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傳說 作者:十四郎 轉自晉江
第一章 腐爛之都(上)
天氣陰霾,寒風呼嘯個不休,偶爾夾雜著幾片碩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
地上的積水漆黑腐臭,倒映著街邊幾盞破爛閃爍的霓虹燈,雖然絢爛,卻無故淒涼。
夜深沉厚重,猙獰地蓋在頭頂,天邊一顆星子都沒有。
她靜靜地站在街頭,漆黑的大衣裹住身體,上面糾結著無數銀色詭異花紋,整個人彷
彿化成一尊雕像,動也不動。
及腰的長髮儘管屢遭狂風肆虐,卻依然水滑油亮,半根也沒亂。
她抬腕看了看鑲鑽手錶,凌晨1點10分,委託人遲到了十分鐘。
寒意蕭索,骯髒的空氣也因為寒冷而變得潔淨一些,她咳了幾聲,眼睛卻依然冷漠如
冰,紋絲不動。
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幾乎不用看,麻利地抽出一根,點火,深吸。
深藍的煙霧瀰漫開來,帶著煙草燃燒後特有的醇厚香味,她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裡面,
看不清面容。
一陣突兀的喧嘩從街角傳過來,幾個頹廢少年打鬧嬉笑著往這裡走過來,見到她,微
微一怔,立即又哈哈大笑了開來。
幾個人飛快衝上來,先還徘徊著不近身。
其中一個張口罵了一句,「滾出我們的國家!黃種豬!」
她的眼波微微一動,彷彿結了凍的冰,卻沒說話。
「滾出去!滾出去!骯髒的豬!」
幾個少年高聲嚷嚷著,似乎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大膽一些的終於伸出手去,直接就
要抓她那頭美麗的長髮。
那隻手不知道怎麼的,竟突然轉了個彎,硬生生扭至她眼前。
她依然面無表情,手裡剛剛抽完的煙頭輕巧地扣入那人掌心,只當那是煙缸一樣,用
力一嵌。
少年殺豬一般地叫了起來,淒厲無比。
「上!給我上!殺了她!殺了這只黃種豬!」
他沒命地吼著,捉著嚴重燙傷的手,小丑般只知道跳腳。
那幾個少年頓時瘋狂起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彈簧刀,「噌」地一聲彈出,朦朧的月
光居然也能映在其上,看起來倒也頗為可怕。
她依然不動彈,平靜地抬腕再看看手錶,1點20分,委託人遲到了二十分鐘,半個小
時是她等待的極限,再不來,她就要回去了。
再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根新的。天氣冷,只有抽煙才會覺得自己活著,還可以呼
吸。
那幾個人已經衝了上來,刀子在眼前一晃,閃過一道寒光,他們的眼神是瘋狂沒有理
智的。
她緩緩抬手,輕輕捉住那只拿刀的手腕,五指一攏,「喀啦」一聲,將其拉脫臼。動
作麻利,迅速,沒有一點囉嗦的步驟,甚至稱不上優美。
吐出一口煙,飄散在空氣裡。
還有八分鐘。
那些少年似乎給嚇住了,開始仔細端詳這個穿著黑色大衣的東方女子。
如此之夜,如此之地,她獨身在此。東方人一向神秘又膽小,夜黑了從不出門,她莫
非是什麼鬼魅不成?
暴力不成,只好辱罵。他們痛恨一切東方人,恨到見了就想殺。
東方人精明且可怕,搶他們的飯碗,搶他們的土地,搶他們的空氣,什麼都要搶!這
個世界終有一天會被他們擠爆搶空,所以他們是正義的!
她在辱罵聲中眉頭也不皺一下,深深吸上最後一口煙。
最後一分鐘,她可以離開了。
剎車聲尖銳刺耳,陡然響在暗夜中,驚心動魄。
一輛加長林肯突然停在她面前,將那幾個少年逼到了一邊。
車門急切打開,一個穿著正統英式西服的年長男子飛快從車裡走出來,走到她面前,
恭敬地彎腰。
「實在抱歉,天淨砂小姐,我來遲了。」
她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低頭看看手錶,1點30整。
「剛好三十分鐘,我還可以接手這個事件。」
她的聲音低柔,卻冰冷,沒有一點感情。
年長男子感激不盡,轉身一邊替她開車門,一邊說道:「實在是因為主人突然又犯起
毛病!上下沒一人有對策,忙了半日才來接您。請您務必去解決,布萊登家族感激不盡!
」
「布萊登家族?!」
那幾個瘋狂少年惶恐地低叫了出來,是那個年年都能排在全球富豪前十的金礦布萊登
家族嗎?!老天啊……
她這才剛注意到他們似的,坐上加長林肯,她回頭對一個少年招了招手。
他驚惶失措,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裡,急忙上前,不知道這個神秘的東方女子會怎樣
辱罵責怪他們的失禮。
「張嘴。」
她冷冷地說著,一點命令的語氣都沒有,卻偏偏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勢。
於是他乖乖張嘴。
「撲」地一聲,她將手裡抽完的煙頭丟進他嘴裡,動作輕巧,優美。
他完全呆在那裡,張著大嘴,好像口水呆子。
她再也沒看他們一眼,關上車門,林肯車揚長而去。
布萊登家族的別墅並不豪華到讓人難以想像,而是一棟三層樓的老式洋房。
別墅前有大片庭院,樹木和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
庭院前的鐵門在林肯車到達時吱呀打開,刺耳之極,顯然歲月久遠。
別墅裡燈火通明,只有西角最上面的閣樓漆黑一片,她往那裡看了一眼,閣樓的窗戶
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黑漆漆一團,煞是可怕。
年長男子將她引到別墅門口,立即有人替他們打開了大門,大廳裡明亮溫暖,薰衣草
的香氣瀰漫。兩排穿著整潔傭人服的僕人站在繡花羊毛地毯上對他們鞠躬,天花板上吊著
淺紫色水晶燈,不得不承認,布萊登家族依然保留著典型的歐洲式優雅氛圍。
女僕將他們引入休息室,那裡掛著艷紅的天鵝絨窗簾,鋪著米色地毯,靠近壁爐有一
組古典沙發,上面坐著好幾個人,似乎都是那個犯病主人的親屬。
他們見她進來,都站了起來,一對年輕的男女,還有一個年約五旬的中年美婦,每個
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似乎剛才一直在哭。
年長男子將她領著坐在了沙發上,自己垂手站到了一旁。面前的茶桌上已經放好精緻
紅茶,碟子裡盛著數塊漂亮的奶油點心。
她卻一動不動,看著那中年美婦,冷聲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發作的?發作徵兆是什
麼?具體有什麼特徵?全部告訴我。」
那中年美婦只顧著打量眼前的東方少女,她看上去好年輕,只有二十來歲,東方人一
向嬌怯怯的,她更是不例外,纖細的肩膀和腰身,蒼白的臉色,下巴尖尖的,雖然異常秀
麗,卻有股詭異感。
這樣的小姑娘,當真是他們口中那個聞名世界的除靈師?她有些不信。
她身邊的年輕人似乎對母親的沉默感到尷尬,急忙說道:「是這樣的,初次發作是在
半個月前。家父那天興起,想去西邊的閣樓上找很久以前曾祖父留下的一幅畫。這種事情
本來讓下人去做就可以的,但是家父堅持要自己去,因為就他所說,他小時侯見過一次那
畫,從此一直都沒忘記過,他怕下人不瞭解其珍貴程度,鹵莽弄壞了,所以堅持自己上去
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眼前的東方少女,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只好再繼續說。
