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二部:青梅(五)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2 23:58:23
十三
  帝懋五十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從十一月末,就零零散散飄起細碎的雪花,等進了
臘月,降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以至於凍得人人縮手縮腳,恨不能躲在屋子
裡,偎著暖籠,一刻也不出來。然而,這與身在政潮中的人心中的那股寒意相比,又顯得
微不足道了。
  天帝與白帝之間的膠著,已經一個多月。一開始疾風暴雨般的處置,把人打得暈頭轉
向,過後卻又毫無動靜。白帝沒有一字認錯的話,天帝亦不再追加罪責。這祖孫兩人,一
個坐在天宮,一個待在王府,都是一副閉門不語的高深模樣,不免叫一幫局中人驚疑不定
,惶惶難安,不曉得這兩人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好在此時的局面卻不像帝懋四十一年時那樣亂。雖然坐總的栗王才具不足,但自輔相
而下,各部官員大多精幹,一切事情總算有條不紊。這些人中十之六、七由白帝選拔提攜
,於是一股同情白帝的議論便悄悄蔓延開來,覺得天帝處置的理由未免不足以叫人信服,
因而認為白帝是受屈的一方。
  只有極少數眼光銳利的人,看出朝政其實還握在白帝的手裡,而眼下的局面正是他不
動聲色地引導而至。天帝處置白帝的理由,說起來是也有些不足,時日拖得越長,便越顯
得白帝受屈。如此即便到了最後不得不低頭,那也元氣無傷。這的確是聰明的辦法,但其
實等於要挾!天帝性情,老而彌堅,是否會就此讓步?誰也不敢說。所以這些人比起旁人
來,又更為焦慮。只怕日久生變,天帝非但不肯回心轉意,反而一絕到底,那就真的沒有
了寰轉的餘地。但要打破僵局,也只能靜待時機,因此心裡苦悶不堪,無從言述。
  他們是這樣在苦熬,子晟自己的心情也不見得輕鬆。天帝迄今毫無半點挽回的表示,
這不能不讓子晟心存疑慮。加之子晟心知天帝處置自己的真正理由,雖然為天家體面而諱
,未必真肯揭出來,就此閒廢自己卻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可就真是弄巧成拙。
  然而心裡是這樣擔心,臉上不肯表示出來。每天起居遊樂,在外人看來,純是一副無
事身輕的悠閒模樣。但這瞞不過身邊的人。這天跟胡山下棋,連下兩局,都是才到中盤就
投子認輸。兩人棋力原本相差無幾,一輸而再輸,胡山便知道他心事極重,於是勸他說:
「俗話說的,不亂者,方能不敗。王爺如今這局面,就是與國手對弈,自亂陣腳,那就先
輸三分勝機了。」
  子晟聽了,不由微微苦笑。一面揀著棋子,一面搖搖頭說:「我何嘗不知道?無奈…
…」
  正說到這裡,廊下人影一晃,有個內侍奔了過來,彷彿有要緊事的樣子,黎順見狀,
迎上去問了幾句,轉身回來,手裡捧著一封信:「王爺,是端州趙將軍差人送來的。」
  「哦?」子晟眉毛一挑,伸手接過來,拆開看不到兩行,神色就凝重起來。很快地看
完一遍,又從頭再看一遍,才抬起頭來,重重地吁了口氣,把信遞給胡山,說:「看看吧
,文義真的要反。」
  胡山也是神色一凜,把信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想了一想,說:「從時日上算,文義
還沒有真動手。趙延熙想要專閫之權。眼下之計,把端州天軍交到他手裡,確是上策。」
  子晟皺了皺眉,卻沒有接他的話,只問黎順:「送信的人在那裡?」
  「就在廊外等候。」
  「叫他來。」
  不多時過來一個差兵,跪下磕頭。子晟見他一身風塵,連衣裳顏色都看不出來,顯見
得是一路長途馬不停蹄而來。子晟便問他:「你是何職?」
  「小人是趙將軍的親兵。」
  子晟聽他喉嚨嘶啞,一指桌上的茶,向黎順說:「拿這個給他喝。」
  那親兵方才等候的時候,已經喝過水,但一路奔馳,喉嚨像火燒一樣,所以謝過之後
,端過來一飲而盡。子晟才又問:「東土現在情形如何?」
  「文義調了兩支四萬人的大軍進端州,看樣子就要動手了。」
  「他們定哪天舉事,有沒有打探出來?」
  「沒有。但是小人臨來之前,趙將軍曾說,估計就在這半月之內。小人路上走了五天
,現下算來,最多只有十天了。」
  子晟微微動容。端州距帝都,近三千里的路程,居然在五天裡走完,可見事態緊急了
!子晟拿過信來,又看了一遍,趙延熙的意思很明白,以天軍在端州的實力,地利、人數
都不佔優,不足以對抗東軍,所以希望能夠得到專閫之權,必要時可以自行決斷。然而,
「我現在能有什麼辦法?」子晟懊惱地說:「趙延熙一向明白事理,怎麼這事情做得這樣
糊塗?這麼緊急的事情,他為什麼不明折上奏?就算要寫信,也該寫給栗王才對!」
  「這不能怪趙延熙。」胡山在一旁接口。但他並沒有說下去。理由是明擺著的,朝中
現在風雨飄搖的情形,連帝都朝臣都摸不著頭腦,就不要說遠在千里之外的趙延熙,遇到
如此大事,自然難以適從。
  子晟定一定神,揮手摒退了餘人,只留胡山商議。
  「趙延熙的意思,是要放棄端州,撤到商州,甚至鹿州,與援軍會合,再做打算。」
子晟說,「主意是不錯,但是棄端州責任實在太大……」
  胡山接口:「所以他把信寫到王爺這裡。就是知道寫給栗王只怕也是白寫。栗王,不
敢擔這個責任。」
  「寫給我豈非更白寫?我現在的處境,唉!」子晟重重歎了口氣,沒有往下說。
  「那,」胡山想了想:「王爺之前給他的信——」
  「那不見得管用。」子晟搖搖頭:「畢竟是私相往來的信,倘若帝都一紙詔書命他死
守端州,只怕他也沒有辦法。何況,他現在真正能調度的,只有譙明一地的天軍,孤掌難
鳴。所以,這件事情……」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說了一遍:「這件事情……」仍然沒有說下去,皺著眉,顯
出十分為難的神情。胡山知道他要說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為難,因為也正是他自己心裡
想的。但,這也可以說是唯一的辦法。所以,胡山已經在心裡盤算,必要的時候說幾句重
話來激一激他。
  幸而猶豫良久,子晟還是自己咬咬牙,下了決心:「好吧,我去同栗王說。」
  子晟與栗王濟簡不和,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由子晟去說,實在是無奈已極的下策。胡
山心裡先是一鬆,繼而也覺得對子晟抱歉,隨即苦笑著說:「王爺多受委屈吧。」
  栗王自從掌朝,頗為張揚,尤其對白帝一系的人,總是諸多刁難。這些情形,子晟偶
爾也聽來拜訪的官員說起過,然而既然閉門不出,也就一笑置之。此時子晟自己送上門去
,看不到好臉色,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所以胡山有這句話。
  子晟也苦笑:「先生放心。大局為重,這個道理我還明白。」
  然而道理歸道理,一到栗王府,栗王面還沒有見著,就先碰一個軟釘子。招待他的侍
從說:「我們王爺正跟幾位大人議事,請西王爺稍候。」子晟心裡就不大痛快了。他雖然
被停璽閒廢,但說起來「西天帝」的身份還在,和栗王有君臣的分際,不叫他開中門迎候
已經算是受了簡慢,居然還要自己坐等,登時一口氣就冒了上來。
  但臉上不動聲色:「你沒說我有很緊急的事情麼?」
  「小人說了。我們王爺說,他在議的也是極要緊的事情,只好請西王爺容諒,稍坐片
刻。」
  子晟看了一會那個侍從,知道發作他也沒有用,於是點一點頭,淡淡地說:「那我就
在這裡等。」
  一等小半個時辰,才看見栗王匆匆進來,一見面就連連說:「這真是過意不去!叫你
久等了。」一面又吩咐:「沏『瑤池碧』的茶來。」
  「八叔何必客氣。」子晟站起來,一躬身,含笑回答。
  這完全是執家禮,栗王亦坦然受之。一面招呼:「來,坐、坐。」一面自己先坐下,
子晟方才坐下。
  栗王便問:「怎麼有空過來我這裡?」
