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應誓 2 惶惶無路
她目現凶光，握緊刀柄，猛地一個轉念：「我不可再殺人！決計不可！」
眼見殷遲果然斷霞毒發，手足抽搐，這當口也不需她使出迴空訣，只消隨
手劈下，便可令殷遲身首異處，免除她自己與侍桐日後無窮無盡的憂懼。但方
才無寧門中所見，狠狠牽動著她心潮：「妳身後廢墟之中，那麼多人已因妳的
私心而死，眼前之人成了孤兒，起因正是妳種下的巨禍。他縱然十惡不赦，天
下卻唯獨妳沒有資格殺他！」
她再不躊躇，轉身向繫馬的胡楊木發足急奔，縱身上了馬背。從解馬繩到
提韁催馬，直至馬匹已衝出無寧門範圍外十里，她仍然四肢劇顫，止也止不住
。她不敢再行商隊道路，但商隊道路偏偏是南歸的最短途徑，無奈折衷，馳出
百多里後，改從村集繞行，又馳入一群吐蕃人的帳房之間。
這一路奔逃，兩日兩夜內不曾好好歇息。她緊記地圖，夜間只敢在人家密
集的地方停留，讓馬兒稍歇，自己裹著毯子，臥在牧人馬槽的陰影之中。
終於平安到了川西地界，接近常居疑千里地隧的其中一處隱密入口，由此
再往東南，便進入叢山。她如遇大赦，牽馬從草木間的密道入地，來到地隧的
一座兵工所，那日她便在此間向常居疑借用二十名人手，這便是她囑咐那二十
人押送馮宿雪返回之處。
到了地底，七八名常居疑的手下出來迎接。她的坐騎正是從此座兵工所借
來，眾人當即將馬兒牽去照料。
她全身驟然鬆懈，掩面坐倒在地。耳旁馳車聲響隆隆，聽來車身沉重，一
眾流民正一車又一車地裝載兵械，空車不斷馳回，跟著又有數車糧食由某處糧
倉運來。管狀的地道裡，回音嘈亂盈耳，教人腦子沒半刻清靜，但在她聽來，
這些嘈噪聲音全是重獲新生的仙樂！
駐紮此地的一眾常居疑手下七嘴八舌地詢問：「姑娘這是怎麼了？」「可
是馬力不繼，要不要我們出去替妳買馬？」
司倚真抬起頭，勉強微微一笑，當下也無心問馮宿雪到了何處，道：「多
謝大夥了。請帶我去見常老先生，我有要緊事央請他。」
一名村漢道：「這可不巧了呀姑娘，自那日妳走後，常老公公立刻坐上馳
車，到阿西爾去啦。」
司倚真聽這怪地名似有幾分依稀印象，料必是關外地方，忽想起隨韓濁宜
馳往天留門途中的見聞，霍地坐起，問：「你們預定何日起事？」
一名曾隨司倚真前赴西域的婦人拍手笑說：「姑娘好靈呀，果然是老公公
的徒兒呢。妳怎知道老公公要起事了？」
司倚真道：「阿西爾距離天留門不過數十里，先生親往該處，便是要在陣
前指揮了。」
那名村漢擊掌道：「對了，對了！老公公說下一次見我們，便在天留門山
腹城中。我們這一夥人，在這裡管的是兵器，老公公便吩咐我們，跟他在天留
門劍室下一層的丙字兵器庫相見。姑娘隨我們去嗎？」
司倚真暗叫不妙，這刻她心中唯一的大事，只是派人前往七槐溝，將侍桐
母子秘密帶出，與自己會合，從水路逃回南方。至於逃往南方何處，又何時返
回翻疑莊，方至無後顧之憂？此時未有定計，只知將侍桐接到自己身邊是第一
等要務。她自然想到，七槐溝地窖本應是個穩妥隱密的所在，殷遲壓根兒不知
世上有那麼一座地窖，但眼前厄運當頭，她哪裡放心讓不知情的侍桐獨自留在
彼處？
萬一，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殷遲窮追不捨，竟從天留門山腹城內殘