「就從那天開始,他整個人變得特別奇怪,也不見他將畫拿下來,從閣樓上下來之後
,只說要吃飯,而且要一個人端上閣樓吃。家母擔心他有心臟病,怕爬上爬下勞累了,於
是跟了上去,想勸他將畫拿下來。結果家父突然大發雷霆,把飯菜全丟了出去,破口大罵
,家母從來沒見過父親這麼瘋狂的模樣,差點嚇暈過去,什麼也不敢說,只好下來了。」
那中年美婦接口道:「是啊,我家先生從來也沒有發過那麼大的火,整張臉都充了血
,好像面對著自己的仇人一樣。從那天開始,他公司也不去,會議也不開,例行的老友聚
會也不參加,每天就待在西邊閣樓上,飯菜給他定時送過去,也很少吃。其實這樣也算了
,只是對他健康不利。但是,三天之後,他……突然發起瘋來了……」
說著她又哭了起來,手中的絲綢手絹已經給打濕了大半,她身邊的那個美貌少女也跟
著哭了起來,身後那年長老管家長吁短歎,倒是那年輕人雖然紅了眼睛,卻硬是忍了住,
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平時是非常風趣而且健談的人,接觸過他的人都瞭解他有多麼慈祥寬和,可以
說,我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父親發怒的模樣。但是那天,母親因為實在擔心他的健康,就
叫來了家庭醫生,帶著幾個男僕上去打算將父親勸下來。結果可想而知,那醫生被父親狠
狠揍了一頓,眼鏡都碎了,嚇得他立即辭職不再幹,三個男僕也架不住暴怒的父親。誰都
不知道他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就好像每個接近他的人都是仇人一樣。我後來也上去過,
結果看到他滿身狼狽地將一片破紙抱在懷裡,我發誓那紙上什麼也沒有,但父親卻把它當
寶貝一樣。見了我他也衝上來就要打,甚至從堆放物品的箱子裡翻出畫油畫用的鏟子來砍
人。可以說……他……好像完全失去人性,發了瘋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揉去眼裡的淚,歎道:「我十分愛父親,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心
目中的英雄,天淨砂小姐,您應該瞭解當自己心目中神聖的形象被破壞的時候,那種痛苦
不是語言能表達出來的……從此之後,他不定期的就會從閣樓上下來,見人砍人,見物砸
物,竟是越來越瘋狂了……我們都覺得事情詭異,但從沒往靈異方面想過。一直到後來相
識的朋友裡有一個學巫的大師,他提出事情或許與妖魔有關,父親可能是……按照你們東
方的說法,可能是被蠱惑住了。那位大師他沒有能力解決,是他向我們推薦您,說您是東
方最神秘且高強的除靈師,所以請您務必幫幫我們!家父這種情況先不說對公司造成多大
的影響,因為他半個月沒出面,股市的價格已經一跌再跌。而且他總是發瘋,又不能將他
捆在閣樓裡,這樣遲早會出大事。酬勞方面您絕對不用擔心,訂金五十萬您已經簽收,完
成之後再支付一百萬,當然,如果您覺得不夠,我們還可以再加……」
他突然停住了敘述,因為淨砂緩緩舉起了手,止住他的發言。
這個東方少女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柔弱無比,行動中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褻瀆的氣
勢,那雙眼,漆黑幽深,簡直如冰一般寒冷。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如此冷漠,如此高華,如此……美麗。
「你確定那紙片上什麼都沒有?」
她冷冷地問著,左手手指卻已經開始掐算方位,那股古怪的氣息,的確來自西邊閣樓
,但不是惡靈,那是什麼東西?
年輕人急忙點頭,「是!我發誓!父親抱著那紙片寶貝一樣,但是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不,是根本連個墨點都沒有,完全是一張白紙!」
話音剛落,卻見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動作迅速流暢,將那件有銀線繡花的黑色大衣
解開,輕輕放在沙發上。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她裡面居然穿著漆黑的沒有一點花紋的旗袍,半高領,盤扣,無袖,高開叉,越發顯
得身姿楊柳一般纖細裊娜。露在外面的胳膊雪白細膩,一點瑕疵都沒有,年輕人幾乎看呆
了。
她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根筷子似的火紅長細物,將一頭長髮盤了上去。空著兩手,回
頭看著年輕人,輕道:「西邊閣樓具體在什麼地方?麻煩你帶我去。」
所有人都以為東方的除靈師行業的時候要帶上一堆道具,見她兩手空空,不由都呆住
了。
年輕人愣了半天,才急忙點頭,「好……好!請您跟我來。」
繞過好幾個走廊,牆上都掛滿了名畫,白色大理石的柱子在柔和的燈光下散發著聖潔
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安詳美好。
但是越往前走,陰森的感覺就越重,空氣裡流動著驚人的邪氣。
她微微皺了一下眉,按道理說,僅僅一幅畫而已,怎麼會聚集來這麼多惡念?這一次
卻是大行動了。
「就是這裡了,您一直按台階上去,家父就在走廊盡頭最裡面的房間中。請您務必小
心,家父……今天似乎情況很不好……」
她未置可否,轉身就上了台階。
過道裡漆黑不見五指,邪氣猙獰濃厚,源頭來自最後的那個房間。
她伸手,大腿上面綁著一盒煙,還有一個通體漆黑的打火機。動作優雅地抽出一根煙
,點燃,深吸,邪氣隨著口中噴出的煙霧,慢慢稀薄。
她走到門口,輕輕一推,門是開著的。
門裡出乎意料,燈火通明,裡面雜亂地堆著大小箱子。
一張巨大的舊書桌放在正中央,一個人背對著她,坐在轉椅上,埋頭在桌上看著什麼
。
她微微瞇起眼睛,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邪氣從他埋首處溢出。
黑暗深處藏著一張笑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來了。』
第二章 腐爛之都(下)
黑色邪氣擴散出一個人形,裊裊地升起,立在那人身旁。
她沒有說話,看了半晌。
原來不是惡靈,也不是妖魔,卻是一直不肯化去的,附在物體上的執念。
她走過去,伸手剛要碰上那人的身體,卻聽「砰」地一聲,那人突然從凳子上跳了起
來,好像身體裡裝了彈簧一般,蹦得老高。
他陡然轉身,一雙眼血紅欲滴,惡狠狠地瞪著她,張開嘴似乎是要說什麼,卻已經什
麼也說不出來了。
附在紙上的執念控制住了他的思想,一點一點吞噬他的理智。
淨砂的眼睛在他慘青的臉上一掃而過。
只怕這人也曾和這股執念鬥爭過,無奈不是對手,而且他本身身體情況就不良好,耗
盡心力的下場就是心臟病發作。
這種模樣,如果再不收拾掉執念,這人就活不成了。
心念至此,她的手臂微微抬了起來,兩指間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定在那裡等他
先行動。
他發了瘋,一腳踢在旋轉椅上,整個人野牛一般氣勢洶洶,連滾帶爬地衝過來,一巴
掌就要將她推倒在地。
淨砂不著痕跡地讓了開來,黑色的身影忽然一閃,影子一樣竄到那人身後。
趁著他轉頭的那一剎那,她將手裡的煙舉起,輕輕點上那人額頭,道了一聲:「淨!