  子晟也不客套,照直說:「有點事來跟八叔商議。」
  「哦?」栗王微微揚眉,有意慢條斯理地問:「有什麼事?」
  這種腔調又挑得子晟冒火,但隨即壓了下去,神色鄭重地說:「有一封要緊的信,請
八叔先看一看。」說著從袖子裡抽出趙延熙的信遞給栗王。
  栗王接過來看了看落款,臉色便不大好看。子晟當然看在眼裡,也只好裝作沒看見,
低頭喝茶。好在栗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輕重的人,抽出信箋來仔細看了一遍,臉上就微微
變色,神情凝重地沉思著。
  子晟放下茶盞,說:「八叔,事情緊急,還應早作決斷。」
  「唔、唔。」栗王點頭,卻並沒有說話,依舊在考量。
  子晟便建議說:「端州距帝都三千里,往來傳訊不便,如今事態瞬息萬變,依我看,
給趙延熙專閫之權,全領端州天軍,是為上策。」
  話是好意,但是說壞了。子晟當朝多年,號令群臣慣了,盡自把語氣放得委婉,還是
帶著一些頤指氣使的味道。栗王心裡便不舒服,想了一想,乾笑一聲,說:「這話不錯。
路太遠,那邊到底是怎麼個情形還不清楚,端州六萬天軍,不是小事,怎麼能隨隨便便把
專閫之權給出去?」
  子晟覺出栗王的話流於意氣,忍耐著說:「話雖如此,真等確知事情有變,那就來不
及了。」
  栗王並不讓步:「如果文義真的要反,那是何等大事?也不能光憑趙延熙一句話。他
的意思你還看不明白麼?他是要棄守端州!」
  「趙延熙是帥才,這樣的大事豈會沒有分寸?倘若棄守端州勢在必行,那也比全軍給
壓沒在裡面要好。」
  「當初派他駐守譙明是為了什麼?東府只有端州地勢險要,還可以一守,一撤到商州
、鹿州,都是一馬平川的地方,到時候難道他還要再往西撤?那就撤到帝都了!」
  「等撤到商州,從西、北調派的援軍也就該到了——八叔,端州雖然易守難攻,然而
那裡原本也有四萬東軍駐紮,更何況,文義已經加調了八萬大軍壓境,端州已經守不住了
。既然守不住,又何必白白埋沒幾萬精兵在裡面!」
  栗王冷哼了一聲:「守得住、守不住,就是空口白話說的麼?一有變故就撤守,真不
知道是安的什麼心?」
  子晟臉色驟變。栗王的這句話,相當陰損。趙延熙當初就是子晟一力舉薦,說起來算
是他的人,栗王對此,一直多少有些芥蒂。然而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緊要關頭,他要來翻
這個舊帳。指趙延熙「安的什麼心」,其實是指子晟別有用心。子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心裡的火氣不由一竄一竄地冒上來,忍了忍終於沒有忍住,板著臉說道:「八叔既這樣,
這話還怎麼說?」
  「本來就無話可說。」栗王硬梆梆地頂了回來:「子晟,我要沒有記錯,父皇可是嚴
命你閉門思過,不得干預政務,這些事情,本來你就不該再過問。」
  子晟的臉色一陣發白。這話倒是說在了理上,他雖然心裡懊惱至極,卻是無可奈何。
強忍了一會,方說:「八叔,此事非同小可,錯走一步,就不知要多牽累多少無辜百姓。
八叔就算惱我……」
  「我沒有惱你。」栗王昂著臉,打斷了他的話。「這事,事關重大我也知道,至於如
何處置,我自有主張,就不勞你多費心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真的沒什麼可說了。子晟繃著臉,站起身來告辭,栗王送出廳
門。子晟忽然又回轉身來說:「八叔,此事不妨與魏融商議一下,問問他的意思。」
  魏融統領中土兵馬,此事與他商議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栗王淡淡地說:「這何用你
提醒?我自會與他商議。」
  子晟暗歎一聲,知道自己這句話又說壞了。就算原本栗王的確打算要找魏融商議,這
一來只怕也難說了。退一步即使真的與魏融商議,假如魏融的主張正與自己一致,恐怕栗
王多半也不會採納。
  於是子晟知道,端州戰事,敗局已定。回到府裡,向胡山說了經過,不由滿心懊惱:
「唉!想不到他真是意氣至此,這麼一來,將來平定此亂,不知要多費多少力氣。」
  胡山微微一笑:「將來平定此亂,多費力氣也是栗王自己的,王爺何必操這個心?」
  子晟被堵得一愣。倘使端州戰敗,栗王才具,絕不足以支持這個亂局,到時他恢復權
柄也就理所當然。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情。然而這豈非正是自己所想要的?再往深處想
一想,難道,自己早已隱隱存著這樣的念頭?這是子晟不敢、也不肯承認的。「這天下畢
竟是我姬家的天下。」子晟彷彿辯白似的說著:「如今這個亂局就算最後收拾下來,也已
非天下蒼生之福。倘若收拾不好,那……」說到這裡,終於說不下去,心煩意亂地,忽然
長歎一聲:「想不到,我最終是被文義成全!」
  這才是他心底裡的話。胡山要引他說的,也就是這句話。但點到為止,多說無益,胡
山把話轉開了:「既然這件事最終還得著落在王爺身上,王爺如今還是應該盡力補救。」
  「嗯、嗯。」子晟沉思著,慢慢地踱著步。「你有什麼主意?」
  「王爺可以給趙延熙寫一封信。」
  「唔?」
  「假如死守端州已成定局,那王爺也無需諱言,叫他早作打算的好。」
  「對、對。」子晟停下腳步,連連點頭:「千軍易得,良將難求。趙延熙在東府多年
,對東軍瞭如指掌,哪怕是單騎殺出,只要有他在,後面的事就要容易三分。就照這個意
思寫信。」
  胡山想了一想,說:「如今,也只有先這樣了。」
  語出無奈,更添了子晟心裡的鬱悶。不由揚起臉來,目光炯炯地望著天,彷彿要穿透
厚厚的雲層似的。良久,重重地歎了口氣,卻並沒有說什麼。
  
  端州戰敗的消息,在臘月廿五到了帝都。端州五萬天軍死守,最後只剩萬餘,在將軍
趙延熙的率領下,一路逃往商州,可謂慘敗。此時距離新年只有五天,帝都朝中,已被這
亂哄哄的局勢弄得暈頭轉向,沒有一點喜慶的氣氛。然而與白帝走得最近的幾位樞臣,沉
重之外,竟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看來年前事情就能有個了斷。幾個人心裡不約而同地這樣想,但這是只能深藏在心底
的想法,表面上不能露出分毫。
  然而原以為當天就會有旨意,卻等到第二天也沒有。到了第三天,幾個人終於坐不住
了。
  「東面戰局真是一天一變,這麼要緊的時候,聖上到底在想什麼?」
  徐繼洙的話正是幾個人心底共同的疑問。最後還是匡郢想到了:「看來這個僵局,還
得王爺來打破。」
  於是諸人都恍然,仔細想一想,這確實在情理之中,無論國法家法,都絕沒有讓天帝
先低頭的道理。石長德手下,頗有幾個搖筆桿的幕僚,當即找來叫他們擬了一份謝罪折稿
,改好、謄好,幾個人拿著來見白帝。
  子晟接過來,翻了一翻,沒有看完就放在了一邊,沉著臉一語不發。
  諸人不由面面相覷。看白帝的樣子,這口氣竟然還打算賭下去!這就未免有點執扭得
過分了。互相遞了個眼神,便準備出言相勸。
  但未及開口,由外面進來一個內侍,稟告說:「蘭王爺來了。」
  子晟目光一閃,微微有些意外,但是立刻站起來說:「請到南園相見。」說著看了面
前幾個人一眼,也不言語,一甩手逕自去了。
  等到了南園,見禺強負手站在廊下,看著眼前一片臘梅,一副閒適的模樣。子晟忙上
前見禮:「小叔叔今天怎麼得閒過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禺強直率地說,「我有話跟你說。」
  有話要說,必定就不是普通的話。於是子晟一抬手:「小叔叔,請。」引他進了前面
一處精舍,站在門口擺一擺手,侍從便知道用不著隨伺,駐足於外了。
  子晟親自把門合上,轉身問禺強:「小叔叔有何指教?」
  禺強也不拐彎抹角,第一句就說:「老爺子今天早上叫了我去,問我願不願意監朝。

  子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措手不及地,愣了一愣,一時也不知道該答什麼。
  禺強也不理會,又說:「我當時就告訴他,我不行。玩個小聰明,打抱不平什麼的,
