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三部:瑤英(一)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2:48:20
天舞第三部:瑤英 作者:杜若  轉自清韻書院
  一
  陽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聲被岸邊的嘈雜湮沒了,渡船彷彿全然無聲地淌向江心。
  老闆娘站在艙門口,小心翼翼地朝裡望了幾眼。
  艙裡侍立著七八個隨從,中間一張黑漆雕花木桌旁,坐著兩個人。
  年輕的一個錦衣華服,靜靜地望著江面,若有所思。
  旁邊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錦衣,卻將兩隻袖子捋得老高,劈著兩條腿跨坐在椅子上,
自己呼啦呼啦地打著扇子。
  老闆娘吸了口氣,朗聲笑道:「幾位客官——」
  艙裡諸人都回頭來看。
  「我是船上的老闆娘,來瞧瞧,幾位客官有沒有什麼不滿意?」老闆娘說著,付以百
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齊整的牙齒,襯著抹得殷紅的雙唇,格外惹眼。
  然而幾個人俱如茫然未見,瞥了一眼便各自轉回臉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興致,
依舊笑嘻嘻地看著她。
  老闆娘心裡發慌,勉強笑著,又問:「茶點可還合意?」
  「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華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話打斷了,「你可以下去了
。」
  老闆娘一張抹了幾層白粉的臉,直紅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這時,忽聽「琮」的一聲,竟有琴音響起。
  起初極低,漸漸揚起,顯見得彈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闆娘臉上最後一抹笑容也不見了,使勁咬了幾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來。
  屋裡一個侍從首領樣的人,皺起了眉,看了看老闆娘,似乎想要說什麼。
  「孫五,」少年衝他擺了擺手,「且聽聽。」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遠,到得極遠處,忽然有女子開腔唱道:
  「——夜來雨過,桃李將開遍」
  是個泉水激石般的聲音,清且潤的感覺,彷彿直透肺腑。
  「紅圍綠繞庭院,可惜無人見
  曉擁鏡台懶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誰言!」
  少年眼波一閃,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過頭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似乎都掠過一絲驚
訝。老闆娘見他們隨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靜心傾聽的模樣,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再按一按
鬢角,只覺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軟花殘,望池塘碧草
  暗淡綠窗晨朝,坐到參星高
  人情薄似輕雲飄
  奴家心中恨,向誰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輕快無倫,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鶯柳下
啼的聲音,讓人不由得要屏息靜聽,生怕漏去了一點半點。
  然而調子陡然一轉,變得低緩幽怨起來。
  「小窗驚夢,簾外蟲聲懶
  彈指風光流轉,芳華為誰殘
  天道無常人道難
  奴家心中苦,向誰歎!」
  唱到這裡,聲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衝破一道隔牆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護盈盈淚
  一枕寒愁難銷,猶聞風刀摧
  休問人間理何處
  奴家心中冤,向誰訴!」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後一個「訴」字只在若隱若現之間,然而曲曲折折,久久
不絕,讓人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彷彿也隨著起起伏伏,待到終於落定,竟不知那一點餘韻是
何時飄散的。
  屋裡的人皆不作聲。
  良久,少年靜靜道一個字:「好。」
  卻不往下說,伸手往桌上端茶,孫五搶上一步,將半杯殘茶潑了,重新倒出一盞來,
遞到他的手上。少年彷彿有心事,對著氤氳水氣出了一會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卻「呀哈」一聲怪笑,對少年說:「我還以為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落在你老子手
裡了,沒想到,還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話。默然片刻,他望定老闆娘,說:「琴好,曲子也好,裡
頭的意思,就更好。你們費了這麼大的事,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到底是要訴什麼冤?」
  「那是——」
  老闆娘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隔牆女子的一聲輕歎打斷了:「請容民女面稟。」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問:「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戲都唱到這一出了,想不見你熬得住麼?」
  少年一笑,衝著牆那面高聲說:「好,你說吧。」
  牆後先無聲息,然後琅環響動,是女子走動的聲音。又過片刻,老闆娘身子一讓,屋
裡人人都覺得眼前一亮。彷彿極年輕的一個女子,也沒有人仔細去看,只覺得來了一陣和
風似的,吹得人人從眼裡到心裡都熨貼。
  女子走到近前,從從容容地跪下,口稱:「民女給蘭王爺、大公子磕頭。」磕完了頭
,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兩人,誰也沒有出言否認。
  邯翊試探地問一聲:「小叔公?」
  蘭王靠著椅背,闔起雙目,擺一擺手。
  邯翊轉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視之態,視線所及,看不清面容,只
見鬢邊牙雕般的一段頸。不知怎麼,無端地一陣慌亂,自己也想不到的話,脫口而出:「
起來回話吧。」
  蘭王忽然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連忙低頭喝茶。
  蘭王一笑,又闔起眼睛。
  女子站起來,依舊垂著頭,款款地道一聲:「多謝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轉了一圈,還是落在她臉上,此時卻鎮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
可以把她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乍見以為是個年輕女子,此時細看才知道不是。面貌雖然年
輕,然而眉宇間的一股風韻,卻非三十年華不可得。若單論長相,也說不上是絕色,但嫵
媚之中,別有幾分亢爽英氣,看起來格外動人。
  便問她:「你叫什麼?」
  女子回答:「民女姓顏,花名一個珠字。」
  「原來你是青樓女子。」
  「是。」顏珠說:「民女以前在青樓為生。」
  「那顏珠不是你本來的名字吧?原本姓什麼?」
  本是隨口一問,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回答,不免覺得奇怪。仔細看去,才發覺顏珠臉
色蒼白,眼中含淚,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動,便岔開了:「你到底是含了什
麼冤呢?」
  顏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說道:「民女確實有冤要訴,卻不是為民女自己。」
  「為誰都不要緊,你直說好了。」
  「是!」
  顏珠隨手抽出攏在袖中的一方手絹,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後輕巧地一揮,順勢又收在
袖中。這一個青樓女子慣有的動作,在邯翊看來,卻是十分新奇,雙眼一直跟著轉了過去
,等再回過神來,已經漏過了她前面的一句話。
  「……她是民女在樓裡時候的姐妹,後來她嫁了齊大老爺,來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攔著她的話,問:「你是為了齊家那個命案?」
  「大公子明鑒。」
  邯翊淡淡一笑,說:「這不該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該到倉平府大堂上去說。」
  原以為她會大失所望,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答聲:「是。」頓了頓,又說:「民女有樣
東西,想要呈給王爺、大公子。」
  「是什麼?」
  「是幾本帳簿,王爺、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點頭說:「拿來看看吧。」
  顏珠走到門口,叫一聲:「紅袖!」門外候立的丫鬟紅袖進來,手上捧著一隻小箱子
,顏珠打開拿出兩本雙手遞了上去:「這都是從齊家得來的,請王爺、大公子過目。」
