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應誓 4 江畔孤舟
司倚真扶起侍桐，提起竹簍出屋。侍桐怔呆無語，只默默隨之上馬。司
倚真策馬鑽入林中，認明西南方向，專揀尚未形成道路之地行走，雜草淹沒
地面，竟高至騎在馬上的倆人腰間。灌木阻道，司倚真不時需要揮刀斬劈，
為馬匹開路，雖有這番折騰，她們的衣裙仍被荊棘劃破不少，腿上難免割傷。
這一路上，侍桐言語極少，伏在司倚真背後，不停垂淚。只在歇馬時，
她哺育嬰兒，瞧著孩子的眼睛才露出細微的笑意。
趕出五十多里，算來時辰已是亥正，預計明日午時可抵達詹家集。四下
裡空林寂寂，秋夜荒山裡連鳥獸聲息也無，司倚真方才略放下心。這一夜，
倆人便在林間找了塊石後背風之處過宿，秋山雖冷，幸而林木蓊鬱，擋得寒
風。
翌日時未正午，司倚真與侍桐已來到渡口。家丁已全被遣走，渡口唯見
孤舟一葉，泊在江畔平野。
江流滔滔東去，聲喧不盡。江面遠接陰雲天色，水天之際彷如淡墨暈染
，氣象萬千。
司倚真放了馬匹，讓牠自行覓路返回地隧兵工所。她攜著侍桐走到江邊
，眼望江流來處，只覺蕩氣迴腸，心念雜沓：「我倆這一去，大約須得躲到
常先生與青派別院在天留門得勝，再混入先生手下人群，從川北、隴西進入
關中，繞道南歸。先生身子孱弱，呂師傅他們可保得他周全？康大哥和黎紹
之可會在北霆門聚頭？他倆的志業能成麼？康大哥取回赤派文書，可會如願
向岐王告發李曮？這許許多多危險又好玩的事呀，我這個罪人是無緣得見了
。」
嗟嘆片刻後，她收攝心神，揚聲呼喚：「船家，逆江行舟的人到了。」
這是翻疑莊家丁與梢公約定的暗號，梢公見到兩名攜帶竹簍行李的村婦打扮
之人，即應接待她們登舟。
只見舟上坐著一個梢公，背朝此處，似在望著江水發呆。司倚真再說了
一遍，踏上幾步，那梢公卻一動不動，只是盤腿端坐。
司倚真疑心頓起，一面說著：「船家伯伯，咱們這便走罷。」一面將手
搭住了刀柄。江流依舊滔滔，那梢公全無聲息，僵坐的身影在一刻不息的江
流襯托之下，顯得加倍詭秘。
司倚真瞪住梢公背影，一步一步向岸邊走去。驀然間，一股稍強的水流
向岸邊衝到，小舟晃了一晃，梢公的身子向旁斜斜倒下。
是個死人！
司倚真駭然疾退，舟底躍起一條藍色影子，一瞬間已越過岸邊，向此處
竄來，身畔附著一道雪光，倏忽已站在她與侍桐之間，來得甚至比司倚真退
得更快。
侍桐尖叫：「不要殺她！」
短短四字的尖叫聲中，那道雪光已落到侍桐臉面，閃了幾閃。侍桐叫出
「她」字，只覺劍光炫目，面上一陣冰涼，駭懼得全身僵硬，險些暈去。
另一道雪光破空而至，司倚真挺刀和身撲到，那道雪光離了侍桐面龐，
反掠擊出，與司倚真彎刀一碰，疾削司倚真腕脈。司倚真撤刀閃避，踏旁一
步，再度撲來。
只聽得簌簌有聲，侍桐面上塗抹的粉末灰土落下，她駭得煞白的臉蛋卻
絲毫無損。
司倚真見侍桐無傷，立即後躍，心知眼下不宜再戰，須得暫行緩兵。
舟裡躍出那人手中一柄二尺劍亦已凝止，劍尖猶染著梢公的鮮血。
司倚真冷笑一聲，把自己面上的偽裝也用衣袖抹得乾乾淨淨，道：「
你想瞧我們的真面目，現下已瞧見了。你並未等錯了人。」
江風吹得殷遲身上藍袍獵獵作響，他面色已不復在無寧門時的死灰僵
硬，身形挺拔。遭逢滅門劇變之後，也不知他怎生調養，身體竟爾大見壯
健。他木然望了司倚真一會，朝侍桐轉過了身。
侍桐與他一打照面，不由得一陣迷惘：那對不安的晶瑩眼眸，那副清秀
面孔，就和當日大草原上定情時一模一樣。可是緊接著，她便是一陣沒有來
