左三下二』剛
剛傳來另一道訊報,從川北跨越中間支署直抵此處,也是『天甲』密報,應
該亦是關於韓濁宜要你辦的事。書案上的,便是這些密訊罷?」
李曮駭然:「你怎會知道……我赤派的蛛網傳訊布置?」
「我何必回答你?」那人語調十分端莊,若非行徑如妖似鬼,聽來儼然
是位握有重權的高士。「這兩道訊報我都來不及看,已被你隨身藏起。請你
告訴我:密訊裡寫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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