  邯翊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陡然間吸了一口氣,來回仔細看了好幾遍,坐著
思忖了半天。猛抬頭見蘭王正望著自己,便將帳薄遞了過去。
  蘭王粗粗地掃了一眼,便丟到一旁,口中說:「你看著辦。」
  邯翊又隨手翻看了幾本,將帳薄都收到箱子裡,交給孫五,吩咐他:「好好收著。」
  「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著顏珠問,「這些帳薄怎麼會在你手裡的?」
  「不敢瞞大公子,這是徐淳徐大老爺交給我的。」
  「哦?」邯翊更覺詫異,「徐淳為什麼不等我們去了,自己交給我們?」
  顏珠垂了頭,低聲說:「徐大老爺沒法子自己交給王爺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獄了。

  邯翊臉色一變,良久,緩緩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麼罪名?」
  「說是戶籍上出了些什麼岔子,督撫嵇大老爺命人來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問:「那又是誰給你們出的這主意?」
  「是徐大老爺身邊的幕客,蕭先生。徐大老爺下獄的時候,他把這箱子偷了出來,要
我在這船上等,說王爺和大公子必定要從此地過,只有交給了王爺、大公子,徐大老爺就
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說的這個蕭先生——」邯翊頓了一會,「莫不是蕭仲宣?」
  顏珠很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頭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顏珠說:「蕭先生說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輕輕笑了幾聲,「他——」
  才說了一個字,船身微微一震。孫五快步走到窗邊,向外張望了一下,回身來稟告:
「到岸了,請王爺、大公子示下。」
  蘭王手按在桌上,看著邯翊笑說:「你已經得了寶貝,回去盡可以交差,還要不要去
倉平?」
  邯翊一時沒有說話。
  顏珠在一旁等著,從容自若的神態中,終於顯出了一絲焦慮。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
聲:「大公子……」
  邯翊衝她擺了擺手,回身對蘭王說:「還是去吧?」
  蘭王打個哈欠:「隨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對顏珠說:「有什麼事,不妨到了倉平府再說。」
  「是。」顏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門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著顏珠問:「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編的?」
  「是。」顏珠回答:「叫大公子見笑了。」
  「不,挺好的。」說完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著她,彷彿在想說句什麼話才好,然而
想了半天,只說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實在未盡,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挺好。」
  聽得這話,顏珠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飛快地在邯翊臉上一繞,然後她深深一福,
嫣然而笑:「多謝大公子。」
  
  上了車,蘭王囑咐一句:「猴兒,不到地方別吵我。」便闔眼往倚墊上一靠。
  被叫做「猴兒」的,是蘭王很寵愛的一個小廝,姓侯,才十五歲,生得一臉機靈相。
聽到吩咐,取過一柄羽扇,給蘭王打著扇子。
  六福也拿著扇子站在一旁,邯翊衝他搖搖頭,吩咐他問孫五要那隻小箱子來。
  箱子取來,邯翊放在膝頭,沉吟著,卻沒有立刻打開。
  帳簿裡所記的,都是地租。
  「一畝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計算著,不由泛起一絲冷笑。倉平雖富,但一畝地所出也只在兩、三石之間
,百畝地租不過五、六石。一畝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戶,又怎麼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諭令放歸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應該把這箱子送回帝都,交給你老子。」彷彿睡著的蘭王
,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語。
  蘭王睜開眼,瞥了他一下,又接著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又說:「到了倉平,憑
著這幾個帳簿,就能辦掉幾個人。你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
  邯翊挑起車窗簾幕,眼睛望著路旁連綿不絕的良田,答非所問地說:「『倉淮熟,天
下足』,鹿州富庶,看來真是名不虛傳。」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歲賦卻是十佔其一,其中九成出於倉平、淮豐二郡
。倉平、淮豐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幾個大世家的手裡。
  「所以,難怪他們橫,難怪他們不把帝都放在眼裡。」那是臨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
的東安堂,議政之後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話。
  記得那時養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帶著一絲倦色,聲音卻異常平靜。
  「你從小就性情急躁,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過下去之後,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
不定的,寧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論。知道麼?」
  邯翊起初不響,然後答一聲:「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邯翊便說:「兒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顧忌他們?」
  「不能不顧忌。」白帝語氣很淡地,「你聽政這麼多年了,為政不得罪巨室,這點道
理,難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說:「依兒臣看,狠下手拿掉幾家,別的人也自會收斂。」
  「辦了一家,其它幾家也給掀出來,辦是不辦?倘若辦的話,且不提還會牽連到別的
州府,單是傷了鹿州的元氣,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氣大傷,過得三年五載,也就恢復過來了。倘若諱疾忌醫,那才……」
  「說得輕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戶部的出入帳目,就算如你所說,三年五
載能恢復元氣,那這三年五載的洞,又拿什麼來填?」
  邯翊無言以對。
  然而,也說不上是不甘心,還是別的甚麼,陡然的一陣衝動,脫口說道:「秋陵裡省
一點,那就什麼都有了。」
  話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餘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響,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另一個人在說話。眼看著白帝的神
情大變,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盞,那瞬間,邯翊幾乎確信它會直衝著自己砸過來。
  然而,白帝的手勢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卻只是慢慢地端到唇邊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會說話了。」
  白帝聲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聲說:「兒子惹父王生氣了。」
  「也沒有甚麼。」白帝的語氣依舊平板得一絲波紋也沒有,「至少,你是說了一句真
心話。」
  邯翊垂首不語。
  「我累了。」白帝又說,「該交待你的話也都說了,記著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
商量,別看他平日三五不著的樣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穩。還有——」
  白帝停頓了一會,「到了下面,記著自己的身份,不該你過問的事情,不要過問。」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頭時,見白帝已經闔起了眼睛。夕陽正移過窗畔,明暗之間,白
帝眼角的皺紋有如刀刻。
  此際回想起來,白帝的模樣很憔悴。
  邯翊的心裡,梗塞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記得自己年幼時,見得的白帝總是那樣神采奕奕,從容不迫,彷彿沒有什麼事他辦
不到似的。那時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變了,還是他變了呢?