我還行,真的要我一本正經地坐朝聽政,我頭都得大三圈!再說了,這也不是說上手就能
上手的事情,我跟老爺子說了,如今這個亂攤子,只有你能收拾。」
  這話也難接,子晟只好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實老爺子自己,比誰都清楚這回事。」禺強頓了一頓,臉上顯出一種難得一見的
喟歎神情。默然片刻,他看著子晟問:「可是他為什麼這麼跟我說你知道嗎?」
  「這……」子晟搖搖頭:「還請小叔叔明示。」
  「你是不明白,不過我知道。」禺強一笑:「老爺子這就是要激我來跟你說話。事到
如今,他這惡人是扮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我來扮。我來扮就我來扮,反正我也不怕——」
  聽到這裡,子晟倒真是有點糊塗了。「我不明白。」子晟說:「小叔叔這話從何說起
?」
  禺強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會,才慢慢地說:「子晟,我有一句說一句,治理天下
你有你的一套。可是你暗地裡有些事情,做得太過分,你知道麼?」
  子晟臉色微變,勉強做著鎮定的模樣,說:「小叔叔說的,是什麼事?」
  禺強忽然冷哼了一聲,揚著臉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忽然說:「子晟,雖然說起
來我是你叔叔,不過我們兩個年紀也差不多,老實說我心底裡也從來沒當我自己比你長一
輩過。可是今天我要擺一擺叔叔的架子,說你幾句,你聽不聽?」
  蘭王的口舌厲害是出了名的,想說就說,從來也不管人家臉上下得來下不來。但是偏
偏他總是佔住了理,所以往往被說了的人心裡懊惱,卻是無可奈何。子晟聽他的話風,心
裡就暗暗叫苦,然而表面上卻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小叔叔有什麼教訓,儘管說。」
  「那好,我就說了。」禺強微微提高了聲音:「子晟,我方才跟你說你暗地裡那些事
情做得過分,你還要跟我裝糊塗。真的要我一樁一樁揭出來,你才舒服?」
  這是怎麼答都不對的問題,子晟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指人家濫用私刑,可是你自己呢?你杖斃的那些人,就都是你府裡的家奴?」
  聽他第一件說的是這事,子晟倒是微微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是。這確實是
我有失檢點。」
  「還有你那些女人,亂七八糟的弄出那麼多事情,我都不願意提。」
  子晟臉微微一紅,略覺尷尬地說:「……治家不嚴,也是我的過錯。」
  然而這還沒有完,禺強語氣忽然又一轉:「還有上次那個道士。你敢說你沒有起過滅
口之心?」
  這句話問中要害了。子晟猛地一激靈,滿腹驚疑地抬起頭看了禺強一眼。禺強一哂:
「你不用看我。是,那個道士是有點真本事,可是他說你的兩句話,是我叫他說的。後來
,也是我接走了他——我要不接走他,他能逃得出你的手?」
  子晟忽然覺得一層刺骨的寒意從心底升起,不止因為禺強說的話,也因為由眼前想到
當時,他終於隱隱地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他不必細想,禺強自己把話說破了。「我想你也猜出來了。」禺強倒是一副輕鬆的
神態:「不錯,那是我下的套。連那孩子的事情,也是我捅給老爺子的。」
  子晟臉色登時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場聲震天下的絕大風波,始
作俑者竟是眼前這個鎮日疏賴,一向不問政事的蘭王!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也不用繞圈子。我實話說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些陰毒的
手段,想給你點教訓。是,我二哥是咎由自取,雖說死了的孩子是假的,可他也是當承桓
的兒子害的。可是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你設下的圈套,說你一聲『毒』也不算過分吧?」
  話說到這裡,子晟再無閃避的餘地。「……是,」他很吃力地說,「小叔叔教訓的是
。」
  禺強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噗哧」一笑:「你也不用說這麼好聽。我知道只怕此刻
你想把我碎屍萬段的心都有。」子晟忙抬起頭,待要辯白,禺強擺擺手止住他,又說:「
可是,我沒想到,事情真會鬧到這樣天下大亂的地步。」
  頓了頓,禺強十分坦然地說:「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子晟容顏慘淡地笑了笑:「小叔叔此刻這樣說,真叫我無地自容。」
  「話不是這麼說。」禺強抬了抬手:「你有你的長處,這誰也抹不掉。只不過我告訴
你一句話,三尺青天有神靈,你再這麼陰損,早晚有你的報應。」
  子晟沉吟片刻,忽然站起來,一揖到地:「子晟受教了。」
  「你是真聽進去了,還是就這麼一說,我也懶得管。」禺強笑笑,也站起來:「不過
,眼下這局面你還得管。子晟,就算你心裡有氣,這天下還是我姬家的天下,這道理你總
該明白?」
  「是。」子晟鄭重地回答。
  「那就好。」禺強很隨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我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這些話是什
麼份量,我大概也有點數,回頭你就給我一杯鴆酒,我也沒有二話。」
  「小叔叔!」子晟神情一凜,正色道:「我豈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禺強一哂,往門口踱了兩步,似乎是打算走了。然而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說:
「子晟,我有一句心裡的話。」
  子晟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這樣凝重的神情,當即微微躬身,表示靜待下文。
  禺強卻彷彿有不知如何說起之苦,躊躇良久,才說:「子晟,這麼多年我看下來,父
皇對我,也算是優容的,以前對承桓,那就更不用說。可是其實他老人家心裡最愛重的人
,還是你。」
  子晟沉默了一會,答了聲:「是。」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禺強知道他心裡未必相信,仰著臉笑了笑:「我不是為勸你才說這句話,所謂旁觀者
清,遲早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話不差。」頓了頓,也不等子晟答話,揚聲說了句:「行了
,我走了。」便告辭了。
  子晟送走禺強回來,被冷風一激,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才知道裡裡外外的衣衫都被冷
汗濕透了,便吩咐一聲「更衣」。黎順上來問:「王爺要出門?」
  子晟怔了怔,隨口回答:「不出門。還換便裝。」
  好好的,為什麼要換衣服?黎順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臉色不大好,便不敢多
問。子晟也不理會,一面由侍從伺候著換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換好,臉上已
經看不出一絲異樣。
  於是依舊回前廳。幾個親信大臣已經等得焦急萬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麼變故?見
子晟出來,一起迎了上去:「王爺——」