」
氣流亂了套,黑色的邪氣在半空中掙扎著,扭曲著,卻迫於她淨化的功力,不得不乖
乖從那人身上擠出來。
「撲通」一聲,那人臉色慘白,倒在了地上,手腳抽搐著,再也不能動上一分。
黑色的邪氣瀑布一般匯聚下來,盡數砸在桌上那張白紙裡。
黑光突然大作,空氣裡流竄著尖銳的呼嘯聲,彷彿哀鳴。
她靜靜地看著那張紙,忽然挑了挑眉頭,目光若有所思。
只一瞬間的工夫,房間裡安靜了下來,她彎腰先將那人扶起,推開門喚道:「去請醫
生,他需要治療。」
年輕人原本一直守在樓下,聽見房內的聲響只是戰戰兢兢,卻不敢進去看。此刻聽她
呼喚,當真如同得了聖音一般,急忙衝上去。
父親臉色蒼白,手腳抽搐,顯然心臟病嚴重發作了!他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將他接過
來就只顧著問:「解決了嗎?一切安定了嗎?」
淨砂走進屋子裡,關上門的瞬間輕道:「他沒事了,不過需要長時間休息。接下來你
們誰也不許進這個屋子,我要封印那幅畫。」
她將門關上,反鎖,轉身走到桌子旁。
桌上攤著一幅極破舊的油畫,濃黑的夜,土黃的月,還有死灰一般的建築。
一切都是死亡一般沉寂陰冷,土地上流滿刺目的鮮血,一塊塊殘肢散落,腐爛,敗壞
。
油畫下面有一行細小的簽名:『腐爛之都——奧利亞多·弗西明·布萊登於XX日XX月XX
年』
她目光如冰,看了良久,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畫上。
「是什麼執念,存在如此之久,讓我看看當時的畫面,讓我將你淨化。」
她閉上眼,將意念集中在指尖,輕喝一聲。
畫面陡然轉變。
她孤獨地站在曠野,天邊一輪土黃的月,圓得妖冶詭譎。
土地是死灰一般的黑,夜是無窮無盡的深沉,她順著邪氣的方向走,一腳踏上一塊軟
綿綿的東西。
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被肢解的胳膊,指頭蜷縮在一起,已經看不出是屬於男人還是
女人了。
土地開始漸漸融化,有血水從其中溢上來,她看也不看,直直地順著邪氣的方向走。
只是奇怪,這種場景,當時的老布萊登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
畫是在四十五年前畫的,當時,這個城市有遇過什麼大災難嗎?這種殘酷的場景,除
非是噩夢或者戰場,不然太誇張也太震撼了。
她一邊走一邊回想,眼光四處打量,無一例外地全是高大卻慘灰的建築,淒涼的路燈
,空無一人的街道,還有,滿地的殘肢鮮血。
一陣孩童的啼哭悶悶地響起,給寂靜的街道帶來驚濤駭浪一般的衝擊。
她頓了一下,源頭看來就在那裡了。
哭泣聲綿長而壓抑,似乎是從什麼空曠封閉的地方傳出來的。
她慢慢走過去,走近一家破爛的車庫。
卷門好像是被什麼人大肆破壞過,爛成一團,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其中還有大灘大灘
的血跡混雜。
她吸了一口氣,看來就是這裡了。
真實的場景,真實的回憶,這裡就是讓老布萊登執著憎惡了近五十年的地方嗎?他曾
經親眼目睹殺人現場?
淨砂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空氣裡瀰漫的血腥味很不好受,他的記憶竟然如此鮮
明,一絲一毫也沒有遺漏。
灰白的牆上影影綽綽,晃動著數個人影,似乎正在對什麼東西拳打腳踢,偏偏一點聲
音都沒發出來,車庫裡只有那個孩童淒厲的哭聲,斷斷續續,似乎要喘不上氣。
她一腳踏上玻璃碎片,輕微地發出聲響,前方幾個晃動的人影頓時停住,轉身往她這
個方向奔了過來。
按道理來說,她本不可能在幻境裡發出任何聲響,所以她微微一怔,立即明白過來自
己原是被老布萊登拉進了他自己的回憶裡。
現在她是作為當時的老布萊登,親身再將過往經歷一遍。
頭頂的日光燈閃個不停,她的影子在牆上和地上也跟著閃爍,仔細看去,卻是一個男
人的影子,短髮,胸口還紮著領結。
是當時老布萊登自己的影子嗎?他的回憶如此深刻鮮明,實在出乎意料。
「嘩啦」一聲,車庫後面的一扇小鐵門被人用力拉開,裡面竄出好幾個蒙著面的人,
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碧藍的眼,散發著猙獰瘋狂的色彩。
他們每個人身上的白色袍子都染滿了鮮紅的血液,手上還往下滴著血,一見她,立即
嗥叫著如同野獸一般撲了上來。
淨砂一下子明白過來。
她終於想起來了,這些人的身份,還有當時這個城市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個瞬間,悲哀襲擊心頭,她突然明白了老布萊登的心情。這樣的執著,他維持了近
五十年,為什麼?他本不需要有悲傷的。
身體在瞬間轉移,她抽身置外,冷冷看著那群白袍的年輕人對當時的老布萊登拳打腳
踢。
車庫外面突然站滿了人,隔著破碎的櫥窗望裡面張望,沒人進來,沒人說話。
所有的人都是死灰般的臉色,眼睛成了兩顆裝飾的珠子,漠然又冷酷地看著這一切。
孩童的哭聲從車庫後面的那個小門裡傳出來,讓人心煩意亂,她往裡面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的,那是一間倉庫,灰黑的牆壁已經被四濺的鮮血染紅,地上胡亂拋著鋼棍
,長刀,石塊等物,旁邊匍匐著數十個不成人樣的屍體,血流滿地,緩緩滲透進泥土裡。
一個渾身是血,雙手雙腳被人敲斷的幼童半躺在中間,張大了嘴巴號哭著,看那模樣
才只有五六歲。
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黃色的皮膚,他原是個東方人。
淨砂吸了一口氣,緩緩在腿上摸索著,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
原來是四十五年前,這個城市的一場不大不小的反東方暴動。
幾乎有近一半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東方人被人毆打,屠殺,辱罵。所有店面被瘋狂的
暴動份子砸爛,將大人極其殘酷的折磨之後再弄死,將孩子任意折磨,或打斷手腳,或生
生敲去牙齒。
當時,這個城市的人們選擇的方式是冷漠和視而不見。
原來是這樣。
她淡淡回頭,車庫外面,圍觀的,冷漠的,繼續走路的,甚至還有叫好和歡呼的,每
一個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神采。
冷酷,漠視,死灰一般。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見到的那幾個瘋狂年輕人,夜間徘徊在街頭,身上隨時帶著彈簧刀
。
他們防備的到底是什麼?