  蘭王的聲音,將他從愈飄愈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我勸你還是別打那個主意了,你
老子不讓你辦成,你是準定辦不成。要依我說,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說:「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蘭王倏地轉過臉,盯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道:「你還真是跟你老子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連裝傻都一個做派。這兩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會連這點事情都不明白?」
  蘭王向來是想訓什麼人就訓什麼人,且訓起人來,話既難聽,理上卻佔得極穩,叫人
無話可說,連白帝都輕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聽他的話風不對,頓時頭皮發麻,連聲告饒
:「是是,是我說錯了。我是說,事在人為——」
  「你要跟你老子抬槓我管不著,」蘭王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別把我夾在中間。你老
子叫我跟著你出來,是為甚麼,我不說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別讓我擔
上個不知道輕重。」
  邯翊微微別開了臉,依舊是不情願的模樣。
  蘭王不耐煩了,「乾脆說一句吧,你倒是聽不聽我的?」
  他比邯翊長兩輩,真的抬出身份來,不聽也不行。邯翊無可奈何,「我聽,我聽還不
成?一到倉平城,我就讓孫五送回去。」
  「不行,」蘭王說得斬釘截鐵,「要送現在就送。」
  聽得這話,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細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凜。
  「方纔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蘭王的聲音裡透著難得一聞的陰沉,「等到了倉平
城中,再想要作甚麼,只怕都未必能平安辦到。」
  邯翊思忖良久,將信將疑,「他們真敢?」
  蘭王笑笑,「邯翊,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別說現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當初他在
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臉色變了變,隱忍著沒有說話。
  「不過這也難怪你。你現在是萬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後撐腰,要讓你嘗嘗自己一個人在
刀刃上走,走錯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強笑說:「小叔公嘗過這滋味?」
  蘭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問:「你以為我沒嘗過?」
  邯翊一怔,細細品味這句話,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們停車,給我預備文房。還有,叫孫五進來,我有事情交
待。」
  
  黃昏時分,到了倉平城。
  督撫嵇遠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員在城門外迎候。
  蘭王依然捋著袖子,光著兩條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車。多數官員都沒見過他,先是
吃驚,跟著就忍不住想笑。蘭王見了,也不以為意。
  嵇遠清和他相熟,便不動聲色。略略客套幾句,引他們去行館安置。
  行館借用當地富戶的一處豪宅,院落重重,老樹參天,十分幽靜。正堂是一座五楹精
舍,蘭王住東廂,邯翊在西廂。
  已到晚膳時候,嵇遠清知道蘭王率性慣了,不喜歡與官員應酬,所以洗塵宴外,單設
了一桌精緻酒菜,讓蘭王自在行館中享用。
  邯翊聽得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蘭王肯定稱心,自己卻必得赴宴,只是這種筵席
吃起來最無趣。
  果然,官面套話聽了大半個時辰,才得脫身。回到行館,蘭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裡
,喝著香茶乘涼,看得邯翊羨慕不已。
  進到屋裡略為擦洗,換了身家常紗衣,來在院子裡。
  蘭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車伕走卒一般,看見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門,穿那麼
嚴實作甚麼?」
  邯翊一笑,「我不怕熱。」
  蘭王哼了一聲,說:「跟你老子一樣,窮講究!」
  自從八年前白帝逼宮,自封攝政,將天帝明養實囚在壽康宮,蘭王在言語間就總是不
肯放過他。無論當面背後,時不時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對這位只大他兩歲的小叔叔
,格外優容,往往只是無可奈何地一笑作罷。
  邯翊自然更不便說什麼。
  蘭王卻又笑道:「這『香霧』可真不賴。」說著,抬一抬手裡的茶盞,「喝了這個,
才知道每年進貢的那些,都是矇混差使。六福,給你家公子沏一杯來。」
  結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門上侍從來報:「嵇遠清嵇大人來了。」
  「他?」邯翊詫異,「剛見過,怎麼又來了?」
  蘭王問:「就他一個人?」
  「不是,還有嵇大人的公子。」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沒有不見的道理。
  於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來見。蘭王是憊賴名聲在外的,仍是原來的穿戴,大模
大樣在堂上坐,也無人在意。
  嵇遠清進來,果然身後跟一個青衫少年。
  見面先與蘭王寒暄:「剛好前幾天捉到了一對碧睛雲鴉,聽說王爺也來,就一塊帶來
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會差人送來。」
  「??不容易!這鳥兒不好逮,你怎麼弄來的?」
  「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
  蘭王來了興致,細細追問,嵇遠清一一解說。一說大半天,邯翊聽得好不耐煩,留意
起嵇遠清帶來的那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世家子弟相,蒼白瘦弱,神態倒還從
容。
  見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稱:「臣嵇俊明見過大公子。」
  嵇遠清被提醒了,招手叫過兒子,一面說:「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給王爺、大
公子叩頭。
  蘭王最不愛見禮一套,有他在,自然攔住了。
  問起:「多大年紀?」
  嵇遠清答:「比大公子小三歲,今年十七。」說著,轉過身來,微微含笑地看著邯翊
:「臣前年進京,曾見過大公子。如今比起兩年前,更見丰神,王爺想必欣慰得很。」
  嵇遠清的母親,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論起親戚輩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
際,當真以這樣的長輩語氣說話,頗似賣老。
  邯翊淡淡地說聲:「承念。」
  嵇遠清立刻轉了話題,說起鹿州風情,尤其投蘭王所好,盡談些何處有奇禽異草的事

  邯翊聽著,含笑不語。
  過一會,忽然插問一句:「聽說你拿了徐淳?」
  「是。」嵇遠清態度很從容,「是臣接人舉報,徐淳私改戶籍。」
  「誰舉證?」
  「是倉平屬理戶籍的長吏,上兩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戶籍冊,估計總有數千人之多
。長吏偷偷藏下兩本,可以為證據。」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聲。又見嵇遠清以徵詢的眼色看著自己,便笑說:「路上
聽說了,問一聲而已。這是你份內的事情,我不管。」
  嵇遠清卻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卻也沒有說什麼,又略坐一陣,便辭出了

  「這算怎麼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帶他兒子來見我們。」
  蘭王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就是。」
  「那為什麼?要謀差使,找我們也沒用。」
  蘭王詭異地笑了笑,說:「要是我沒算錯,他想替他兒子謀的差使,有點特別,還真
得找咱們。」
  「哦?」邯翊駭異地笑著,想了好一會,還是不明白。
  「瑤英那小丫頭,明年該及笄了吧?」蘭王閒閒地問。