  子晟擺擺手,坐回書桌邊,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氣和地說:「替我繕遞
了吧。」
  一句話,把幾個人都說得一怔,幾乎有些難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點喜
動顏色,於是同時如釋重負地說道:「王爺英明。」
  這話在他們說來是發自真心的誠摯欣慰,在子晟聽來卻是從未有過的刺心。呆坐了半
天,才勉強笑了笑說:「諸公愛我,我豈能不領情?這段日子,叫你們大家費心了。」
  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但幾個人心中都不由感慨,兩個多月來,不足為外人道的
苦悶煎熬,想起來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與白帝休戚相關,又身在高位,體會也就最深
,很想勸諫幾句:「王爺以後萬不可再如此意氣用事」,但此刻還不是時候。眼下雖然僵
局已鬆,但還未完全化險為夷,偌大代價得來的轉機,萬萬不能在最後一步再出差錯,於
是鄭重進言:「王爺,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見。到時候,還望王爺為天下社稷計,千萬
以大局為重。」
  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點一點頭說:「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遞進宮,不多時就有旨意召見。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門,聽見傳召,
定一定神,往宮裡走進。他原本是幾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請安奏事的人,這一來兩個多月沒
有進宮,一路走來,竟有一種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覺。
  但他也無暇細細體會自己的感受,只在心裡一遍一遍整理著要說的話。等進了乾安殿
,一眼瞥見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連忙趨蹌數步,跪倒在地,顫聲道:「孫兒叩見祖皇。
」說著,便叩下頭去。
  這一路的情緒算是沒有白醞釀,那種惓惓忠愛、又略帶惶恐的語氣,聽來真摯已極。
果然天帝輕歎一聲,說道:「起來說話吧。」
  「孫兒不敢。」子晟又磕一個頭,跪直了身子,便開始自述己非。這也都是早已擬好
,經幾個幕僚商議又商議過的,顯得一片悔過之心,極其深摯。說到最後,假意牽動真情
,眼圈一紅,聲音也哽咽了。
  天帝卻始終不說話,默然不語地聽他說完,又過良久,才叫了他一聲:「子晟。」
  「孫兒在。」
  「到我這裡來。」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聲:「是。」站起身,前行數步,來到天帝座前,復
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從上方壓下來。子晟不需要抬頭,也能感受到這種目光,混雜著居高
臨下的壓迫、洞悉、和慈愛。這樣一種複雜的目光,記憶中,這僅僅是第二次見到。但那
感覺卻又是極熟悉的,因為承受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子晟清楚地記得,上一次是在帝
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時天帝正是以這樣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場劇變中置身事外。但,
也因為如此,自己後來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見到這樣的目光
,究竟是福是禍?子晟心裡不由一亂,既感覺沉重,又有幾分慌亂,甚至還有一份難以解
釋的委屈。
  正這樣轉著念,忽然聽見天帝長歎一聲,說了句:「難為你了。」
  語音溫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亂不堪的心裡。兩個月來的苦悶、委屈
一起湧上來,只覺得心酸得縮成一團,真想就此撲倒在地,放聲一慟。
  然而他忍住了。雖然聲音發顫,但依然極力保持著平靜,伏地叩首道:「都是孫兒的
錯。」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說:「也不全是你的錯。」
  子晟摸不透這句話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後為人處事要知道謹慎。行事果決是你的長處,但是心地不夠寬厚,這,你該向
當初的承桓學學。你明白麼?」
  這是題內應有的教訓,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這一番教訓也夠重了。」天帝頓了頓,輕輕吁了口氣:「以後一切還是照舊
吧。」
  子晟的心裡,猛地一鬆。知道自己這一連串的「劫」,算是徹底打贏了!喜出望外,
聲音又一次發顫了:「孫兒謝過祖皇——」
  「起來吧。」
  「是。」
  子晟站起來,跪得太久,只覺得膝蓋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這麼低頭順
眼的片刻,正與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覺察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陰沉神色。於是在這目光
一碰的瞬間,忽然心照不宣,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樣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
但很奇怪地,隨即落定下來,反而變得異常平靜。
  
  
  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進午膳。席間子晟親自執壺勸酒,天帝亦溫言絮絮,
又回復到那一片祖慈孫孝、其樂融融的氣氛當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復位的旨意跟著也到
了。消息很快傳開,白府立時又是賀客盈門。正在接見應酬,又有旨意,賞下珊瑚樹、翡
翠壺等幾樣珍玩,東西不在價值,而在於恩榮。但這還沒有完,跟著竟又是一連四道賞賜
。如此一日之內,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經過兩個多月的挫頓,白帝的聖眷優
渥,又恢復到了以前那種無以復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著疑慮。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詞色,越說明他與白帝祖孫之間,
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麼容易彌合的。好在眼下東土戰事紛亂,還不會有什麼舉動,只能
期望兩人盡快化去戾氣。否則,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站錯了邊,先就是一場輕易就能搭
進身家性命的大禍。
  不過,大部分人的話題還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權的白帝,是否會像當年肅整
