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驚世駭俗的話語既出,防衛機制立即啟動,百般遮掩,先是考據此語出自某位民
初精通英文的名學者,曾以茶壺茶杯的比喻,替中國人妻妾制度辯護(暗指辜鴻銘
),接著又執意不相信名學者會說出如此下作的話語,再接著質疑是什麼樣女人的
心會如此不堪,要不是「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就是「風流寡婦」,並以自己做
為反證,為達成任務而跟同學梁閏生發生性關係後,就只有更討厭他的份。但否認
後的否認,曲筆後的曲筆,又回到了核心問體的揭露,「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
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的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
愛上了」,就這樣一路由性逃到了愛,又由愛逃到了缺乏經驗無從評斷。有答案了
嗎?當然還是沒有答案,但依舊不忘加上一筆,再次撇清關係,「跟老易在一起那
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弔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王佳芝可不是喜歡驚險刺激、耽溺於魚水之歡的女人。
但我們必須說整篇《色,戒》中最大膽最下作最荒唐的一句話,就是「到女人心裡
的路通過陰道」,也是張愛玲要一再撇清、一再否認的一句話,當然也就成了最富
玄機、最深藏不露的一句話,而好巧不巧,李安的《色,戒》就拍足了這句話,提
供了不僅女性版本的王佳芝,也提供了男性版本的易先生(男人的心終究不是通過
胃的問題)。《色,戒》的曖昧不僅在於忠奸難分,更在於情色難離,沒有大徹大
悟,黑白分明,漢賊不兩立,沒有情是情,色是色,作戲是作戲,真實人生是真實
人生。張愛玲冷眼嘲諷了愛國的浪漫與幼稚,卻又在民族大義的框架下,偷渡小眉
小眼、小情小愛的諜報版性幻想,但在帶出身體情慾真實困惑的同時,還是點到為
止,非禮勿視。李安則是靦腆探問「色易守,情難防」的無解,只因色就是情的後
門,鑽到身體裡的就能鑽到心裡,色與情一線之隔,一體兩面,而《色,戒》之所
以驚心動魄,就是在那肉體纏縛中,動了真情。
小說中的結尾,易先生為求自保立即處決了那群大學生,事後想起王佳芝,尚不免
自鳴得意,說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電影中的結尾,那群大學生被帶到空曠
的南礦場,一字排開的大遠景,沒有慷慨赴義,引刀成一快的「悲壯」,只有一種
無情大時代青春生命的「蒼涼」,又可笑又可憐,臨到盡頭都還迷糊的悲哀。而易
先生回到家中,面對王佳芝的空床,廳堂裡喧譁談笑聲依舊,只是暗影遮黑了他的
雙眼。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冷,讓易先生終究旁觀者清,李安溫情,讓易先
生依舊當局者迷。在這一點上,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李安畢竟還是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