  「是啊,那又怎樣呢?」
  蘭王哈哈大笑,「這還要怎樣?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嘍!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給
她,那麼個寶貝,誰家不想要?」
  「瑤英?」
  邯翊愕然地,像聽見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
  驀然想起臨行前最後一次見到她,那時她的模樣,就像黑暗中乍現的亮光,刺得他不
由自主地闔起眼睛。烏黑的頭髮,豐潤的臉頰,凝脂般的膚色,榴花般的雙唇,那都是屬
於女子的嫵媚。是從何時開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兒的瘦弱黃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瑤英長大了。
  這念頭不是第一次冒出來,卻是第一次變得這樣清晰。就像陡然間在胸口堵上了一塊
大石頭,竟已無法掩飾。
  慌亂間抬頭,見蘭王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望著自己,不由更加張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幾滴茶水濺了出來。
  「猴兒!」蘭王高聲叫:「我睏了,回房去。」
  待蘭王離開視線,邯翊幾乎是將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著桌沿,好半晌,才長長地吁
出一口氣。
  二
  微風從花間穿過,枝椏搖曳,牽動了陽光。斑駁的光影掠過大公主瑤英的眼睛,她下
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那當兒,正有一片白雲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飄過,從指縫中望
見,就像是纏繞在手指間。
  這景象讓瑤英的心頭泛起淡淡的喜悅,她伸直了雙臂。流雲從指間淌過,她無聲地笑
了。
  走過御花園小徑的宮女們,都看見了花樹後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隻翡
翠的玉鐲,綠如春水,彷彿將滿園蒼碧的枝葉都給壓了下去。
  宮女們自然認得那是誰,卻全都恍若未見。
  瑤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時走出去,站到她們眼前,她們也會呆著目光,一臉若無其事
地,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萬萬不能被掃了興。
  想是小時候的發作哭鬧嚇怕了她們?瑤英想著,不由得又笑了。
  也罷,這樣倒清靜。
  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彷彿一夜醒來,瑤英便突然厭倦了幼年時的一切遊戲。拔鳥
兒尾巴上的羽毛,折斷花枝、翻起石塊找蟲子,放出貓兒、狗兒去嚇唬宮女,這些事情,
都變得索然無味。
  如今她喜歡獨處。
  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花香、鳥鳴、流雲,都能讓她感到欣
喜莫名。她有點兒明白她的母親虞妃在世的時候,為何總喜歡獨自一人靜靜地坐著了。
  想起母親,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來,娘親的模樣,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她有一頭極黑極濃的頭髮,披下
來,直垂過腰際,每天早上,要三四個宮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寬厚,一時弄不好,也從
不怪嫌,只是一手支著下巴,似看非看地瞧著銅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有時候瑤英在旁邊看著,便覺得很靜。所以在母親身邊,她便不大鬧。
  可是在她八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宮裡忌諱提「死」字,乳娘只告訴她「王妃去了」
。她再追問「娘去了哪裡?」,乳娘不肯說,只是給她換了素白的衣裳。
  她沒見到母親,父親在房門口便一把摟住了她。摟得那樣緊,幾乎叫她透不過氣來。
後來宮人們好不容易把她從她父親懷裡拉出來。父親已經暈過去了。她那時似懂非懂,只
覺得心裡害怕,卻不十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頭七那天,她終於知道,她是再也見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時,她才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誰也勸不住。
  又一陣風,瑤英斂起思緒,捋開額前的髮絲,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腦後像有什麼
硌了下,一摸,原來是壓發的金釵鬆了。
  她索性扯下了釵子。
  幾綹頭髮跟著散落下來。瑤英無所謂地看了看,「叮」地一聲,隨手將金釵拋在一邊

  她想起前幾天,也曾這樣拋下釵子。
  那時,有人歎息著替她揀起了髮釵。
  她下意識地回身望了望,彷彿期待著能再看見那雙玄色緞面的鞋子。然而身後空空地
,只有臉色木然的宮女玉兒。
  她無聲地歎口氣,斜首靠著廊柱。
  她那時從眼角裡瞥見了邯翊的身影,便沒有回頭。
  邯翊隔著廊柱,與她並肩坐了。
  他問:「作甚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她不響,過一會,轉過身來。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張臉,另半張臉則被淡金色的陽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瞇著
眼睛,依舊是一副彷彿漫不經心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總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時候,聽見朝臣恭維:「大公子氣度非凡」,也有的時候,嬪妃們暗地裡議論,
會說:「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顯得恭謹些。
  然而有幾次,她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難以掩飾的傲意。她想連她都看出來了,閱人無
數的父親,一定也看出來了。但他視若無睹,眼神平靜如無瀾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問:「鳳秀宮等著你開筵,為什麼不去?」
  她皺皺眉,「哼」了一聲,說:「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一句話,就像是將時光扯回了好幾年,又成了那個任性的小女孩兒。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頭髮,就像她小時那樣。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臉上
盤桓了片刻,將懸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來。
  「其實……」
  他這麼說了兩個字,卻又停下不說了。
  她問:「其實什麼?」
  「沒有什麼。」他搖一搖頭,轉開臉,望著眼前那一叢石榴,說:「過幾天,我要到
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著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兩個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來。」
  她耳根發燙,飛快地低下頭,偷偷地笑了。
  還是虞妃過世的那次,八歲的孩子終於明白,無論什麼許諾和安慰,都不能換回自己
的娘親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時白帝也正病著,所以她就連父親也見不到。
  可是,也不怎麼寂寞,因為每天醒來,都看見哥哥邯翊守著她。那一回,病了好幾個
月,邯翊天天陪著她,不論她要什麼,他都悄悄地給她弄來,也不欺負她、跟她吵嘴了。
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還開心些。
  直到見不到邯翊了。
  頭幾天還沒什麼,後來天天都問:「哥哥呢?哥哥哪裡去了?」
  乳娘錦娥給宮女們打眼色,只告訴她說:「大公子出宮辦事去啦,過兩天就回來。」
  她不信,拉著最親近的小宮女玉兒追問。玉兒終於說了實話:「王爺讓大公子到東府
去了。」
  「東府?那是什麼地方?」
  玉兒咬了半天手指頭,末了搖搖頭:「聽說是個很遠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過世的時候,乳娘也是這麼跟她說的:「王妃去了很遠的地方」。
可是現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麼邯翊呢?