金王一系那樣,對待栗王?結果沒有。白帝對栗王,和煦依舊,渾似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一樣。於是有種頗為嘉許的議論,覺得白帝經此風波,果然磨得平和寬厚了許多。可是也
有的以為,這不過是緩兵之計,等日後時機一到,只怕還是逃不脫。但,這都是極少數人
在談論。而其他人的眼光,都在東土。
  東土戰事,此時陷入膠著。文義由端州一戰的勝利,站穩了腳跟。繼而在帝懋五十一
年的春天,商州的天軍西路誤中圈套,主將盧耿戰死,副將傅世充拚死殺出,三萬大軍,
只剩六千餘人。經此兩劫,天軍於東土已無優勢可言,速戰速決的希望就此成為泡影。子
晟知道,這局面從起因說,還是當初端州錯走的一步。心裡盡自懊惱,卻也不得不沉住氣
,每天都要耗上幾個時辰與臣下商議,調兵遣將,指授軍略,有時軍情緊急,一夜數驚,
那更是這一夜都沒有安枕的時候。
  如此原本就刻意地避而不見,這一來,就真的是像已經完全忘記了青梅一樣。加上宜
蘇園新進幾個丫鬟,其中有個叫玉兒的,才十四歲,生得明慧可人,子晟似乎很喜歡她,
沒幾天就收了做侍妾。於是新人替舊人,樨香園真的是門庭冷落了。
  只有青梅本人,依舊那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態,渾似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似的。每天坐在
窗下,一坐一整天,就只用五色絲線來打發如古井之水一般,無波無瀾的日子。
  春天裡,虞夫人終於物色到兩門親事,彩霞和碧雲雖然不捨,但在青梅的執意堅持下
,還是嫁了。青梅了卻一樁心事,更是心如止水。她現在的貼身丫鬟,叫做紫珠,跟彩霞
不一樣,是個不大愛說話的。青梅就喜歡她的安靜,有時候兩人一起坐著繡花,一兩個時
辰,也不說一句話,叫屋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屋裡根本沒有人。
  如今子晟的事情,倒是從虞夫人那裡聽來的多了。青梅和子晟之間的僵局,虞夫人看
在眼裡,急在心裡。起先是明勸,但侯門貴介那種種敷衍搪塞的辦法,青梅也有點會了,
總是笑一笑不說什麼,倒弄得虞夫人無可措手。後來便換了法子,總是有意無意地在青梅
面前提起子晟,而青梅卻總是神情淡漠,彷彿有一聽沒一聽,又叫虞夫人不免洩氣。
  但其實青梅是聽見了的。不但聽見,而且都不由自主地,記在心裡。但她卻沒有辦法
好好去想。只要想到子晟,她的思緒就滯澀住了。久而久之,這似乎已經成為了習慣,不
管由哪裡想起,總在迂迴繞轉,盡力不想到他,卻又總會一點一點地,繞回他身上,然後
也就在那裡中斷了,沒辦法再想下去,結果總不過徒傷疲勞。她這樣的心情,只有紫珠,
有幾分明白。因為只有紫珠留意到,每次虞夫人走了以後,青梅總在繡繃前一坐半天,卻
是一針也沒有動。
  等轉到初秋,有天紫珠從前院回來,告訴青梅:「前面好像出了什麼事情。」
  紫珠不是隨便說話的人,她說出了事,那必定是有不同尋常的事情。於是青梅停下手
裡的針線,問了一句:「什麼事啊?」
  「不知道。」紫珠搖搖頭:「問了兩個人,都不肯說。」
  不知道就說,這不像是紫珠平時的行事。青梅想了想,猜她底下還有話說,便抬起眼
睛看著她。
  果然紫珠猶豫了一會,走近青梅,壓低了聲音說:「叫奴婢看,可能是王爺出了什麼
事。」
  青梅一怔,原本攥在手裡的一束絲線掉在地上也沒有覺察似的。呆了好半晌,才微微
彎下腰,紫珠忙搶上一步,替她揀起絲線。青梅接在手裡,又沉靜如水地,繡起花來,就
像什麼也沒聽見過似的。
  紫珠看了,輕歎一聲,便不言語了。
  其實紫珠看得很準,前院的確出了大事——白帝病了。這場病也是事出有因。東土戰
況自夏末起便又吃緊。子晟沒有一天不是議事到深夜,有時半夜裡有軍報,也是絲毫不敢
怠慢,常常才睡下就要披衣起床。如此月餘,心力交瘁,終於支持不住了。
  病來得非常猛,這天與幾位樞相商討軍情,正說到:「該讓趙延熙守住商州的西面…
…」一句話沒有說完,猛然頓住,手死死抓著桌沿,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僵了片刻,忽然
狂噴兩口鮮血,一頭栽倒,就此人事不醒。
  這變故實在太突然,在場的人都嚇傻了!還是黎順頭一個有反應,先驚叫出一聲:「
王爺!」
  這聲呼喊驚醒了眾人,「?」地一擁而上。只見子晟臉色慘白,牙關緊咬,心裡也著慌
。石長德勉力定一定神,吩咐道:「快把王爺抬到裡屋榻上去。」轉臉又衝內侍揮手:「
快!傳御醫。」
  黎順指揮著幾個內侍,搬來一張躺椅,七手八腳地把子晟抬上椅子,進了裡屋,又抬
在榻上。眾人跟著進到裡屋,環繞在床榻周圍,卻都是神情凝重,一語不發。
  一時御醫傳到,忙跪到榻前,伸手診脈。石長德從旁看著,見他沉吟良久,神情肅穆
,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暗地裡心急如焚,又不便催促。也不光是他,此時人人都是這般
心情,屏息凝神地等著。
  感覺過了好久,御醫終於放下手來,磕了個頭說:「王爺是操勞過度,片刻就會醒。

  一句話,讓諸人都長出了一口氣,原本死寂的空氣也活泛起來。匡郢比較仔細,看見
御醫彷彿欲言又止,便問:「你還有什麼話?」
  「是。」御醫又磕頭:「王爺的病,由來已非一日兩日,本源已虧,全靠王爺以前的
根底很好,才能撐到現在……」
  幾個人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互相看了一眼,掩飾不住心裡的焦慮。石長德沉聲問
:「那,要怎麼治?」
  「王爺必須靜養……」
  「等一等。」秦嗣昌打斷他,轉臉看了子晟一眼,低聲道:「咱們出去說。」
  趁眾人一起往外走,匡郢趁勢一拉石長德,輕輕問道:「要不要請胡先生也過來聽聽
?」
  胡山是幕僚的身份,樞相議事,自然不便在場。但石長德也知道胡山在白帝身邊的地
位,略一沉吟,便點頭道:「也好。」
  於是匡郢叫過一個內侍去請。胡山片刻就到,也不說話,團團一揖,自找了個角落悄
悄地坐了聽。
  秦嗣昌吩咐御醫:「你接著說。」
  「是。」御醫說:「王爺以前曾經身中劇毒。」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帝懋四十二年白帝遇刺,刺客用的凶器上的確淬了劇毒。於是秦
嗣昌點點頭說:「不錯。」
  「毒沒有拔盡,王爺又勞心過度。」
  這句話就費思量了。白帝遇刺之後,一直在東華山的行宮靜養,怎麼會有「勞心過度
」這一說?這裡面的緣故,只有胡山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什麼也不能說,只有裝糊塗。
  石長德沉吟了一會,說:「你再往下說。」
  御醫又說:「病根是在那時,後來王爺又損於煩劇過甚,所以現在必須屏絕憂煩,潛
心靜養。」
  石長德皺了皺眉,問道:「要靜養多久?」
  「最好,能有三個月。」
  「這怎麼能行?」匡郢失聲道,連忙定一定神,又說:「王爺親裁庶政,日理萬機,
而且現在東土戰事正緊,三個月靜養,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你且說還有沒有別的補救辦
法?」
  「那……」御醫想了一想,說:「只好現在先調養幾日,等王爺忙過這陣,有了空閒
,一定要好好靜養。不過,調養這幾日裡,王爺絕不可以勞心,否則元氣深損,藥石難靈
。」
  石長德沉吟了一會,問:「這樣要幾天?」
  「至少十天。」
  一直沒有說話的魏融這時忽然插問了一句:「要是不調養這幾天會怎樣?」
  「這……很難說。」
  石長德知道他是不敢說,於是鼓勵他:「不要緊,你說好了。」
  「是。」御醫躊躇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王爺的身體根底很好,假如不調養,也
許能平安過了這個冬天,到了明天春天,那就有辦法可想。」
  幾個人臉色同時驟變。「也許能平安過了這個冬天」,那就是說若不休養,連這個冬
天都要過不去了!如此,讓白帝靜養已是勢在必行的事情。然而,白帝病重豈是小事情?