其實他們防備的或許是自己罷了,怕遇到和自己一樣瘋狂的人,怕藏在心底的那腐敗
的力量。
一切安靜下來,那孩子倒在血泊裡,再也發不出聲音,穿著白袍的那些暴動份子早已
逃竄。
老布萊登破布一般,仰面躺在地上,雙眼發直,瞪著頭頂那盞閃個不停的日光燈,一
點表情也沒有。
櫥窗外的行人瞬間變成了猙獰的妖魔,瘋狂叫囂,鮮血從地底噴湧而出,灰白的牆壁
被鮮血淹沒,漸漸溶化開來。
她走到他身邊,低頭看他,沒有說話。
老布萊登眨了眨眼睛,兩顆巨大的淚水從藍色的眼睛裡滑落,落在地上,沒有聲音。
「這個城市,原來早就腐爛了;這裡的人心,都是腐爛的……」
他喃喃說著,閉上了眼睛。
場景瞬間轉變。
高聳的天花板,白紗的窗簾輕輕掩住落地窗,豪華的房間正中,放著一張大床。
床上半躺著一個人,顏料和畫筆丟了滿床,將白色的床單都染花了,他卻一點都沒在
意,依然在畫架上努力畫著什麼。
一個小男孩爬在那人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畫架,藍藍的眼睛,雪白的皮膚,好像小
天使。
「曾祖父,你在畫什麼?」
那人沒有說話,專心地用畫筆慢慢地,仔細地畫著。
很久很久,他終於放平了畫架,露出臉來,是老布萊登。
他將畫從架子上扯下來,看了半晌,輕道:「我畫了一個腐爛掉的城市,這裡沒有活
人,人已經全死了。」
『這裡沒有活人,人,已經全死了……』
他的淚水滴在畫上,再也沒有說話。
樓下,眾人等到心慌意亂,被執念纏身的布萊登先生已經安置在臥室裡,剛剛吞下藥
,正在熟睡中。
臥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接著,門開了。
門口站著已經穿好大衣的淨砂,目光如冰,冷冷掃過諸人。
「事情已經解決,畫我拿走了。告辭。」
他們急忙追出去,年輕的布萊登公子跟在後面叫了起來。
「天淨砂小姐!太感謝您了!酬勞方面……」
「按原先商定好的數目,匯去我的帳號上。」
她拉開大門,走了出去,大衣上銀線的繡花在漆黑的夜裡妖嬈盛開,糾纏不休。
年輕的布萊登公子一直追到門外。
「請您至少留一些時日,讓我們誠心感謝您!我是真心謝謝您的!」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還沒學會說謊,湛藍湛藍的,和當時哭泣的老布萊登一樣純淨。
「你……你們,都是善良的,希望你的眼睛永遠這麼純潔。告辭。」
她疾步出了鐵門,黑色的身影一晃,立即融進夜色裡,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
布萊登公子傻傻站在原地,失落無比。
十二小時後,她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步出機場,候機大廳裡立即迎上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面前,吊而郎當地攬住她纖
細的肩膀。
「收穫如何?西方的惡鬼和東方的有什麼不同嗎?」
那人嬉笑地問著,層次分明的黑髮垂在脖子上,兩眼狐狸一般靈動,面容俊美,引得
身邊無數女子駐足觀望。
她淡淡撥開那只色手,輕道:「不是惡靈,只是一種執念而已。當時他用盡全身最後
的心力,畫了一幅畫,那時心已著魔,死後也無法解脫。被附身的大布萊登因為過度想念
崇拜自己的曾祖父,所以容易被感染。現在一切已經解決,執念被我化去,老布萊登終於
可以在天堂安生點了。」
那人笑了起來,死心不改,摟上她的腰。
「既然解決了,怎麼臉色還那麼難看?還以為你沒拿到酬勞呢!這次可是幫了有名的
布萊登家族啊,賺了很多錢,你是不是該請我吃飯?」
她拍開他的手,逕自往前走。
「沒有你的份,當時是誰說不喜歡西方的惡鬼,死活也不肯去的?飯是不會請,最多
一杯茶而已。」
那人哀叫一聲,神色委屈又狡黠,總是漫不經心似的。
「加穆,澄砂呢?你有幫我看好她嗎?為什麼她沒來?」
她忽然輕聲問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加穆微微一笑,終於將憊懶的神態稍微收斂了一些。
「我覺得我能管住她嗎?她可是……」
「別說了。」
她打斷,臉色慢慢陰沉下來。
『所有人的心都是腐爛的,你在何處見到過完全純潔的心靈?我只是痛恨我自己原來
心裡也住著魔鬼,我怕事,我沒有能力去保護那些受罪的東方人……』
她當時完全無法說服那股執念,第一次遇到這般固執的想法,最後只好動手將它強行
消滅了。
執念並沒有做掙扎,一直桀桀笑著,到了最後一刻,它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的心裡不是也住了一隻魔鬼嗎?你妹妹她……哈哈哈!』
她想她當時是失去理智了,她不想瞭解這股執念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的。
一直以來,讓她天淨砂動怒的東西,她一定會徹底消除,再不讓它們留下來污染眼睛
和耳朵。
她用上了除靈大法,將那股執念完全消滅,將畫撕得粉碎。
原本她可以淨化,然後保留那幅詭異的畫,但她沒有這樣做。
是的,她的妹妹,天澄砂。
那是住在她心裡的魔鬼啊……
她痛恨,她惱怒,她恨其不爭,但是卻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是一直在用自己的要求來強加於人嗎?
但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澄砂好啊。
『人們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為了別人好,暴動份子認為自己是為了自己的國家好,
父母逼迫孩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也是為他好……你呢?你妹妹想要什麼,你給了嗎?你給
的了嗎?你認為對她好,那真是好嗎?你確定她要你這種好嗎?』
她完全無言。
於是動手將它消滅,它具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回家睡覺?還是去餐廳大吃一頓?」
加穆柔聲問著,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長髮。
姐妹倆,一個二十,一個十八,都還是孩子而已,他這個大男人自然要照顧一點的。
出了機場,她點上煙,深吸。
「去找澄砂,我們一起吃飯。」
她噴出一口煙,神色平靜。
加穆挑起眉毛,誇張地笑了起來。
「喲!你終於開竅啦?姐妹倆要和好了嗎?恭喜恭喜!」
淨砂看了他一眼,他後面的話頓時吞了回去,只望著她呆笑。
「她身上的印……需要再加一道……」
她喃喃說著,狠狠吸了一口煙。
「影響已經擴展到了其他國家,我不希望下次行業時,再聽到陌生的惡靈說出我們的
隱私。」
她將煙丟在地上,用腳一踏。
「她工作的地方在哪裡?帶我去,加穆。」
加穆瞥了她一眼,輕道:「勸你最好別去,去了你只會更生氣。」
說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煙頭,繼續道:「也勸你少抽一點煙,對身體不好的。你最
近老咳嗽。」
「我的事情你別管,帶我去。」
冷冰冰的一句。
加穆只好投降。
「好,好,大小姐,我帶你去。先聲明啊,你要當場發飆,可不關我的事情。」
她沒有說話,眼神卻越發陰霾起來。
腐爛之都,老布萊登沒有說錯。
人心早就是腐爛的,所有人都逃不過去……
因為我們心裡,都住著魔鬼。
第三章 紀都之角(上)
PM 11:33
正是夜生活一族瘋狂的好時光。
街頭霓虹耀眼,燈火通明。街邊站著三兩個年輕人,衣著暴露怪異,聚在角落裡抽煙
閒聊。
身後是一家PUB,陣陣激盪人心的電子樂從裡面傳出來,連地上的積水都給帶得震盪起
來。
PUB門口停著一溜排重型機車,時不時有穿著龐克服的男女坐在上面嬉笑打鬧。
忽然,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同時望過去。
街角走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修長,面容俊美異常,尤其一雙眼,狐狸一般狡黠靈動。
女的……很漂亮,而且是典型東方人的秀美,尖下巴,根根筆直的長髮,油光水亮。
身上是一件繡著銀色絲線的黑色大衣,纖細,目光如冰。
無論如何,這種看上去屬於高雅氣質的人類會出現在這種私人PUB門口,實在是匪夷所
思的現象。
眾人怔怔地看著他們走進PUB裡,半晌,才有一個男子輕嗤:「真酷!」
PUB裡面幾乎沒有燈光,只有不停閃爍的鐳射燈,舞池裡一干人群魔亂舞,墮落紅塵。
立體音箱裡放著不知道是誰的歌,嘶吼號叫,瘋子一般,聲聲直逼胸腔,腦袋都要給
吵爆開來。
淨砂飛快地在人群裡走著,儘管舞池裡人擠人,她卻總是有辦法不讓別人碰上自己的
身體。
加穆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苦笑道:「淨砂,你可要冷靜一點啊!要是再將澄砂逼
急了,這裡這麼多人,場面很難收拾的。」
她沒有說話,忽地停下腳步,瞇起眼睛看向台上。
前面有一個很小的舞台,大約只夠站兩個人,中間安置一根胳膊粗細的柱子。
一個少女正繞著那柱子瘋狂旋轉,纖細的腰身似乎一折就會斷,整個人化成一隻輕盈
驚惶的蝴蝶。
整片雪白的背部暴露在空氣裡,其實原本她穿在上身的那件白色肚兜似的衣裳也沒遮
住什麼,肩膀,胸口,脖子,幾乎所有的肌膚都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條極短的黑色裙子,
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成,在鐳射光下閃閃發亮,兩條又細又白的腿越發粉光緻緻,勾在柱
子上一圈圈盤繞。
她的頭髮極長,筆直地垂在腰下,隨著動作飛揚開來,是一種顏色非常淺薄的金,幾
乎發白。
淨砂冷眼看了半晌。
她哪裡還像一個人?簡直和妖精沒兩樣!