  錦娘聞訊趕來的時候,她只會說一句話了:「我要哥哥回來。」
  錦娘問明緣由,狠狠扇了玉兒一耳光,罵:「作死的小丫頭,你看看你惹的禍!把你
的舌頭割了也不夠賠的!你自己說吧,怎麼辦?」
  玉兒不知道怎麼辦,只會哭。錦娘也不知道怎麼辦。最後,只得告訴給白帝知道。
  權傾天下的攝政帝,望著自己的小女兒,也只能露出一絲苦笑。
  瑤英想著從前的事,笑了一會,問他:「你去作甚麼?」
  「辦個案子。」
  「什麼案子那麼要緊?」
  邯翊想想,說:「一個人命官司,牽扯了好些人,說了你也不明白。」
  「噢。」瑤英應了一聲,其實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問了。停停,又說:「你一個
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蘭王禺強憊賴的模樣,有點兒想笑。「怎麼父王讓你跟
他一塊去?」
  「誰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轉回臉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
,她看到一種熟悉、卻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這種神情,正是邯翊從東府歸來的那天。
  其實他都沒能夠到達東府,剛過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為思念他
,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頭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瑤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過對她來說,哥哥回來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現在宮門口的剎那,她掙脫了錦娥的手,逕直撲進了他懷裡。
  邯翊有些驚駭,然後微笑地摟著她,摸著她的頭髮:「好啦好啦,我回來啦。」
  那時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過、睡過。她捉著他的衣襟,真像是捉著一根救命稻
草。她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然後她的心也漸漸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來了,
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頭,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對他說幾句悄悄話。然而,她卻注意到,邯
翊的眼睛並未看著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向前方。
  她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前方的石階上,父親靜靜佇立,也正注視著他們。
  在那一瞬間,她從兩人的眼中,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她所完全不明白的東西,彷彿她最
親近的那兩人,突然遠去到了一個她無法捉摸的地方。這感覺讓她不由得生出些許恐懼。
  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初夏的陽光下,瑤英想起他清雋淡漠的容顏,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才幾天的時間,廊下的石榴便開敗了。
  遠遠地望去,荷塘已經綠起來,風拂來,帶著些許夏天特有的鬱熱。
  瑤英站起身,懶洋洋地挪動腳步,玉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忽然,玉兒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瑤英有些奇怪,回頭看看她,又順著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這時才看到,從迴廊那一端,一群宮女簇擁,走過來的女子。
  瑤英站住腳,思忖著要不要走另一條道,然而女子頭上碩大的金鳳,晃到了她的眼睛
,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著那女子走過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瑤英福了福,漫不經心地問。
  姜妃說:「是我娘來看我,王爺特地賜宴。」
  瑤英看著她眼底若隱若現的一絲得意,淡淡地說:「一年半載就這麼三五回,挺難得
的,是該好好聚聚。」
  姜妃臉色微微變了變。
  宮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過世之後,她的義母虞夫人還是時常能進宮來看望外孫

  站在姜妃身旁,瑤英故意裝作沒看見的中年婦人,走上前施了一禮:「大公主。」
  婦人彷彿很親熱地笑著,瑤英想,她女兒還真像她,連笑也笑得這麼像。
  瑤英還了一禮:「姜夫人,太客氣了。你是長輩,我當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書達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瑤英將手向身後一藏,眼睛望著遠處,說:「哦?我知禮麼?只怕明日,父王又該叫
了我去,說我不知道禮數了吧?」
  說著,也不看她們,便徑直去了。
  低聲的議論從身後傳來:「第一次看見,還真是……」
  後面的話模糊了,然而瑤英知道說的是什麼。
  她揚起臉,面無表情地走過迴廊。直到繞過盡頭的假山,腳步才慢了下來。
  母親過世之後,她的父親好像突然想起了宮中那些因為虞妃的專寵,而長年受著冷落
的女人們。幾年中,他好像補償般,冊封了十多個嬪妃。
  然而,他眼裡依然沒有她們。所以她們除了名位,什麼都沒有改變。
  可是有一個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親到底為了什麼要娶她,但她聽說他要從宮外娶一個女子的時候,忽然感
到一陣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與以往那些不同。
  那時她不管不顧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說:「公主該懂事了。做女兒的,怎麼可以過問
這些事情?」
  她愣了。
  後來她乖乖地跟著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宮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宮裡,不肯去看。那時
候玄翀還不大懂事,拉著她的衣角問:「姐,怎麼了?」
  要是以前,她會賭氣地說:「父王不要我們啦。」
  其實她心裡,也正這麼想著。
  可是看見玄翀緊張的模樣,她卻很輕鬆地笑了,說:「沒有什麼,姐躲著他們玩呢。

  第二天,她見到那個女人,便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邊,羞澀地微笑著,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給那女子見禮,但她的臉一直擰著,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時候,她看見父親略帶煩惱地看著她,便覺得一陣委屈。
  白帝沒有說什麼,後來他一直很小心地盡量避免讓她們見面。可是終究免不了要見到
,瑤英便總感到姜妃故作親熱的笑顏下,那種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瑤英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看見假山頂上,沐光亭裡,她雙目失明的弟弟,正衝她微微
俯下身子。
  有的時候,瑤英覺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尋常人不大一樣。
  「你在這裡做什麼?」
  玄翀沒答。
  他不愛說話,有時候一整天一句話都不說,所以瑤英也就不再追問,顧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還有話說。」
  瑤英回身看著他。
  玄翀遲疑了一會,說:「你上來吧。」
  瑤英走到他身邊,他才說:「你宮裡,有個叫春蓉的吧?」
  瑤英想了一會,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玄翀小聲說:「那,你小心她一點吧。」
  瑤英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問。
  玄翀說:「宮裡統共那些人,真想知道,還有什麼知道不了的?」
  瑤英哼了一聲,說:「小翀,你還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說話。過一會,他說:「我要真的這樣,就不跟你說了。」
  瑤英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說:「晚上到我宮裡來用晚膳吧,做了好些點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來顯得有些生澀,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撥雲見日一樣
,一下子能將週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過來。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遲疑了好一會,他說:「還有大哥身邊……」
  瑤英吃了一驚:「哥哥那裡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誰。」
  瑤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兩隻眼睛,望著透出瑩瑩月華的窗紙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強撐著起來,等用完早膳,蘭王過來問他:
「這幾日,你怎麼打算?」
  侍從沏了一杯釅茶來,他一面啜飲著,一面說:「有一個人,我想見見。」
  「是不是那個蕭什麼?」
  「蕭仲宣。」邯翊放下茶盞,「兩年前我請他入幕,他說他疏散慣了,不願就館,一
口回絕了。我當時也沒勉強他——」
  「如今他就了別人的館,你不舒坦了?」
  見蘭王神情譏誚,邯翊臉上微微發熱,掩飾地說:「那也不是。他是個很有見識的人
,如今徐淳下獄,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沒我的事。」蘭王站起來說:「聽說此間有座攬蒼崖,景致很不錯,你要不要
……」
  邯翊一聽就笑:「小叔公,你老饒了我吧!」
  蘭王的喜好特別,遊山往往不走正道,盡走無人去的地方,對跟去的人來說,實在是
件苦差事。蘭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揮揮手,一笑作罷。
  午後蘭王自去遊山,邯翊歇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
  便叫過六福來,吩咐:「去打聽打聽,此地有哪裡熱鬧?咱們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愛玩的年紀,答應得格外響亮。不多時,就滿臉笑容
地回來,說是東市有廟會。
  「那好,」邯翊興致勃勃地囑咐:「別告訴別人,咱們悄悄地溜出去。」說到這裡,
很舒坦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幸好把孫五打發回去了。」
  孫五原是白帝身邊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讓他跟了去。他為人十分穩重,但凡邯
翊做一點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會勸阻。邯翊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加上白帝教子極嚴
,所以他住在宮外,受的約束也不少。
  此刻鳥兒出籠。
  換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經叫好了車在後門等著。兩人悄悄出門上了車,往東市
來。
  一路人聲喧嘩。六福按捺不住,扒著車窗伸長脖子看。邯翊卻矜持,只挑起半扇車窗
簾。倉平極富,熱鬧也與帝都不同,儘是窄路,兩邊擺的滿滿的攤子,大人領著孩子來逛
,手裡舉的玩意兒、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認得。
  邯翊看了一陣,正欲放下簾子,由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驀地住手。凝神望去,如
弱柳扶風一般,裊裊娜娜,可不正是顏珠?
