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看，這份工作都稱不上有趣。原本希望找個企劃或編輯之類，好讓自己別脫
離初衷太遠，卻在打滾一段時間後深刻體悟這個社會根本不需要新人。勤奮的聰明人多的
是，現在已並非努力就有什麼的時代了，標榜「無經驗可」的職缺都會有一堆等級一百卻
轉不了職的「平民」搶著爭食。那輛載滿希望與無限的列車早遠遠開走，八零後的我們還
在月台上痴痴眺望。
　　在必然的洪流沖擊下，我終於覓得了博客來電子書城的助理一職。我想大概因為面試
官是女生吧，過程出乎意料的乾脆。工作內容沒什麼難度，每天就是幫忙泡茶跑腿印資料
什麼的。雖說是助理，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在處理搬貨裝書或寄送的事宜。曾經還擔心整
天寫東西沒什麼機會運動，這下子剛好。
　　三個月後我被調到坐辦公桌的行政職務，算是一種型式上的升職，薪水也多了幾千塊
。如此順遂的發展讓我合理地懷疑跟這間公司的主管大部分都是女生有絕對的關係。
　　就在某次我嘗試熟悉公司的庫存系統時，發現裡面竟然有我的書。也就是說，如果在
博客來的查詢列上打入我的書名是找得到資料的。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為我終於知道
那些不在我家紙箱，接近一千本左右新書的下落。
　　第二天早晨，鬧鐘在過早的時間響起。那是為了提醒加奈起床而設定的，但都是昨天
以前的事了。我索性在床上坐起身，將房裡浮著的冷空氣吸進肺，熟悉那味道之後再緩緩
吐出。
　　正確的時間到了，關掉鬧鐘下了床穿上拖鞋走進浴室，刷牙時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鬍渣的尖刺、黏膩的不順感、粗糙的鼻翼和深深的法令。洗過臉後戴上隱形眼鏡，仔細
塗上薄薄的泡沫刮了鬍子，沾水將亂翹的頭髮梳順。
　　每天都是一樣的步驟。加奈離開的隔天也沒什麼不同。
　　厚重的黑色羽絨外套，在汽車與機車交織的路上靠著本能閃避。腦子裡應該有在想什
麼才對，我總這麼覺得，但卻始終無法確實捕捉那形狀。停好車，電梯按下八樓，門即將
緊閉的剎那被一道尖叫硬生生喝止，我反射性壓緊開門鍵。
　　『不…不好意思…因為快遲到了所以…才…』女孩衝進來，扶著牆彎腰喘氣。
　　是梨紗，公司新聘用的總機，坐在門口接電話逛網拍的那種。
　　但聽說梨紗很不一樣，二十三歲剛從大學畢業，還有著一雙透澈的眼神。進公司不到
一星期就把所有的分機號碼背熟，仔細研究行政表格，將程序做成嚴謹易懂的步驟。迅速
融入制度，發現其中的缺憾並完整出更精練的架構。梨紗就是擁有這樣的能力。她會遲到
的確不太對勁，其實我們也不算真的認識，差不多是名字有機會從同一位同事口中以不相
干的話題吐出那樣的程度罷了。或許慌慌張張也是梨紗的一部分，在更靠近心的地方吧。
　　「慢慢來，大不了晚點下班。」我咬了一口火腿三明治。
　　『會被扣錢耶！』梨紗直起身回過氣瞪了我一眼。她紮起馬尾，亞麻色的頭髮看得出
染過一陣子了，接近頭頂的部分是一片漸層的黑。白襯衫搭淺褐色休閒短裙，青春中不失
俐落的專業。
　　『你的公司可以這麼晚上班？』梨紗問。
　　「沒意外的話，應該跟妳一樣吧。」大樓總共二十三層，當然不可能只有一間公司。
我將識別證，用食指和中指從外套裡頭夾出。
　　『耶？！你也是博客來的？！怎麼員工資料裡面沒有你的檔案？』
　　「妳沒看清楚吧，我都待快兩年了。」
　　『不可能啊…』梨紗皺眉盯著我瞧。
　　「…喂！」我將三明治咬在嘴上，手指壓著電梯的開門鍵，八樓到了。「妳再不出去
就真的要遲到了。」
　　『謝…謝謝。』梨紗低頭看著手指，邊想邊朝櫃台走去。看來傳說的功能只是用來扭
曲事實和真相。
　　踩著米白磁磚，在藍色隔板切割的大海走到自己的位置。將提包放在櫃子上，按下主