眼前的畫面陡然紊亂,呼吸漸漸緊促。
八年前,這個妖嬈少女也曾依依拉著自己,一雙眼睛純淨天真。
她會甜甜地喚她:『姐姐!姐姐!』
她捏緊拳頭,一個箭步衝上台去,反手捉住那少女的肩膀,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又脆
又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
加穆暗歎一聲,急忙上去將淨砂攬在身後,對那個面無表情捂著臉的妖嬈少女微微一
笑。
「澄砂,我們……來找你。」
「跟我走。」
淨砂不待她回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轉身就走。
「你給我放開!」
那少女突然厲聲說道,然後用力摔開她的手,陡然抬起頭來,赫然又是一個尖下巴,
漆黑的眼如同深潭,只是面目卻比淨砂還要嬌媚一些,漂亮的讓人不能逼視。
「我不走,你少管我的事。」
她說完,轉身下了台,往角落裡的一個座位走去,那裡聚集了好幾個男女,見她過去
,立即遞給她一杯酒,她一口喝乾,早有人遞上煙來,替她點燃。
「澄砂,他們是誰?那男的好俊,是你凱子?」
一個油頭粉面的男子笑嘻嘻地問著,目光不正經地在淨砂臉上身上繞了一圈,又笑道
:「那女的真靚,你朋友?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吧!我不會欺負她的……」
話沒說完,他忽然暴跳了起來,捂著胳膊尖叫。
他胳膊上有一塊被煙燙出的傷疤,澄砂將那根煙丟出去,冷道:「郭覺明,以後說話
給我小心點!她是我姐姐!」
那被燙的男子又怒又急,瞪著她嬌媚的臉蛋看了半晌,才恨道:「好!天澄砂,算你
狠!今天就算了,老子以後要是上不了你,老子就不叫郭覺明!」
他氣恨地走了開去,頭也不回。
淨砂看也不看他,盯著澄砂,半晌才道:「你寧願和這種人在一起,也不願意回家?
你不要做人了嗎?」
澄砂冷笑一聲,回頭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你總是用你的做人標準來規定我,你以為你是誰?!笑話,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
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還要你來規定我什麼嗎?!」
「啪」地一聲脆響,她臉上又挨了一巴掌,嘴角緩緩滲出血絲。
淨砂冷冷看著她,「我再說最後一次,給我回家去。」
澄砂輕輕抹去嘴角的血跡,也不發怒,眼神陰森森的看著她。
那一個瞬間,一抹暗金色的光芒從她眼睛裡一閃而過,又迅速消逝。
「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什麼都是對的,什麼想法都是正義的。你自己正義
自己的去,何必要來強迫我?難道不順從你,我就成了罪該萬死的混帳嗎?!從小到大都
是這樣,你哪怕做錯了也不會道歉,也不會後悔。世界上怎麼有你這種人?!你以為你是
神啊?不允許別人反抗你,否定別人的一切,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帳,
所以你就可以毫無歉意的殺了他們?!是不是?!」
她厲聲吼著,話音剛落,舞池裡震天響的音樂聲突然停了,天花板上的燈泡「茲啦」
著閃出電火花,然後「鏗」地一聲,舞池裡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一切突然陷入深沉寂靜的黑暗裡。
舞池裡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加穆急急叫了起來。
「淨砂!快!加上印!她要發作了!」
淨砂的動作比他的聲音更快,手指飛速輕點,一指戳上澄砂的額頭。
澄砂不防被她戳中,立即軟倒在地,被她飛快攬住,抱了起來。
一直出了PUB,坐上加穆心愛的寶馬跑車,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回頭看看那對相處如同冰火的姐妹,他只有苦笑兩聲。
「好在及時又加上一道印,不然在那種人群聚集的地方發作起來,場面就沒辦法收拾
了。她還好吧?」
淨砂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只輕輕「嗯」了一聲。
眼前這個昏迷的小丫頭,是她的妹妹,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對自己崇拜又親密,
自己對她疼愛又喜歡。但是——
『……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帳的,所以你就可以毫無歉意的殺了他們,是不是?!』
八年了,原來她一直在責怪她那件事情。
她到現在才明白。
她忽然伸手入口袋,在裡面仔細掏著,半晌,手指捏著一根細小的事物舉到眼前。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雨,車窗上點點水痕流動,路燈的光芒模糊曖昧,淡淡
暈在那東西上,幾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是一隻小小的角,只有小拇指那麼大,玉色玲瓏,切口利索光滑。
淨砂看了半日,突然煩躁起來,從口袋裡掏出煙來,點燃,深吸。
淡藍的煙霧在車身裡瀰漫,她將車窗打開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將那些纏綿的煙霧吹
散,卻依然糾纏著,裊裊地往上升。
一直以來,自作聰明的是她。
澄砂說的太對了,她找不到責怪的對象,又絕對相信自己,所以,遷怒到其他人身上
。
紀都,紀都,你說的對,什麼都不明白的人,竟然是我……
八年前——
她們從小是孤兒,從她有記憶起,她們姐妹倆就跟著師父生活。
師父是什麼人,居然無證可考,到現在為止,只知道他是一個男人,住在深山裡,門
下無數弟子,每月進行篩選,一年之後只得五個。
她們就是其中兩個。
她十二歲那年,澄砂十歲,都是天真爛漫的時節。
澄砂是她唯一的親人,這個認知她彷彿天生就瞭解,師父的那五個弟子裡,除了她們
之外全是調皮搗蛋的男孩子,於是她們兩個女孩子成了眾矢之的,尤其是小一點的澄砂,
由於年紀小修為不到家,經常被師兄們欺負得哇哇直哭。
她的責任就是護在澄砂身前,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為此,她沒少和師兄們打過架,
常常鼻青臉腫地被師父訓,不過最後經常是那些可惡的師兄挨揍。
進了師父的門,三歲開始學藝,擒拿,格鬥,靈力修煉……為了做一個出色的法師,
需要下極大的苦功。
十二歲學有小成,她和二師兄,也就是加穆成為五個弟子裡面最傑出的。
平時只是拿一些人偶假妖來修煉,從來沒遇過真正的妖魔,這是最讓這些驕傲的孩子
煩惱的問題。
師父總是告誡他們,功夫還不到家,要學的東西太多,他們現在的功力對付不成氣候
的小妖還可,一旦遇上邪氣深厚的大妖,根本動也動不了。
沒有人聽從他,大家都一樣的高傲,寧願相信是師父看走了眼,其實他們自己都是天
才。
事情的開始是在一個秋天,山中的楓葉紅透,遠遠望去煙霞明媚,極是美麗。
師父難得出門,只說是去賞景,順便去對面山頭尋一些藥草。
他們這幫孩子,老虎不在家,當然猴子稱大王,一個個功課也不做,擒拿也不練,兀
自在院子裡玩得開心。
淨砂和幾個師兄鬧了一場,跑的滿身是汗,氣喘吁吁地去找澄砂。
那丫頭最近幾天都不怎麼對勁,也不見她來找自己玩,動不動就跑去後院的倉庫裡,
烏漆抹黑,也不知在那邊做什麼。
「澄砂!快出來!我們去練幾套師父新教的擒拿法!」