  見她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裡,邯
翊忙喊停車。
  車未停穩,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麼事,緊跟著直問:「怎麼啦?怎麼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張望著,口中說:「快幫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誰?」
  「顏……」
  話未說完,就見顏珠折了回來。邯翊張口想要喊她,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卻又嚥了回
去。六福會意,嘻嘻笑著說:「公子,就我一個在,王爺不會知道的。」
  說罷,未等邯翊回答,便扯開喉嚨喊了聲:「顏姑娘!」
  顏珠彷彿怔了怔,臉上帶著一點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終於,看見了邯翊。
  「大公子!」
  顏珠走到他面前,輕輕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禮。邯翊趕緊把她拽住了:「別別,你
這一跪,我還逛不逛了?」
  顏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來逛廟會?」
  「是啊。」
  「都是民間的土玩意兒,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覺得,民間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顏姑娘,我們不認路,不如你領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著顏珠。
  顏珠恭順地一福,「民女從命。」
  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玲瓏剔透的顏珠,連最家常的筐籮簸箕、籠屜搓板之類,也能說出好些道道來。加上
那珠落玉盤般的聲音,叫邯翊直是樂不思歸。
  走到一攤賣影戲人的跟前,邯翊拿了兩個起來看。攤主認得顏珠,笑著招呼:「顏大
娘,有日子沒看見啦!」轉臉上下打量邯翊幾眼,又問:「這位少爺眼生,哪家的呀?」
說著沖顏珠擠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將手裡的影戲人往攤板上一拋,轉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顏珠的袖子。
  顏珠笑笑,衝他擺了擺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經在一個泥人攤前站住了。攤板上擺的各種各樣的泥娃娃,最絕的是一個三寸
來高的泥人兒,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攤主本人。
  顏珠站在他身後,輕聲說:「泥人湯師傅,十幾代的家傳手藝,不但在倉平,在鹿州
都是頂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轉,笑吟吟地走上前,「湯師傅,你給這位少爺捏個像吧。」
  「哦?」邯翊臉上已不見慍色,只神色淡淡地問:「當場就能捏出來?」
  「當然能!」泥人湯有種被人小瞧了的氣惱,當即自攤板下拉開一個抽屜,裡面裝了
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麼動作,只見指間夾了大小不一的幾根竹籤,或揉或
捏或掐,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過來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說著又看顏珠:「你給她也捏一個!」
  六福涎著臉笑:「公子,也賞的小的一個吧!」
  「行,一人一個。」
  想了想,又問:「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來嗎?」
  「這……」泥人湯遲疑了一下,「總得大致有個樣子。」
  「這麼高的一個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劃著,「鵝蛋臉,笑起來左邊有個酒窩……」
  泥人湯笑了:「這位少爺,這麼說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個主意:「公子,你畫出來吧。」
  於是找一個字畫攤借了副文房,就在攤板上鋪開紙。邯翊想也不想,拿過筆來就畫。
勾了幾筆,忽然停了下來,神色間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著別的心事。顏珠正奇
怪,他卻又不停筆地畫了下去。皴點之間,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華服少女漸漸成形,正
是將要長成,又未脫盡稚氣的年紀。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天真之態,尤其臉
上淺淺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麼也掩飾不住爛漫之氣,令人一望就為之心喜。
  顏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畫完,輕輕吹乾墨跡,拿給泥人湯看:「這樣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會就得。」
  泥人湯自去忙,六福輕輕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給他一個僻靜角落,免得人來人往撞著
。左近無人,顏珠閒閒地問:「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沒說話,出了會神,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忽然莞爾一笑。
  顏珠怔了怔。自從見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臉上總是不甚有表情。然
而只這麼一笑的瞬間,就像換過了一個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氣。」顏珠輕歎。
  邯翊不解,「怎麼?」
  顏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這樣的兄長,可不是好福氣麼?」
  邯翊定睛看著她,彷彿在探究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良久,他輕喟著說:「父兄再疼
她,終歸沒了親娘,也算不上什麼福氣了。」
  這樣的回答,叫伶俐的顏珠,失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正思忖著該說句什麼來挽回
,聽泥人湯叫道:「得了!」
  取過來一看,栩栩如生的幾個小泥人兒,尤其是瑤英的那一個,形神俱似,邯翊很滿
意。六福趁勢恭維:「這也是公子畫得好!」
  邯翊問:「畫要回來了沒有?」
  六福揚起手裡一卷紙:「在這裡呢。」
  於是接著往前走,又買了好些玩意兒,麥秸桿編的蝴蝶蟈蟈、竹篾鏤的花鳥之類,都
是「瑤英喜歡這些」,只有一個裝了機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兒嗆啷」地敲一套鼓點,邯
翊吩咐:「記著,這個給玄翀。」
  一條街走到頭,也到了殘陽斜照時分。
  邯翊停下腳步,遲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裝得若無其事地問:「顏姑娘,你住哪裡啊?」
  小丫鬟插嘴:「我們大娘如今不……」
  「在那裡——」顏珠很平靜地打斷,用手遙遙一指,「隔了兩條街。」
  「不遠嘛。」六福顯得很高興似的,「公子,要不到顏姑娘那裡去坐坐吧?」
  顏珠看著邯翊,福了福,問:「民女可有這個福分?」
  邯翊含笑點頭:「好,就到你那裡坐一會吧。」
  顏珠住一所裡外兩進的宅子。外邊是一座小小門樓,門內一個院子,院中枝繁葉茂的
一棵樟樹,過一道垂花門,進裡另是一個院子,迎面是座小樓。