機電源，等待開機的途中我把剩下的三明治吃完，塑膠包裝丟進腳邊的垃圾桶。像設定好
了一樣，每天熟練地重複這些動作。
　　握著滑鼠，電腦螢幕亮起，桌布出現我和加奈的合照。那是我們去年秋天到日本大阪
，在藍天梅田大樓瞭望台以定時裝置所拍攝的。一片璀璨的流光，像不小心打翻在大地的
星河。我從身後環抱加奈，下巴靠著她的頭。加奈雙手放在口袋，縮著肩膀好像很冷的樣
子。身上穿著同款式的防風外套，臉是密不可分的笑容。那就像廟裡求神卜卦用的茭杯一
樣，任何一邊單獨存在都沒有意義。好遙遠的感覺啊，像前世的碎片之類的東西。
　　點開私人資料夾，想隨便找一張圖換掉桌布，卻在幾層目錄之後出現一堆亂無章法，
名稱還是『新增文件資料』的檔案。我將那一份份點開，原來是許多斷頭的小說。
　　怎麼會這樣呢？記得剛開始的時候我很清楚自己取得這份工作的目的，不過就是一個
活下去的媒介。我還太年輕，關於創作還激烈地貪望更多的刺激。但從看一部電影到出國
旅行，在在都需要錢，我需要足夠的金錢，一份穩定的收入。而因為忙碌，瑣事啃蝕掉了
大部分清醒的時間，所以我更珍惜那其中的縫隙。一有空就寫，不論上班或休息，腦中不
斷漾出靈感，隨時隨地將那鋪成故事記下。
　　但怎麼會這樣呢？好像壽終正寢的燈管，為了誰或什麼，堵塞了身體的某種流勢，飽
滿的光往內部削弱下去，畫面開始閃爍，沉入黑暗。最後，攀爬變成了晃蕩，在平凡中安
於平凡，在穩定下尋找穩定。漸漸的，也不動筆了，剩下這些夭折的孩子們，躺在不見光
的電路序列裡。
　　『原來是你？！』梨紗的頭突然出現，藍板的高度剛好擋住她脖子以下的部分。『你
的座位也太隱密了吧。』
　　我迅速關掉資料夾，讓螢幕回到桌面。「沒騙妳吧，有事嗎？」
　　『喔，剛剛接到一通客訴電話，有位小姐說她使用我們的系統買書，卻怎麼也無法成
功。試了很多次，好像蠻氣的樣子。前輩說這方面的東西應該來問智久先生。』梨紗將一
張便利貼黏在我的桌上。『這是她的帳號跟mail。』
　　「不錯喔，還知道要先跟對方拿資料。」我撕起便利貼，梨紗的字有一種玩具印章的
卡通感。
　　『那就麻煩智久先生了，解決的話請通知一聲，好讓我及時回覆客戶，謝謝囉。』梨
紗保持著微笑，跟剛才不同，情緒已經上了軌道。
　　原本轉身的她驀地回頭，趴在我身旁的隔板上。『那是智久先生的女朋友嗎？』梨紗
賊笑，眼睛望向我的螢幕。還來不及找到適合的圖片，桌布依然是我和加奈。
　　「已經不是了。」我說。
　　『是喔…真可惜，長得很可愛呢。』
　　我沒回話，撇頭看著螢幕。很可愛嗎？或許吧，不然我怎麼會追求她呢。加奈真的很
可愛，不知怎麼現在越看越可愛。我有跟她說過嗎？當著面，牽著手或抱著她這麼說。「
妳很可愛喔真的！可愛這個詞就像特地為妳創造的呢。」我曾經這樣說過嗎？應該有吧。
我試著將那實際說出口，聲音卻在抵達我的耳朵以前消散到空氣之中。
　　花了點時間還是找不到好圖片，索性直接改成全黑，反正要看到桌布的機會也不多。
打開訂書系統，以管理員的權限登入。其實這不是我的責任範疇，公司有獨立的PG部門，
只是跑流程填表格寫報告實在太麻煩，總是浪費不少時間才能把問題解決。加上我在大學
及研究所（肄業）修讀的是資訊相關科系，這類簡單的網頁維護還算家常便飯。久而久之
，我就成了將問題上報的前哨站。
　　是個叫的麻美女人，生日在一九九零年。小我六歲，嗯，是個叫麻美的女孩，我認為
自己應該還不到大叔等級的年紀。購買時間是昨天晚上，錯誤記錄總共有十三筆，全是下
訂同一本書。原來是在那片黑到不像話的夜啊。按照書本編號查詢資料庫，到底是什麼書
讓這個叫麻美的女孩這麼堅持。
　　按下Enter鍵。螢幕左上方顯示著。我的書。
(待續...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2887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