她一到後院,就嚷嚷了起來,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天真熱情沒心計的丫頭呢,成天
就知道大呼小叫。
結果沒人理她,後院安靜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偶爾風聲吹過,帶起地上的枯葉,沙沙
作響。
不知道為什麼,她當時突然有一種詭異的感覺,那個時候她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現在
卻瞭解了。
那是妖氣,不濃,從倉庫裡面散發出來的。
她沒想那麼多,直接推開門就衝了進去,一邊還高聲叫喚。
「澄砂!懶丫頭!快出來啦,一個人在這裡有什麼意思?我們一起玩去!師父難得不
在家,今天休息一天!你在哪裡啊?」
倉庫裡面黑漆漆的,只有接近天花板的一方小天窗透過一線光明,她的聲音在空蕩蕩
的倉庫裡徘徊迴響,沒人理她。
她當時只覺得越來越不舒服,或許是因為接近那只妖魔的原因。
她的能力剛剛才被分類,屬於數量極少的除靈師。加穆是天生的結界師,能造堅固無
比的結界,任何妖魔都無法逃脫。澄砂的本領沒有一定特徵,師父也看不出她的屬性,每
次考驗她都平均通過,沒有特別突出的。
或許是這個原因,澄砂越來越孤僻,經常被師兄們嘲笑戲弄,她從以前的反抗痛哭發
展到如同不聞,到了最近,更是過分,連她這個姐姐都不怎麼說話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
想什麼。
「澄砂?你別躲啦,快出來吧!我們一起去玩啊。」
她一邊走一邊叫喚,怎麼也沒人理她。
走了一圈沒找到人,她正打算出去,卻忽然聽見裡面發出一陣細微的衣裳的窸窣聲,
然後是一聲輕輕的低呼。
她哈哈一笑,轉身往聲音處跑去,笑道:「死丫頭!在和我玩捉迷藏嗎?差點被你耍
了一道呢!」
穿過一堆雜物,她眼尖,立即看到了澄砂白色的身影。
她佝僂著背,懷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背對著她,頭也不回一下。
「我可找到你了!快,出去吧!和師兄們玩去,一個人在這裡悶著幹嗎?」
她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就要往外走。
不料澄砂的反應極大,居然用力摔開了她的手,依然背對著她,顫著聲音說道:「姐
姐……你出去玩吧……讓我一個人待會……我不喜歡和師兄們玩。」
淨砂呆了一呆,「為什麼?怕他們欺負你?有我在呢!你待在這裡能幹嗎呀,不過就
發呆罷了!別任性了,快走吧!」
她又來拉,這次卻被她躲了開去。
「我說了不想去!你自己去玩吧!」
淨砂怔了怔,轉轉眼珠,說道:「那……好吧。你喜歡待這裡我也沒辦法,那我出去
了,要是悶了,就來前院,我們都在那裡。」
澄砂點了點頭,肩膀似乎還在微微顫抖著。
她頓了半晌,終於轉身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倉庫的門,她在前院裡消除身上的氣息,這個法術還是剛剛學的呢!剛好現
在用上。
她要去看看老妹到底搞什麼鬼,如果有秘密瞞著她,那就太可惡了!她們一直是一體
的,她絕對不允許澄砂排斥她!
那個時候,她真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只想著和澄砂恢復以前的親密無間。
她一直以為,兩個人之間要沒有秘密才算真正的要好。
她是個標準的笨蛋。
躡手躡腳走進倉庫裡,立即聽見澄砂的聲音。
她在說話!和誰?!
「……紀都,你說我該怎麼辦?姐姐那麼優秀,我卻一事無成,我好怕拖她的後腿。
我到現在也找不到自己的類別,我覺得師父根本就放棄我了……」
她的心裡微微一動,有些發酸。
紀都是誰?澄砂的心事能對那個人透露,為什麼就不能對自己說呢?她不知道自己在
世界上最關心的人就是她嗎?!
一個沙啞卻溫柔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聽起來很像患了重感冒的人,居然分不出是
男是女。
「為什麼這麼沒信心?上百個弟子,最後挑出你們五個,作為其中一個,你應該感到
自豪,而不是沮喪。你不瞭解別人的心,就不要亂猜測。」
她似乎能聽見澄砂歎氣的聲音。
「可是關於這方面,他們誰都不對我說什麼,我也只能去猜啊。越猜越覺得師父討厭
我,師兄看不起我,姐姐擔心我……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廢物……」
那個聲音低柔地說道:「澄砂,人的心永遠也不要去猜測,因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別
人在想什麼。就好像我們倆是朋友,我不會去猜你想什麼,因為我相信,我願意相信你說
出來的就是你心裡想的。你要想過得輕鬆一點,就不要猜,寧願相信別人說的都是真的,
這樣你才會快活一點啊。小姑娘,我喜歡看你笑的模樣,這樣哭喪著臉,連我也會跟著難
受哦。」
澄砂嘻嘻笑了,柔聲道:「紀都,我真是喜歡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啊,因為你
說的話我不會去猜,我相信你心裡想的就是說出來的,所以我才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是,
如果不去猜,被騙了怎麼辦?因為我總覺得他們嘴上說一套,心裡想一套,所以我才要去
猜。如果有能讀懂別人心理的法術就好了,我一定第一個去學,這樣就不用猜別人了。」
那聲音含著笑意,卻透出一股淒涼的味道。
「澄砂,等你真學會了這個法術,你就不會覺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你年紀小,
不懂的。人心是世界上最難測,最可怕的東西。上一刻可以愛你如命,下一刻就可能恨你
入骨,當你完全瞭解對面那個人的心思之後,你會覺得世界根本沒有希望可言,你會憎恨
這種能力,然後知道你有這種能力的人也會憎恨你……你會覺得,隔著一層肚皮,那樣安
全很多,至少你永遠也不會親耳聽見別人是怎麼表面上和善,心裡算計你的。哪怕是自我
催眠,寧願相信別人真的對自己好,那樣也輕鬆一點,你的人生才有樂趣。」
淨砂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想伸脖子去看看,能說出如此溫柔悲傷話語的人,到底是
誰。
忽然聽澄砂說道:「紀都,你說得很對啊,現在我想想,老去猜別人在想什麼太累了
。我做好自己的,那樣會輕鬆很多,也不至於每天都跑來打擾你。要是讓師父和姐姐他們
知道這裡有你的存在,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尤其是姐姐,她剛成為除靈師,每天就想
找真正的妖魔來練手,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的!」
淨砂心裡一驚,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她卻說不上來那到底是怎麼樣的感覺。
正在躊躇,那個叫做紀都的人忽然笑了,笑聲帶著一種睿智的頑皮。
「你這個小丫頭,我原是不在乎這些了……但為了你,我或許也該好好活著。紀都有
生之年竟然交了一個小姑娘做知己,以前的老友一定會笑死。哈哈!但是丫頭,不好意思
,或許你的願望沒辦法實現了……那個偷聽的姑娘,你聽了這麼久,怎麼也不出來說說感
想?」
淨砂大驚失色,一時竟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轉身就跑。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怎麼知道?!她的隱身法術還不到家嗎
?!