由的戰慄！
殷遲的目光定在侍桐臉上。「我不殺她，我在這裡等著的，是妳。」
※
白花灘上，南霄北霆人力懸殊的殲滅之戰轉瞬就爆發，黎紹之被妘渟纏
住，康浩陵急衝至沼澤畔。他眼見數十個同門大舉過橋，當即挺身站上橋頭
，瘦劍在空中一劈，縱聲大喝：「不要打了！旦夕篇對上旦夕篇，咱們有半
數的人要跟北霆門同歸於盡！」
無論他叫出甚麼，皆及不上這句話的驚心動魄。一喝之下，他背後的北
霆門人、身前的南霄門眾，同時震動，南霄門渡橋的腳步登時停了。雙方均
以為旦夕篇是本門秘練的絕學，何曾想過有人這樣堂而皇之地宣之於口？
雖則，剛剛的火併之中，已下場的雙方人眾無不暗暗驚愕，想不透敵人
的武技何以與自己如此近似，何以自己越強、敵人便越強？
南霄門人更是駭異失色，門主正在眼前，旦夕篇三字已清清楚楚傳入了
他耳裡。當初五龍谷中，是康浩陵這個行止詭秘的師弟，以高超武技誘導大
夥習練，是他引得大夥一步步踏向無可自拔的新天地，此刻他卻把這三個決
不能讓門主聽見的字大聲喝出，在兩派存亡之戰的節骨眼上！
妘渟與黎紹之同時分神，刀劍不由自主地同時略撤，妘渟不斷揮出的掌
風亦霎時減弱。妘渟不知康黎兩人的籌謀，更只有滿懷震驚與不解，心意登
時轉變，再不願就此殺了黎紹之，刺向黎紹之左胸的筆直一劍輕輕一抖，改
為挑他下顎。
這雖仍是殺招，但兩人均知，黎紹之輕易便能化解。黎紹之本就不欲傷
妘渟性命，果然手臂一抬，刀背直趕上來，作勢向妘渟劍身撞去。兩般兵刃
尚未相交，已在僅差數寸之際，一齊凝於半空。
妘渟那一劍若要突襲，定會被黎紹之架開，而胸腹空隙大露，難擋北霆
門獨門拳腳，肋骨說不定也得斷幾根；黎紹之若要改變刀路、砍向妘渟肢體
，妘渟那一劍則必疾攻他頭頸，即使忍住了刺喉入腦的毒招，要廢去他一隻
招子仍大有餘力。但是兩人均知，對方兵刃會這般凝住！
兵刃一停，妘渟已轉了無數念頭，急撤長劍。黎紹之刀尖立時跟上，防
他縮手後反而突然進攻。妘渟睨著停在自己胸口外數尺的彎刀，右手掠劍不
動，厲聲喝問：「康浩陵你這孽種！你把旦夕篇傳了給北霆門？」
黎紹之聽了他此問，便收刀躍開。
康浩陵生怕面前橋上的同門衝鋒，只微微側頭，叫道：「不是我傳的，
是黎紹之。他當日阻止我將夫人地宮裡備作明器的鐵片獻給師父，他是對的
！師父……師父壓根兒只想把冷雲痴和北霆門滅口！」
黎紹之驚得虎吼一聲：「你他娘的說甚麼？」
康浩陵也是激動萬分，知道眼前兩派人心已亂，是福是禍只在一線之間
，自己卻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他握著劍柄的手掌滿是汗水，道：「南霄門為
何突然部署襲擊，要置你們全體於死地？你就想不到嗎？」
自打方才妘渟計謀被康浩陵叫破，南霄門的埋伏便立刻暴起，黎紹之與
眾同門窮於應付，哪有工夫想上一想？就是想通了，又有何用？康浩陵一問
，方令黎紹之驚悟，道：「妘老兒，你布下毒計對付我們，是為了隱瞞旦夕
篇，倒不是為了報師門之仇。原來如此！」
南岸之上的兩派人手盡已停住兵刃，卻未有一人把刀劍稍稍放下，彷彿
激鬥的數十人於剎那之間中了定身咒。場面之緊張與怪誕，均達於顛峰。
雙方不知身邊的敵人下一瞬間將會如何，是突然偷襲，以自己也苦練了
多日的「秘密」武學取了自己性命？抑或和迷茫的自己一樣，呆立在這蘆葦
蕩旁，再也不知所措，永遠呆立在兩派開宗以來前所未有的荒謬情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