尤其是眼下,東土戰況正緊,這消息倘若傳出去,必定動搖軍心,影響士氣,後果不堪設
想。
  所以,「十天不行。」石長德想了一想說:「五天,能不能想想辦法?」
  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幾個人在這轉瞬間已經得到默契,白帝病重靜養的消息,必
須隱瞞於外。估量下來,五天或者還瞞得住,十天是萬萬不行的。
  御醫想了半天,才說:「七天。最少七天,不能再少了。」
  幾個人相視目語,最後,由老臣魏融拿了主意:「好,那就七天。」
  御醫特意再說一遍:「在這七天裡,王爺必須潛心靜養,不能再有操勞。」頓了頓,
又說:「一定要有得用的人照料,不能有半點閃失,否則前功盡棄。」
  「這,」胡山忽然插話,「就交給我吧。」引得幾個人都回頭看了他一眼。
  匡郢最清楚胡山說話的份量,當下鄭重地說:「那,就有勞胡先生了。」
  話說到這裡,暫告一個段落。已在旁邊等了一會的黎順,趁這個機會上來稟告:「王
爺已經醒了,請各位大人和御醫進去。」
  魏融點一點頭,當先起身走了進去,餘人相隨而入。胡山卻沒有進去,招手叫過黎順
。兩人走到旁邊一個無人的屋裡,胡山沉著臉吩咐:「王爺病重的消息,一個字也不准走
漏出去。已經知道的也就罷了,可是要再多一個人知道,我就替王爺處置了。我明白我的
意思麼?」
  胡山從來不說這樣越俎代庖的話,黎順自然能品出份量來。當下點頭答應聲:「是。

  說完看一看胡山,似乎還有話要說的神態,卻又躊躇了良久,才說:「黎順,有件事
,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黎順一怔,略帶惶恐地說:「胡先生,有話儘管說。」
  「這件事,你應該比我清楚。」胡山沉吟著說:「照你看,由玉兒姑娘照顧王爺可穩
妥?還是……」他沒有說下去,但是黎順自然清楚他後面要說未說的是什麼。
  「那當然是——」黎順想也不想地,就要脫口而出。然而他立刻意識到,這事關重大
,不是該隨口說的。於是停下來思忖了一會,覺得還是原來的看法,便緩緩地回答:「玉
兒姑娘生得很機靈,王爺也很中意她。不過,照顧病人是細緻體貼的事情,照我看,還是
年紀大些的人來穩妥。」
  話很委婉,但說得很明白。胡山欣慰地點頭:「好極、好極!你和我想在一處,這我
就有把握了。」頓了頓,又問:「不過,你看王爺心裡可還有什麼……」說到這裡,躊躇
了一會,覺得頗難措辭,最後才勉強說了一個:「芥蒂?」
  「這……」黎順遲疑了一下。並不是對答案存有什麼疑惑,而是這問題問到了他久藏
心底的事上,所以有些猶豫。不過黎順瞭解胡山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把此時此地的話說
出去,加之這的確是個好時機,所以稍一遲疑,就下定了決心。「胡先生。」黎順很誠懇
地說:「照我看,這件事不在王爺。」
  「哦?」胡山微微詫異:「你說、說。」
  「王爺的心思,我倒有八、九分的把握。但是虞王妃的性情,其實不像外面看起來那
麼和順。假如她心裡還存著什麼,那倒是任誰都強求不來的。」
  「唔、唔。」胡山深深點頭:「你說得有理。」想了一會,又說:「那,先請王妃過
來,問一問她的意思,再說吧。」
  兩人商議完,回到正廳。等子晟將朝中大事對樞相們交待已畢,要把他挪動回宜蘇園
,又有一陣忙亂。諸事停當,黎順便問胡山:「先生打算過去,還是請王妃過來?」
  胡山想了想,說:「還是在這裡說吧。」
  於是黎順命人去請。這一來,青梅也知道紫竹所說不假,只怕子晟真的出了事!那來
請的小侍從受過告誡,不敢亂說話,只一味地催促:「請王妃快過去吧。」
  催得青梅一陣一陣地心慌,匆匆梳洗,便往宜蘇園而來。等胡山見了她,也不多客套
,開門見山地說:「請王妃過來,是有事要與王妃商量。」
  「胡先生請說。」
  胡山神色一沉:「王爺病重。」
  一句話,說得青梅臉上褪盡血色。王府忌諱,有病也要說輕三分,此時說是「病重」
,可見是重到了極點。那一剎那,青梅心中轉過了多少個不敢想下去的念頭,噤無一語地
,幾乎有點像要搖搖欲墜的樣子。
  她卻不知道,胡山是故意這樣說的。在他,最擔心的是青梅聽了之後,沒有出自真心
的反應,那就像黎順所說的,任誰也勉強不來了。所以眼下這般光景,胡山反而覺得鬆了
一口氣。當下先安慰她:「王妃放心,王爺是操勞過度,靜養幾日就能好。」
  青梅一怔,反倒有些將信將疑。胡山便吩咐:「請御醫來。」
  一時御醫傳到,胡山說:「你把王爺的病,再跟王妃回稟一遍。」
  御醫便把子晟需要靜養的原委又說了一遍。青梅放下心來,定一定神,這才又問:「
那,胡先生的意思,要我做什麼?」
  胡山笑了笑,說:「王爺的病,由王妃照料,自是最穩妥不過。」
  「這……」青梅遲疑著,沒有馬上回答。
  胡山見狀,向左右吩咐一句:「你們先出去。」於是御醫和侍從丫鬟都退了出去,只
留下黎順和紫珠在面前,這就不要緊了。胡山站起來,一揖到地:「王妃,祀公子的事情
,自始至終,都是我出的主意,不能怨王爺。此間事情一了,我任憑王妃處置,絕不敢有
怨言。」
  「不不,」青梅慌得兩隻手亂搖,「我不是這個意思。」定一定神,又低聲說:「不
是我不肯答應。只是王爺他……他惱了我。這,胡先生不知道麼?」
  胡山一怔,下意識地看了黎順一眼,兩人相視啞然。他們先入為主,都與子晟一樣,
覺得小祀的事情總是子晟有虧於青梅,倒是從來不曾想過,青梅也有這樣情怯的心思!