正猶豫,又聽那個人輕道:「小姑娘,你的隱身法術十分出色,不用懷疑。只是在下
有一點特殊的本領罷了……你別怕,出來就是,在下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她呆了半晌,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這個人……莫非能聽到別人心裡的聲音嗎?!
「你想的對,那是在下僅剩的一點本領……在下和你妹妹聊得十分開心,她是個很單
純很好的孩子,一心一意為了自己的姐姐好……方才在下失禮,也聽了一點你的心聲,能
感覺出來你是一個關心妹妹的好姐姐。所以在下不怕危險,願意和你見面,請出來吧。嗯
,」
澄砂驚惶地叫了一聲,似乎不敢相信她還在這裡。
淨砂怔了半日,終於還是咬牙走了出去。
面對能讀懂別人心聲的人,讓她感覺自己根本就和沒穿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一樣恐怖
。
長久以來師父的嚴格訓練已經給她打上烙印,絕對不能暴露在這種赤裸裸的危險之下
。
可是,澄砂在那裡,她怎麼能不管?!
她慢慢從雜物後面現身,一雙眼睛略帶驚惶地望向澄砂。
卻見澄砂臉色慘白,幾乎丟了半條命似的,驚恐之極地看著她。
她手裡捧著一個東西。
眼光下移,她的渾身都僵住了。
腦海裡一瞬間被同一個單詞塞滿,擠掉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緒。
長滿青色鱗片的身體,慘碧的眼睛,長長的尾巴,猙獰的爪子,頭頂卻有一根纖細半
透明的玉色小角。
「你……你……」
她喃喃地念著,倒退了數步,腦袋裡忽然亂了。
「妖魔——!」
第四章 紀都之角(下)
「妖魔——!」
她尖叫了起來,幾乎是本能地抬手就要施法將它除去。
十二年的嚴酷訓練,妖魔是邪惡的這個規律深深刻在她的靈魂上面。
她堅信師父這一方是正義的,為了維護人類的安全。
妖魔是善於蠱惑人心的東西,可以讓人發狂至死。從小師父就給她講了很多故事,全
部都是妖魔如何在世間作祟。
她深深地相信,妖魔是不該生存在世間的邪惡。
她的義務就是剷除邪惡……
「姐姐!別傷它!紀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澄砂死命地拉住她的手,拼了命一般抱住她,不讓她上前對付自己的朋友。
「朋友?你瘋了?!它是妖魔啊!妖魔怎麼可能和你做朋友?!你已經被它蠱惑了自
己還不知道嗎?!給我讓開!」
她用力推開澄砂,用上除靈大法,五指直抓那只妖魔的身體。
身體忽然被人狠狠一撞,她立時站立不穩,往旁邊跌了好幾步,回頭一看,是氣喘吁
吁的澄砂。
「姐姐!你為什麼要殺它?為什麼?!它是我的朋友你還要殺嗎?就因為它是妖魔?
妖魔也有好的啊,紀都就是好的妖魔!它和我聊天,陪我一起煩惱,開導我許多道理……
在我心裡……它是和姐姐你一樣重要的人啊!我絕對不允許你殺它!」
十歲的澄砂還太小,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知道紀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是好的,所
以不能被殺了。
那完全是簡單幼稚的邏輯。
可是世間原本就不需要複雜的邏輯,只是當時她不懂罷了。
她只是憤怒,然後震驚,悲傷,恥辱,痛恨……幾乎所有的情緒都席捲上來。
師父的話如同聖音一般,在腦海裡不斷迴響。
『你們是光榮而且聖潔的法師,你們的責任和義務就是默默維持世間的安定,不讓妖
魔來襲。妖魔是暗,你們是明,你們要謹遵戒律,做一個偉大的法師!這就是我給你們的
第一條規定!』
如今,自己的妹妹居然要和邪惡的妖魔做朋友……天啊!
太荒謬了!
「澄砂,你看清楚一點!它是妖魔!是邪惡的!它蠱惑了你的心!師父的教誨你全忘
了嗎?你這樣如何算的上光榮的法師?!聽我的,快點離開,將師兄們叫過來,今天我們
要除妖斬奸!」
她厲聲吼著,第一次對妹妹露出嚴厲的面容。
「趕快給我去!如果你還是我天淨砂的妹妹的話!」
她猙獰地命令著,期盼迷途的妹妹能夠早點醒過來。
卻見澄砂發了半天呆,動也不動,眼睛裡竟然是痛苦之極,輾轉反覆。
見這個情景,她的心都涼了一大半。
半晌,澄砂走到沉默的紀都身邊,將它輕輕抱了起來,死死地摟在懷裡。
眼淚順著她潔白的臉頰淌下來,然後她喃喃說道:「姐姐……你,你別逼我了……好
不好?如果有人這樣威脅我要殺了姐姐你的話,我也是同樣這麼痛苦啊……紀都……在我
心裡面和你一樣重要……你讓我怎麼能看它被人殺了?」
她的淚水滴在紀都粗糙的鱗片上,凝成一顆顆晶亮的珠子。
紀都歎息著,尖利的爪子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好孩子,你別哭了。原本我就已經不在乎生死,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等著讓人王將
我殺了……在下……實在已經對生沒有眷戀了。只是有生之年,最後能遇到你,是我紀都
的幸運。一直困擾我的大難題,因為有你,我也解開了。在下死而無憾。小姑娘,生和死
不過是一種過程而已,何必如此悲傷?總有一日,我們會再見,我一直等著你。我的好朋
友。」
澄砂的喉嚨都哭啞了,抱著它怎麼也不放手。
淨砂已知事情不可為,除非她不想要這個妹妹了……該怎麼辦?
場面一時僵在那裡。
「淨砂,澄砂,你們都在這裡做什麼呢?師父快回來了,再不出來玩,可就沒機會了
哦!」
幾個師兄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了進來,澄砂的臉色更白了,差點將紀都揉爛在懷裡。
淨砂張嘴剛想喚師兄們進來除妖,一抬眼,卻見澄砂含淚看著她。
她的目光裡充滿了哀求,從小到大,同樣好強的澄砂什麼時候露出過這種表情呢?她
就差沒有跪下來求她了。
淨砂心裡忽然一疼,張開的嘴又合上了。
「我們……我們馬上就出去!師兄們先去玩吧……」
她喃喃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麼。
她整個人突然之間空了,耳邊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天淨砂,十二歲,畢生志願是做一個偉大的除靈師。
但是她今天為了妹妹,維護了一個妖魔……
她覺得自己是在經歷噩夢,一點真實的感覺都沒有。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呢?來找淨砂她們怎麼不進去?」
二師兄加穆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傳進她耳朵裡,她的臉色頓時唰地一下白了。
她知道加穆一向是個狡猾多計的人,而且他的靈敏度最高,儘管眼前這只妖魔很虛弱
,妖氣也不強,但是她相信加穆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
他要進來……他要進來了!怎麼辦?
她望向澄砂,卻見她反而冷下了神色,漸漸有些不顧一切起來。
她太瞭解澄砂了,或許平時她會顯得很柔弱,很內向,但是如果將她逼上絕路,她會
比誰都狠。
只是為了一隻妖魔,值得嗎?
