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縱使在這惡劣環境下，五感皆已失靈，
多年來身處於家族惡鬥的高崇歡，所培養出的危機感，
讓他仍能隱約感覺敵人的到來。此時的他顯得冷靜且沉著，
像是鎗上膛卻扣住不發的獵人，直到大部份獵物都踏進了圈套。
「全軍齊射！」
隨著高崇歡的命令下達，數以千計的弩箭，
穿過大量的煙塵，在四周窗戶送入的強大紊亂氣流中，
依然維持極快的速度，一一刺進位於大廳中央的敵人體內。
雖然如同由遠方空谷傳來的那般遙遠，高崇歡仍依稀聽到，
女孩們此起彼落的慘叫，識破這是程蘭英詭計的他只冷冷一笑。
「哼，又是刻意把女孩們的人偶，擺在最前方衝鋒，
想在我因手下留情而自亂陣腳時，再派齒輪人偶攻過來。」
高崇歡縝密的邏輯，就像這座層層堆疊的高家塔，
怎會犯相同錯誤，所以他充耳不聞這些平時會讓他心疼的哀嚎。
也或許是立於塔外的那面大旗，所衍生出漫延人間的塵塵土土，
已充滿他的耳朵，使那些聲音須穿越層層薄暮，翻過叢山峻嶺，
傳到他心裡時，已完全失去小女孩們悲鳴所該有的戲劇張力。
「崇歡哥哥，你在哪？」
這是小玲的聲音？
心中一震的高崇歡，差點站起身子，
幸好定力幫助他僵住了膝蓋，才沒暴露自己的位置。
「崇歡哥哥，救救我…」
此時若夏秀芳在他身旁，高崇歡就不至於枯坐原地，
因為她親眼見到小玲的人偶，已毀壞在那叢林戰場的陷坑裡。
能察覺不對勁的她，絕不會坐視高崇歡屠殺完第一波的敵人，
直到遲遲未見後援的齒輪人偶殺上來，心中浮起異樣的感覺，
開始察看廳中成堆的屍體時，才被虛弱的小手扯住褲角。
高崇歡趕緊蹲下，只見到三支的弩箭，
狠狠釘在小玲的胸前，但她仍勉力挪動自己的小手，
在目光渙散下，以摸索的方式，輕撫上高崇歡帶點鬍渣的臉頰。
「崇歡哥哥，是你，一定是你，你為什麼不說話？
是因為看到我這模樣被嚇傻了嗎？ 但縱使你一語不發，
這樣的感覺，已足以讓我知道，你就是那個崇歡哥哥。」
「小玲，這是為什麼？」
驚訝、懊悔、悲憤，頓時全混雜在高崇歡的心裡，
當他的淚水，清洗掉沾滿眼睛四周的灰，小玲稚氣的臉龐，
愈來愈清晰時，湧出的憐惜之情，讓他不停痛罵著自己的傻。
「她一定是小玲，她就是小玲呀！
我真是個大笨蛋，難道非要她們全都開膛破肚，
看到體內是跳動的心，而不是轉動的齒輪時，
我才會相信她們不是人偶，才會相信她們是人類嗎？」
把小玲抱在懷裡的高崇歡終於明瞭，
宇文珊為何一聽到夏秀芳說這些女孩是棋子時，
會立刻出現冰冷的憤怒表情，因為滿地的鮮紅斑駁，
不就是這種心態造成的嗎，而此刻高崇歡的心也如這情境。
正淌著鮮血呀。
「蘭英先生希望我們之中有人能認出兇手，
所以集合大家在禮堂，看著宇文家塔內的情況，
沒想到蘭英先生突然出現，走上了大講台。」
「小玲，妳先歇會兒，別再開口說話了。」
「崇歡哥哥，讓我繼續說。」
高崇歡知道此時的她，只是撐著最後一口氣，
繼續說話或許還能羈絆著她，讓她多留在這世上一刻。
「蘭英先生對著我們說，各位同學，這所文蘭高中的出現，
是我希望妳們能和珊在幸福情境中道別，所寫下的程式。
沒想到，由於珊強大的意志與演算力，使妳們停留在系統，
以她棋子的身份活了下來，而最近妳們也終於知道這事實。