  「不要緊。」胡山釋然地笑了,「只要王妃肯答應。王爺那裡……」說到這裡,頗難
措辭,想了好半天,仍是只有說一句:「不要緊。」
  話雖然含糊,意思很明白了。青梅無可推脫,終於點了點頭:「好。我盡力。」
  胡山是個深沉的人,聽她這麼說,心裡十分高興,面上只是一躬,說了句:「有勞王
妃。」
  黎順的表現要直白得多。他喜上眉梢地,上前給青梅磕了個頭。等站起身,也不等青
梅說話,先回稟說:「王爺方才服過藥,現在正睡著。請王妃示下——」
  這話裡有相請的意思。青梅猶豫了一會,想到已經答應了,也就下了下決心,說:「
那,我去看看他吧。」
  「是。」黎順響亮地答應一聲,身子一側,在前引路。等進到東面臥房,黎順便對裡
面的內侍、丫鬟使了個眼色,這些都是近侍,極會觀顏察色,登時走了個乾乾淨淨。黎順
便也退了出去,反手輕輕把門合上。
  青梅阻止不及,有些尷尬地,僵立在原地。畢竟沒有旁人在場,過了一會,終於漸漸
地定下神來。於是慢慢地走到床邊,略一猶豫,伸手掛起了羅帳,側身坐在床沿上。
  她很久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子晟了。他瘦了,也憔悴了,因為有些發燒而呼吸粗重。但
這張臉,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清矍容顏。恍惚地,青梅的心彷彿回到四年前的春天,她初入
白府的那一夜,也在這間屋子裡,也曾這樣地注視著他。那時她只想著一件事,這個男人
,是她的丈夫了。此刻的她,想法也沒有什麼不同。青梅做姑娘的時候,也不知多少次想
過自己的夫婿會是什麼樣?總覺得那就是一個給他做飯、洗衣,閒來無事,夏天在院裡,
冬天在炕頭,一起說說話的男人。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嫁這樣一個,一句話可以與
人榮辱,一句話可以奪人性命,能讓幾十幾百人頃刻一無所有,也能讓幾千幾萬人立時笑
逐顏開的人。他手裡的權力,大到了她心裡裝不下的程度。這麼些年下來,她多多少少也
聽說過,先朝那些賢良淑德的后妃所作的事情,她也知道,嫁了這樣一個男人,那才是她
該做的事情。但,那也是她學不來做的事情。她只曉得最本分的,這個男人,他是她的丈
夫……青梅想著想著,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
  子晟驀地一動,青梅驚覺地縮回手來。但是遲了。
  「青梅!」
  子晟倏地睜大眼睛,忽然手一撐,抬起身子看著她:「青梅?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
做夢?」
  青梅心裡一酸,輕輕地說:「王爺,是我。」
  但是子晟彷彿沒聽見似的,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躺倒,眼睛
一刻也不曾離開她,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就算是做夢,能夢見你,那也是好夢了。」
  子晟的聲音,因為低微而無力,使得原本就十分溫煦的話,聽起來更有種說不出的柔
軟。青梅眼中蓄了已久的一汪淚,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地溢了出來。
  「你怎麼了?怎麼了?」子晟有些著慌似的,從被子裡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停了
一停,輕輕地問:「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青梅搖搖頭,兀自說不出話來。
  子晟歎了口氣,臉上因為發燒而泛著一層緋紅,顯得有些觸目。「青梅。」他慢慢地
說:「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把小祀接回來。你別難過了,好麼?」
  青梅擦了擦眼淚,勉強地笑笑,說:「我早就不難過了,真的。我想通了,王爺說的
不錯,非把他留在這裡也不見得好,只要孩子將來平平安安地,那比什麼都強。」
  子晟沒有說話,很留意地看著她,看了好久,才有些疲倦地合起眼睛來。過了一會,
忽然又睜開眼睛,說:「青梅,我在想,我要是死了,你……隨我去吧?」
  青梅一震,看著子晟呆住了。
  「我知道,這話不近情理。可是,把你一個人留下,我實在不放心。」
  「王爺!」青梅終於驚醒過來,「好好地,說這些做什麼?王爺的病靜養幾天就好—
—」
  「我不是說這次。」子晟很平靜地打斷她:「我是說,萬一……萬一我有什麼,倘若
是將來孩子們大了,能照料你了,那自然另當別論。可如果不是,青梅,這裡實在不是你
該待的地方。」
  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當日胡先生曾經勸我,不要娶你。那時我沒有聽他的。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一念之差,或者真的是害了你。」
  青梅再也忍不住,撲嗦嗦流了一臉的淚,連身子也微微抖顫起來,嘴裡喃喃地,彷彿
辯白、彷彿自語似的說著:「那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心甘情願的……」
  是「心甘情願」不假,然而正因為有這一層情願,而忍耐了種種的不情願,這更叫子
晟不勝內疚。默然半晌,竟無言以對。良久,微微苦笑了一下:「話不是這麼說……你別
哭,咱們不提這些了。」說著,手一撐,作勢要坐起來。
  青梅忙止住淚,掏出手絹抹一抹眼,一面勸他:「王爺還是睡著吧,要說什麼,躺著
說也是一樣的。」
  「不是——」子晟笑了:「我有點餓了。」
  「哦、哦。」青梅也笑了,一面站起身要給他去拿吃的。子晟一把拉住她:「噯,你
就別去了,叫他們拿就是。」
  青梅一笑,揚聲叫進一個丫鬟吩咐她去拿碗粥來,自己扶著子晟坐起來,又在他背後
墊上一個枕頭。等安置妥當,粥也端來了。青梅接過來,丫鬟又退出去,依舊還留他們兩
人單獨相處。
  子晟就著青梅的手喝了小半碗粥,闔著眼睛,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忽然歎了句:「
唉!還是生病好。」
  青梅「噗哧」一笑:「這話從何說起?哪有人喜歡生病的。」
  「那就是我嘍。」子晟聲音很弱,但興致挺好:「我小時候最喜歡兩樣事情,一是過
年,一是生病。都不用上書房,好吃好伺候的,犯點錯也聽不見重話。所以那時候總變著
法,想得點小病。」
  子晟說得累了,停下來喘口氣。眼光與青梅的一碰,相視笑了笑,都想起以前的一些
快活日子。
  「青梅,咱們再像那年春天那樣,出去玩一次吧?」子晟說。
  青梅其實也很想,但是呆了一會,還是說:「那總得等王爺身子好了才行。」
  「等我身子好了,又得忙朝政上的事情。」子晟不勝其煩地皺皺眉:「東土這場仗,
還得有兩年要打。」
  青梅隨口問:「不好打呀?」
  「仗能打起來,就沒有好打的。不過文義有反心也不是一天兩天,這是早有準備的事
情。等過了今年,到了明年下半年就該順利起來了。只不過現在也不能大意就是。」
  這些事青梅也不大明白。想起御醫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子晟再操勞國事,就有點後
悔問。正思忖著怎麼把話轉開,聽見子晟問:「青梅,你好像從來不肯叫我的名字?」
  青梅臉微微一紅:「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
  青梅扭開臉,輕輕說:「你是王爺呀。」
  子晟便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輕輕歎了聲:「唉,不該生在帝王家。」
  青梅一怔,留意地看了看他。見他闔著眼,低喃似的說:「最近我常想,要是我們兩
個生在民間多好,有份薄產,也不用多麼富裕,能度日就行。揀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個小
宅子,什麼千秋榮辱、什麼天下社稷,從此都不關我的事……」
  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什麼也不說了,彷彿睡著了一樣。
  許久許久,在青梅以為他真的睡著了的時候,忽然又長歎了一聲:「青梅,我……身
不由己啊!」
  
十四
  正如子晟所說的,經過一年多的膠著,到了帝懋五十二年的秋天,局勢逐漸變得明朗
。趙延熙在南,傅世充在北,分兩路向端州成合圍之勢。然而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東軍在東土四百年的基底,亦不是善與之輩。好在君臣都很沉得住氣,並不強求躁進,