  一進正堂,邯翊站住腳。「好香!」他吸了口氣,笑著問:「你這是什麼花?」
  顏珠說:「這不是花,是花瓣攆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聽名字也知道路數,邯翊不再問了。又看牆上一幅山水,畫上遠山淡淡,兩行歸雁,
幾點橫寫天邊,一半散落在山際,底下澄江如練,一副清秋景象。
  「這是你畫的?」
  「我哪有這個才氣?」顏珠嬌笑著,「這是蕭先生的手筆。」
  邯翊心中一動,「你和蕭仲宣,是舊識吧?」
  「認得兩年了。」頓一頓,她問:「大公子和蕭先生,也相識?」
  「久聞大名,無緣得見。不過……」他沉吟著沒有說下去。
  顏珠也不問,親手捧過一盞用清火的中藥,兌上蜂蜜的冰茶,遞到邯翊手上。邯翊接
過來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邊,看案頭設的一張琴。
  以指節輕扣琴身,邯翊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鳶尾木!鳶尾木所製之琴,天下只得三
張:驚濤、玉韻、雲泉。驚濤在宮中,玉韻收於南府,這一張想必是雲泉了?原來是在你
手裡!」
  顏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頭輕聲說:「是,這雲泉是我自幼隨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說你本不姓顏,那你到底姓什麼?」
  顏珠半晌不語。
  「或許我不該問?「
  顏珠淺淺一笑,「不要緊,上一回大公子沒要我當著眾人說出辱沒祖宗的事情來,已
經感恩不盡了。不敢相瞞,我原本姓及。」
  這不是尋常的姓。
  「你跟及文鈞如何稱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驚。及家也是世家,祖上憑戰功而立,但是後代漸漸不問俗事。不過,二
十多年前又出過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輔相的及文鈞。
  原來及文鈞的後人竟然已淪落至此。邯翊心裡這樣想,但他不能把這話說出來。
  帝懋四十一年的風波裡,及文鈞站到了金王建嬴一邊。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鈞便告病
退出樞機。但白帝仍不肯放過他。終究捉到短處,下詔嚴查。及文鈞上了年紀,憂急交加
,就此一病不起。結果人死,家也還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歲,我娘領著我,到鹿州來投靠娘家的親戚。」
  「投親沒有投著?」
  顏珠默然一會,歎了口氣:「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敗了,親戚也就不是
親戚了。我娘想不開,一氣病倒了,我們身上原本沒多少錢,幾帖藥就花完了,到了這個
地步,真正是山窮水盡。」
  下面的話就不必說了。
  「顏姑娘……」邯翊也覺惻然,想尋一句安慰的話,無奈怎麼也想不起來。
  反倒是顏珠自己,轉回了笑臉,「大公子,怎麼你總叫我『顏姑娘』?人家可都叫我
『顏大娘』吶。」
  「顏大娘?」邯翊跟著笑了,「這是怎麼說?你年紀可一點不大。」
  顏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掃了邯翊一眼:「我這把年紀,在我們這些人裡頭,可不就跟
老太太一樣了麼?哪還能跟那些十幾歲的一樣叫『姑娘』!」
  「可我倒是覺得,你看著還是個『姑娘』。」
  一句話,把顏珠逗得、用方絲帕捂著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會說話
!」
  邯翊笑道:「我是見了你,才會說這些話的。」
  顏珠一怔,心裡頓時泛起了一股無可言喻的異樣感覺。她在風塵中滾打了十幾年,然
則邯翊這樣的人,卻也是第一次遇到。他彷彿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
是因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於她是一個賣笑女子,他卻像是根本沒有想到的。只這一點
,便令顏珠風霜磨礪的心中,感動莫明。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麼了?」
  一瞬間,顏珠恢復了常態,正想著再說些什麼,外間的紅袖叫了一聲:「呀!下雨了
!」
  回頭望向窗邊,果然。先還是一點一點的細雨,轉眼,水聲漣漣,已經下大了,而且
綿綿密密,看來一時之間不會停。
  顏珠怔了一會,緩緩地轉回身來。
  邯翊靜靜地看著她,他是已經有所決定的,也是不容反駁的,但他不肯說。這句話,
必得她來說。
  半晌,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大公子若不嫌棄,今晚就請住在這裡吧。」
  三
  天剛一點濛濛亮,顏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臉龐透出一種近乎嬰兒的憨態,叫人一時忘卻了他高貴
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記。
  用清水洗去昨夜殘留的脂粉,顏珠坐到妝台前。
  一日之中,這是唯一的一刻,她暫時回復本來的面貌。銅鏡中的那張臉,看起來憔悴
不堪,蒼白的膚色,幾乎與她身上素白的紗衣同色。
  這種白色,讓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給她娘煎一帖藥,餓了兩天。她想出去找
活干,她跟人說她什麼都能幹,可人家看看她,沒有一個信的。連她自己也不信,她都會
什麼?琴棋書畫,都是花錢的事。
  她在家布莊,纏著掌櫃的幫人抄帳本,說她字寫得好,而且要的錢少。掌櫃的看她半
天,說:「哪有姑娘家幹這個的?」
  她只好走了。
  那時有個錦衣婦人,從布莊就一直盯著她看,在後面一路跟著她。她忍不住,回頭問
她:「你要幹什麼?」
  婦人嫵媚地笑笑,說:「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麼?你不是要錢麼?你這樣的姑娘,去
幹那些活多可惜,來跟著我,我給你錢。五十兩銀子,儘夠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勁搖頭:「我不去。」
  婦人說:「那就六十兩。」
  「不去。」
  「八十兩。」
  她逃了,轉身就跑。婦人也不著急,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我等你。記著,凝香樓
。」
  她跑回客店,發現她娘不在了。她到處找,她娘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能到哪裡去?後
來她想起一個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門口的時候,正看見她娘讓人家給搡出來。她舅舅在門裡面喊:「你
也替我們想想!你一家人現在是什麼身份?別給我們惹禍!」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著門,哭著說:「我死不要緊,你可憐可憐你外甥女,她還
小……」
  她實在撐不住,撲上去拽開了她娘。她娘一直拉著她的手說:「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睡著了夢裡都還在說。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樓。見了鴇兒,她說:「我要二百兩。」
  鴇兒想也沒想,「成!」
  她彈得一手好琴,鴇兒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時候,她心裡面還存著一個念頭,賣藝不
賣身,熬上幾年,自贖自身,還能跟她娘過幾天好日子。
  鴇兒待她真是不壞,她這麼想,也不勉強她。有時候歎著氣勸:「你媽媽我當年也這
麼死心眼過來的,結果怎麼樣呢?」看她不聽,也就算了。
  鴇兒也沒虧,她十五六歲就紅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別的姑娘接客身價還高。她在達
貴中周旋,人家可憐一個才女淪落風塵,一直也沒有人為難她。
  可是到底遇上個對頭。