剩的門人處獲知，她曾居住七槐溝地窖，侍桐母子便會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一日
、某一刻，喪命在畫水劍下！
－－當日師父不正是從老秦身上查探到七槐溝的地窖麼？
她緊張得腦中微暈，跳起身來，略一沉吟，握著那婦人的手道：「嬸嬸，
我求你們一件事。」
那婦人見她面色凝重，嚇了一跳，慌忙叫道：「啊喲，姑娘折煞老身了。
我們這許多人的命，是常老公公給的，他徒兒要我們幹甚麼，我們殺頭也要辦
到哪！姑娘吩咐就是！」
司倚真道：「我有一個姐姐，此刻在蜀國山野某處藏身，我和她面臨一場
被追殺的大禍，自己不便現身，請你們派幾個人去接她出來，與我相會。」
那婦人甚是為難，與身旁眾人面面相覷，好半天答不上話。司倚真早料到
他們的難處，急道：「我知道先生下了嚴格號令，決計不許手下人任意離營，
各處兵工所和糧料倉的領頭，也無權擅自將人派出去。我知道我請你們做的事
違背了先生的意思，所以……只能求你們。」
一個青年漢子道：「我們這些粗人、賤人，本來都該拚了命為姑娘辦事的
，可是眼前這事……這事……哎，實在難得很。」
司倚真環視眾人，見到這群貧寒百姓臉上誠摯又苦惱的神色，心下極是低
迴。她待敵人狠心，但在這些待自己親厚的無辜之人面前，卻絕無犧牲對方以
換取自己周全的殘忍。心想：「再過不久，他們便攻打天留門。雖說先生定有
減少傷亡的奇襲之法，但那等戰役，豈有全身而退的？只怕這裡的人存活不了
一半。他們自己的大劫難轉眼便至，我又何忍為他們的餘生添多一筆風波？」
「我造下的孽，當捨命承擔，我自己去接侍桐便是！」
她頹然放開那婦人的手，定了定神，點頭道：「我在這裡盤桓數日再走，
可要叨擾大夥了。方才的話，當我不曾說過。」
眾人如釋重負，欣然色喜，當下將她接待到地隧旁一間斗室之中。
那斗室只有一小方透氣的天窗，翳悶異常，內部簡陋至極，唯有一條隆起
的夯土作為床鋪。每日從門外傳入馳車轟隆聲響，長達四五個時辰，每當眾人
在門外上落兵械、拉拽馳車鐵索，整間斗室彷彿也在震動。地隧中並無洗浴的
水源，若要洗沐，只有深夜走上地面，前往五里外的一條小溪。尤有甚者，一
眾流民無分男女，如廁時均走上地面，幕天席地，十分自得，司倚真卻住得苦
不堪言。
但她思及自己每多留一日，殷遲在追尋自己與侍桐的路途上便可能迷失多
一些，種種難處仍是咬牙忍了下來。「殷遲絕想不到世間有此等地隧偉業。等
我接了侍桐，不如仍舊在地隧中安身。」
「唯可慮者，是他輕功卓絕，當真徒步前往川北天留門打探消息，再追回
川西來。只不過，他若要去天留門打聽我的行蹤，也需他果真想到天留門中有
人知道我與馮宿雪的協約才行。在他心中，知道那場協約的，早已死絕。只盼
他想不到老秦，只盼如我所料！」
該當留在地隧若干日，方能正中殷遲追蹤的空隙、把侍桐帶入地隧？她委
實估算不來，苦恨無法逆料禍福。唯有竭力按捺著心焦，在地隧裡躲了三日。
第四日上，告別眾流民，仍騎上那匹由此地借來的坐騎，向七槐溝馳回。
此程提心吊膽，惶然難安，回想起來，縱使當日受囚天留門中，遭韓濁宜
以劇毒加身，自忖難逃一死，雖是悲憤難抑，和現下相較，竟也安樂許多。
她沿途竭盡所能，查察身周動靜，始終未見殷遲蹤跡。不一日回到七槐溝
，甚至不敢在林中繫馬，將馬匹牽入山洞，藏在地窖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