趙延熙、傅世充又都曾是敗軍之將,更懂得穩紮穩打之道。終於在帝懋五十三年的夏天,
將文義殘部團團合圍在勃壘山,消息傳到帝都,上下都鬆了口氣,知道平定東亂,指日可
待。
  果然,文義勉強支持到了八月十一,終於山窮水盡,自盡身亡,屬下獻棺受降。至此
,兩年半的東土之亂,以天軍大獲全勝而告終。趙延熙、傅世充聯名具折,捷報飛送帝都
。到的那一天,是八月十七,距離天帝萬壽剛好還有一個月。上至王公府第,下到蓬門篳
竇,無不奔走相告,舉額歡慶。喜事連在一處,自然有一番大慶賀,直到十月初八白帝壽
誕,足足熱鬧了快兩個月。其間料理善後、褒獎功臣,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可是這份
心情與當初一夜數驚相比,不啻天上地下了。
  但也有些比較冷靜,又對局勢十分敏感的人,在興奮之外,還懷著一份莫名的憂慮。
因為還記著三年前天帝與白帝之間的那場風波,知道兩人為東亂所掩飾的嫌隙,也到了水
落石出的時候。
  「這件事,就要看王爺肯不肯繳回兵權了。」白帝過壽的第二天,虞簡哲下朝無事,
便在私下裡悄悄跟夫人議論著。
  「對了,我是聽你說過。」虞夫人多少也了了其中的利害:「如今連魏老將軍手裡的
兵,也都懸空不在了——」
  「不能說全部。」虞簡哲接口:「總是十里去七八。」
  那是前年初,東土戰況吃重的時候,天帝以魏融年邁,下旨命天軍大部暫歸白帝調度
。在當時是勢在必行的事情。既然是「暫歸」,此刻東亂已經平定,白帝就應該繳回。然
而兩個月過去,不見白帝請旨,天帝也隻字不提,表面上彷彿是被一片忙亂喜慶「淹」了
。但這是何等大事?虞簡哲也是帶兵的人,深諳其中的關鍵,自然看出祖孫兩人都在有意
規避,這就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不錯,只怕這中間還要起些波折。
  虞夫人想到的卻略有不同。「那,」她心直口快地,「王爺自然是存心的。」
  虞簡哲怔了怔,覺得夫人的話有些意外,是他以前不曾想過的,倒不是想不到,而是
不敢想。「既是存心的,王爺怎麼肯再繳回去?」虞夫人緊接著又一句話道破了。
  這真有些點醒夢中人的意思,虞簡哲惟有微微苦笑:「還是夫人想得明白。」
  「你先別說我明白,」虞夫人又說:「其實我還是不明白。王爺就算握著兵權不放,
難道就真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這……」虞簡哲遲疑著,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才能讓她明白,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
說:「是不是真會有什麼事情,那也確實不一定。可是夫人吶,有兵權還是沒有,那可是
大不一樣,就譬如五十年底那場風波,倘若放在現在,結果就難說了。」
  話說得不是很直,虞夫人還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正思忖著,聽見虞簡哲又說:「不
過,王爺此時還不會動,因為他還顧忌一個人。」
  虞夫人問:「誰呀?」
  虞簡哲一指自己:「我。」
  虞夫人一愣,但隨即明白了,雖然白帝已經拿過了中土大部分的兵權,但禁軍仍在虞
簡哲的手裡,至少照目前來看,也等於是還在天帝的手裡。
  「夫人,我就是要和你商議這件事情。」虞簡哲神情凝重地,「你說,倘若真的事到
臨頭,我該當怎麼辦?」
  虞夫人臉色也不由一沉,她能掂出這句話的份量來。她與虞簡哲成婚二十多年,丈夫
比她大十歲,然而對她既且敬,有什麼話都不曾避諱過她。但,像這樣的大事,還是第一
次。這不光是虞簡哲的一個選擇,也關係著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榮辱,不知多少人的未來。
想到這一層,虞夫人頓覺雙肩沉重,由壓力而生怯意,好久都不得作聲。
  虞簡哲試探著說道:「我想來想去,如今天下大勢所趨,確在王爺這一邊……」
  這句話驚醒了虞夫人,反倒把她推向另一面:「天理倫常,難道都不要了麼?」
  「夫人吶……」虞簡哲歎息著,猶豫著,半晌才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王爺把青
梅送到咱們家的那天,就已經把我們給捲進去了?以咱們家與王爺的淵源,即便我持正不
動,將來又何以自處?」
  虞夫人揚起臉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頓了頓,忽然又
問了句:「老爺既然看得這樣明白,當初又何必答應接青梅進府?」
  一句話,把虞簡哲說得微微紅了臉。他當初未嘗沒有要與白帝走近的心思,但,「那
時我確實想不到事情會到現在的地步。」虞簡哲為自己辯白說。
  「再說,」虞簡哲狼狽之下,倒要岔開話題了:「也未必一定有事。」
  「對了。」這句話虞夫人很聽得進,不由轉憂為喜,展顏一笑:「還一點準定的風聲
沒有,就自己嚇自己。」頓頓又說:「前兩天我聽青梅說起,他們進宮裡,王爺跟聖上有
說有笑的,高興得很。」
  幾年下來,虞簡哲也已經心知肚明,青梅那裡是什麼確實情形也探不到的,況且天帝
和白帝都是極深沉的人,就算真有什麼,表面上也不會露出端倪,所以只是笑笑,沒接話

  虞夫人其實也明白,話便說不下去。默然一會,歎了口氣,有些悻悻然地說:「尋常
人家總是爺爺最疼孫子,孫兒也最孝順爺爺。偏偏天家的事情……」
  正說到這裡,聽見僕人在門外高聲稟告:「老爺,宮裡來人了。」
  兩人俱都一愣,虞簡哲看了夫人一眼,站起來:「我去看看。」說著吩咐更衣,然後
迎了出去。
  虞夫人獨自坐等了一會,卻是個小侍童回來告訴,宮裡傳召,老爺已經去了。聽見這
話,虞夫人心裡驀地一震,忍不住追問了句:「是只傳召老爺一個人,還是也傳了旁的人
?」
  侍童有些惶然地搖頭:「小的不知道。」
  說得也是,虞夫人覺得倒是自己問得奇怪,他自然是不會知道的。其實這在平時是很
尋常的事情,只是方才剛好說到那些話,才不由得惴惴,有種風雨欲來的張皇。
  其實不止是她,虞簡哲也有同樣的不安。但他是經過風浪的人,知道向傳召的宮人打
聽也是白費力氣,便索性不去做無謂的揣測,所以表面上極冷靜。等進了宮,見白帝,三
位輔相,以及平東亂中積功而進的大將軍趙延熙都在,一顆心登時放了下來,又覺得自己
的擔心有些好笑了。
  禮畢賜座。卻聽天帝說:「方纔說的事情,你的意思不錯,就這麼辦吧。」話是跟白
帝說的,聲音似乎很是疲憊。
  子晟躬身答了聲:「是。」隨即又說:「議了半天,祖皇必定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
。反正大概的章程在了,餘下的事情孫兒跟他們商量著辦就是。」
  「也好。」天帝自失地一笑:「我老嘍——」
  虞簡哲聽著,覺得彷彿話裡有話,下意識地抬起頭,迅速地掃了一眼。卻看見子晟好
像也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想說什麼。
  天帝擺擺手,又一笑說:「老了就是老了,這也沒什麼好避諱的。精神不好,再讓我
管這麼多事也不行,好在你如今辦事我是可以放心了。」邊說邊站起身來:「這不是件小
事,你再跟他們好好議議,務求周全。」說完也不等子晟回答,轉身去了,眾人連忙一起
離座跪送。
  等再坐定,子晟端起身邊几上的茶盞呷了一口,然後也不勝其乏似的,重重地吁了口
氣,閉著眼睛靠著椅背,好半天沒有說話。
  虞簡哲抬頭看看三輔相,神情似乎各有思慮,轉臉又看趙延熙,卻也是一臉茫然,便
知道他跟自己一樣,也是才來不久。
  石長德心思細密,看出兩人的疑惑,便向他們解釋:「方纔我們在這裡商議了半日,
王爺的意思是東亂既已經平定,天界一時不會再用兵,所以該趁這個機會,精簡天軍。」
  兩人都微微一怔。趙延熙略一沉吟,先問:「王爺打算精簡哪一部?」
  「都簡。」子晟睜開眼睛,坐正了身子,很沉著地說:「從三十七年起兩次東亂,兩
次大徵召,到如今一百一十八萬天軍,太多了。我已經命戶部計算過,如今天凡兩界人口
不過九百萬戶,至多養七十萬天軍為宜。所以,就照這個數字精簡。」
  一下子要簡去將近一半!怨不得。虞簡哲心裡恍然,這麼大件事,想必白帝跟天帝私
底下也不止商量過一兩次,天帝年邁向靜,兩人意思未必完全相同,只怕難免小有爭執,
這就難怪方才天帝似乎話裡有話。然而聽白帝語氣果斷,顯見得已經下定了決心,恐怕沒
有寰轉的餘地。只是,虞簡哲還想不明白的是,白帝為何如此著急地要辦這件事?
  他這麼疑惑著,趙延熙也是同樣的想法。「王爺,」他躊躇著說,「如今東亂初定,
急著精簡天軍,恐怕,未必穩妥。」
  「這話不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1 13:14:00
push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