  帶兵的粗人,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一個婊子你裝什麼正經?老子要睡你,你就得
心甘情願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結果,胡亂給安了個罪名,就下了獄。關了半個月,挨了一頓毒打,才給放出來。出
來之後,鴇兒一面給她上藥,一面苦勸:「你這是何苦?你這麼僵著對誰有好處?入了這
一行,你就是這一行的人。你當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誰這麼想?阿珠,媽媽是過來人
,掏心窩給你這句話,你呀,這輩子是洗不乾淨了!」
  她把臉埋在枕頭裡,不吭聲。
  鴇兒也不說話了,過一會,試探著問:「這回,是張大老爺的公子,幫忙說通了。人
家幫忙自然不是白幫的,你看……」
  「好。」她悶著聲音,打斷鴇兒的話。
  答應得太快,鴇兒倒愣了,「你是說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靜地說:「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歲的事情,如今,又是一個十六年。
  顏珠用絲帕拭了拭眼角,然後用粉黛將淚痕和細細的皺紋,小心地遮掩起來。
  妝成回頭,卻見邯翊坐在床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顏珠先吃了一驚,隨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幾時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說:「好一會了,你太出神,所以沒聽見。」   她來不及挽起髮髻,烏雲似的青絲從邯翊眼前掃過,他順手撈了一束把玩著,問她:「你方纔,在想些什麼?」   「想從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不作聲了。好半晌,才又說:「昨天我聽你說,你和你娘住一處,她還在麼?」   顏珠沉默了一會。
  她到底也沒讓她娘過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臉上,再也沒有笑容。有時候
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似的,卻始終沉默著。
  直到臨死的時候,她才說出心裡的那句話:「女兒,娘對不起你。」
  「不在了。」顏珠木然地搖搖頭,「兩年前過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語。顏珠趁勢站起來,想要去端水來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
一攔:「等等——」
  就這麼一錯頓的當兒,不知原本掖在何處的一方絲帕飄落下來。邯翊看見,便順手揀
了起來。顏珠陡然想起那是什麼,不由心裡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奪過來,卻又訕訕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攤開那帕子。
  原來是一幅繡像。
  一個約摸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錦衣華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隨即恍悟,「原來如此!
  他譏誚地笑著,將繡像拋還給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說著跪下來,「他是冤枉的。」
  「你說他冤枉沒用。」邯翊語氣很淡,「這案子要提京會審。」
  顏珠一驚,張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幾聲,說:「提京有什麼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誰會虧待他?」
  她舒口氣,低頭不說話。
  邯翊忽然將她拉過來,附在她耳邊輕聲說:「跟著我去,我替你救他出來。你答應不
答應?」
  「我答應!」
  顏珠脫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鬆,哈哈大笑:「你答應,我還不答應吶!」
  顏珠死死咬著嘴唇,臉紅得像新嫁娘頭上的喜帕。
  尷尬許久,聽見邯翊悠然的聲音:「你還是不會想事情。其實眼前就有人,真能幫你
,你有這樣的手段,為何不去籠絡他?」
  顏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問。
  邯翊扳過她的肩來,很平靜地說:「我也不難為你了,我想要一個人,只要你幫我說
服他,我就幫你,如何?」
  顏珠遲疑一下,問:「誰啊?」
  「蕭仲宣。」邯翊說,「你讓他來見我。」
  顏珠不解,「大公子要見他,何須我去說?」
  「他要肯見我,兩年前他就見了。他不願見我,我也不想強求。不過,他肯為這件事
出謀劃策,不管他是為了徐淳,還是為了——」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盤桓片刻,緩緩
地接下去:「別的甚麼,我想他或許肯聽你的勸。」
  他弦外有音,顏珠如何聽不出來?只作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好,我盡力。」
  「盡力不行,一定得辦到。」邯翊輕笑著,湊在她溫香軟玉的頸邊,吻了起來。
  正溫存,有人敲門。聲音很輕,怯怯地響了幾聲,隔了一會,又響了幾聲。
  本不想理會,但敲門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終於歎口氣,鬆
開了手。顏珠問:「誰啊?」
  「是我。」六福隔著門答話。
  邯翊皺了皺眉,問:「什麼事?」
  六福靜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說:「公子,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邯翊很不耐煩地答一句:「知道了!」
  六福不作聲了。
  顏珠匆匆挽起頭髮,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門口又叫了一聲:「公子!」
  邯翊沒好氣地說:「進來。」
  六福磨磨蹭蹭地進來,卻又不說話,愁眉苦臉地,拿個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
  「什麼樣子!」邯翊好氣又好笑地,「到底是怎麼了?」
  六福看看他,小聲說:「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來催問過了……」
  邯翊大驚,正要細問,顏珠端著水盆進來了,只好先擱到一邊。洗漱完,顏珠吩咐丫
鬟給預備點心,邯翊也沒了心思,匆匆吃兩口,起身就走。
  上了車,一語不發,臉色陰得像大雨前的天空。
  冷不丁地,抬起腳狠狠一踹。
  車裡地方實在太小,六福躲閃不開,非常實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齜牙咧嘴。「真
不能怪我。」六福揉著腿,異常委屈,「聽說是嵇大人派侍衛悄悄在護送公子,這一來才
走漏給了蘭王爺。」
  邯翊恨恨地「哼」了一聲。
  「要不——」六福小聲出主意,「公子就說去坐了一會,後來下雨了住了一夜,別的
什麼事也沒有?」
  邯翊冷笑,「這話別說去蒙他,說給你聽你信不信?本來還沒事,這麼一說倒真有事
了。」
  「算了吧,什麼話也不用編。」沉思良久,他說。
  
  
  回到行館,獨自坐在堂上喝茶的蘭王,一見他進來,就笑說:「怨不得不肯跟著我去
,原來是溫柔鄉里好享福。」
  邯翊默認地一笑,坐下來問:「小叔公可盡興?」
  「別提了!」蘭王懊惱地揮手,「那個嵇遠清,多事至極,非要差人跟著去,一路上
可煩死我了!」
  邯翊一口剛含到嘴裡的茶,差點噴了出來。
  轉念間又有些發愁,擰眉不語。
  蘭王問:「怎麼啦?」
  邯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3 11: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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