淨砂胡思亂想著,滿身冷汗,還沒思考好對策,卻聽背後加穆低柔清朗的聲音響了起
來。
「你們在發什麼呆呢?澄砂,你手上的是什麼?妖魔嗎?」
他輕鬆地問著,唇上揚起一絲狡猾的笑。
淨砂傻傻地看著他,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師兄們一股腦衝了進來,一見澄砂手上的紀都,立即興奮狂喜。
以往都是對著人偶假妖練習,實在沒勁透了,今天終於能拿一隻真正的妖魔開刀了。
他們話也顧不得說,紛紛施法往紀都抓過去。
事情是發生在一瞬間的,即使到了現在,淨砂也沒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當時只看見一團漆黑龐大的影子,形狀是獸,從澄砂背後猙獰地立了起來,毛髮飛
揚,頭角崢嶸。
她相信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澄砂的眼睛變成了可怕的暗金色,間中一條血紅的瞳仁,突突直跳。
她有生之年,一直到現在都沒見過那麼可怕的眼睛。
冷酷,沒有一點感情,卻又是瘋狂的,熾熱的,彷彿包裹在鋼鐵外衣下的岩漿,兀自
翻滾澎湃。
獸的爪子緩緩舉起,沒有任何方向地往下一揮,她只看見離澄砂最近的那個師兄整個
人飛了出去,胸前一片血濕,似乎是被某種東西貫穿了。
她大駭,正要搶過去救人,卻只覺一股根本無法想像的大力撲面砸上來,她本能地用
胳膊擋在面前,雙腳再也無法站立,和在場所有人一樣,倒著飛了出去。
天空好像突然黑了下來,那片獸的影子無限擴張,充斥在倉庫小小的空間裡。
即使稚嫩如她,也能體會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妖氣,那氣息彷彿有意識一般,
鑽進皮膚裡,滲透進血液。
那種感覺極不好受,她覺得自己幾乎要被什麼東西壓扁了,喘不上氣來,眼睛瞪得老
大也只能看見漫天金星。
她以為自己要死在發怒的澄砂手裡。
一隻手陡然捉住了她的胳膊,然後她整個人被猛地拉扯起來,跌進一個人的懷裡。
迷茫中,她抬眼,對上一雙狐狸似的眼,眼尾上挑,嫵媚又清冷。
是二師兄加穆!他好厲害,在這種妖氣的壓迫下還能自如行動……
就在一幫半大的孩子驚恐茫然,不知道該如何的時候,一聲暴喝抽緊了他們的神經。
「你們在做什麼?!加穆,還不快設結界?!佑冉,教你的定身法你全忘了嗎?!淨
砂,你的除靈大法是不是都給嚇去爪哇國了?!」
是師父!他回來了!
孩子們頓時定下了神。
加穆將淨砂往地上一放,反手從口袋裡掏出結界的媒體——一串伽楠木的念珠,尾端
墜著一顆碧藍的明珠,忽地一亮,光芒刺目。
等她再看時,整個倉庫已經被加穆的青色結界籠罩住了。
佑冉急忙念動真言,企圖定住緩步而出的澄砂。
念了半晌,似乎一點都沒用,眼看著澄砂慢慢走了出來,輕鬆穿過結界,半點損傷也
沒有。
加穆微微蹙了一下眉頭,捏了捏念珠,卻又放開了。
師父也皺起了眉頭,厲聲道:「澄砂!你怎麼了?!快給我清醒過來!」
他是一個面目清矍的中年男子,平時就嚴厲之極,不要說澄砂,就連淨砂被他這樣一
喝,魂也能嚇掉半個。
但是澄砂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張口就問:「另一半在哪裡?」
師父勃然大怒,出手如電,一指點上她的額頭。
澄砂來不及迴避,被點個正著,手裡接近昏迷的紀都頓時掉在地上,然後她身體往後
一仰,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師父將她一把抱起,回頭瞪著淨砂,冷道:「跟我過來,好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怎麼
回事!加穆,你也過來!把那只妖魔也帶上。」
澄砂躺在內室,屋子裡瀰漫著安神的薰香。
外室端坐著師父,他面無表情地聽淨砂陳述完經過,回頭又向加穆確定了一下。
半晌,他才道:「澄砂身上藏著一種恐怖的東西,她本人恐怕也沒自覺。這事以後嚴
禁在她面前提起,省得女孩子多心,幹出什麼亂事來。這只妖魔……你說它是澄砂的朋友
?」
淨砂點了點頭,有些畏懼地看著師父的白色鞋子,不敢抬頭。
「荒謬!我看她是發了瘋!你是姐姐,怎麼也跟著發瘋?!加穆,你進去照顧澄砂,
她要是醒了,也別讓她出來。淨砂,我要你將入我門時,我教給你的戒律背一遍!」
加穆站起身來,回頭對惶恐的淨砂微微一笑,眼神詭異,她完全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
「身為法師,一,不可自滿;二,不可巧取豪奪;三,不可勾結妖魔……」
才背到這裡,她的喉嚨已經開始發抖,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她們犯了戒律啊,第三條,不可勾結妖魔……
師父冷笑一聲,「終於知道害怕了?我還以為你翅膀硬了,連基本戒律都忘了呢!以
後再說什麼妖魔是朋友的話,你就給我離開這裡,再也別說是我的弟子!你姐妹犯了戒律
,澄砂現在昏迷不醒,罪過就由你一人承擔。罰你手刃這只妖魔,之後面壁思過一個月!
」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身體裡面似乎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直往下掉,耳朵裡彷彿鑽進一隻蜜蜂,嗡嗡直響。
她麻木地答了一聲「是」,緩緩站起來,走到紀都身邊,死死瞪著它頭頂那枚玉色小
角。
澄砂不顧一切的表情還在眼前晃悠,她含淚看著她,無聲地哀求。
她又想到紀都說的話:『在下死而無憾……我一直等著你,我的好朋友……』
她緩緩舉起手,將法力集中。
掌心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
真的要殺了它嗎?它生平做過什麼壞事嗎?為什麼要殺……?它是澄砂的朋友啊……
讓她如何下的了手?
「為什麼還不動手?!你居然還敢在我面前猶豫?!」
師父的聲音如同寒冰,根根刺在背後。
她閉上眼睛,不顧一切,一掌劈了下去!
「砰」地一聲,地板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臉色蒼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轉身用力跪下抱拳。
「師父……!請原諒!我實在下不了……」
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記力道十足的巴掌,將她整個人打得跌在地上,神色渙散。
「婦人之仁!退下!」
他厲聲罵著,站了起來,從案上抓起常用的短刀,飛速抽出,立即就要刺入紀都的身
體裡!
「師父——!」
「人王,我們又見面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人王的手抖了一下,咣噹一聲,刀居然掉在了地上!
他瞪著紀都,半晌才恨道:「你……假裝昏迷……!」
紀都從地上吃力地爬起來,慘綠的眼睛神采不在,它搖了搖頭,輕道:「不……澄砂
身上的那股可怕力量傷了我,再說我原本就已經虛弱不堪了,恐怕很快就要死去。不過死
之前,我要來告訴你一句話。」
人王臉色刷地變白,忽地大笑了起來。
「紀都,你太天真了!我是法師,你是妖魔,你認為我會聽你妖言惑眾嗎?!受死!
」
他直接用掌拍上去。
紀都看著他,忽然輕道:「事情和天家那個女子有關。」
人王倒抽一口氣,一掌飛偏,砸在地上,又多了一道裂口。
紀都死死地看著他,「我……如今終於知道,在你心裡,她到底是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