我相信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命運是掌握在別人手上，
所以我能體諒妳們之中的大多數，因此而開始討厭珊，
甚至污辱她攻擊她。她不會打小報告，從未告訴我這些，
但我仍能感覺到，最近的她已沒有了昔日的開朗笑容。
前陣子下令停辦學園祭的校長，其實是丁一散播的病毒，
或許對這世界懷有怨念，丁一總是做著令妳們厭惡的行為，
而目前他在校外的高家塔，準備釋放更多病毒想毀掉這一切。
珊不會來參加學園祭了，她已獨自前往高家塔，
無論遭遇多大危險，她總會努力守護妳們所存在的世界，
也就是這樣的自以為是，讓大多數的妳們對她感到厭惡吧！
所以我不會以我與妳們之間的交情，來說服妳們前去幫助她。」
「丁一根本不在這，校長病毒也與他無關，
程蘭英為什麼要說這一大堆的謊言？」
但小玲已看不見高崇歡一臉的疑惑。
「蘭英先生笑著說，不過我會去的，而高崇歡也會去。
我知道我們對珊的偏心，也是她被討厭的原因之一，
而她為了保有這些，也不停以虛偽的臉來面對大家，
最終反而造成妳們對她極度的不信任。
但已然三十七歲的我，很想和妳們說，
任誰想破壞妳的高中時代，妳就該親自上場去打倒他，
若是有人在妳之前挺身而出，妳更該信任她，並且聲援她。
因為只有在高中的歲月裡，
我們才會那麼毫無保留相信一個人，
再繼續活下去，就只能看著自己慢慢腐敗。
所以世上的人，都永遠在緬懷著高中時代，
但妳們很幸運還不需要緬懷，更還有機會去選擇相信別人。」
小玲本已無神的雙眼，此時閃出最後一絲的光采。
「崇歡哥哥，你不能停在這裡繼續哭泣了。
你要去幫助宇文珊姐姐，等到你救出她後，
一定要記得跟她說，小玲很弱很渺小，甚麼都不會，
但小玲有來過這一座塔，有來聲援過她。
小玲從不曾埋怨過她，也心甘情願當她的棋子，
因為她，小玲才可以在死了之後還能再見到你，
才能在這最後和崇歡哥哥你，說一句…」
就在小玲想緩上一口氣，說完最後那句話時，
一發弩箭破空而至，迅速刺進了她心臟，使她在一陣顫抖，
重新回復平靜後，已然變成一具開始飄散著羽毛光芒的屍體。
「呼，想不到這平時看來孱弱的女孩，竟能撐那麼久，
幸好我趕上了，來得及補她一箭，沒讓她把話說完。」
痛心至極的高崇歡，轉頭冷眼望著程蘭英。
「你不是程蘭英，應該說，你不可能是程蘭英。」
「哦，你是哭傻了嗎，我這張臉怎麼不是程蘭英。」
高崇歡全身乏力，他以手撐地，才能緩緩站起身子。
「我不是靠程蘭英的臉，來認識他這個人的。」
「真不簡單，你都快成為把人當棋子在使用的諸侯，
我想你應該連人類與人偶都分不清了，想不到在最後，
你能找回這一絲清醒，還真該慶幸現在的你我是三十來歲。」
「甚麼意思？」
「若你現在是十七歲，只要一聽到女孩們的哀嚎，
就會義無反顧停下所有弩箭，因為高中時代的男孩，
總是浪漫到可以為女孩，放棄所有成就，接受任何失敗。
我不過是殺了小唯和小玲，以及剛才在那波屠殺時，
選擇逃往塔外的幾十個女孩。而你至少殺了七百個女孩，
只要再找機會殺個幾百人，只要你已是個五十七歲的男人，
應該就會相信那句，殺一人是殺人犯，殺數十人是殺人狂，
殺千萬人就變成了英雄。所以縱使這裡灑滿女孩們的鮮血，
也不可能換到五十七歲的你，一滴的眼淚。」
「所以只有當我是現在這個年紀，
才會既趁了你的意把她們殺光，
又還呆站在這裡，流著眼淚悼念。」
被十幾具齒輪人偶圍住的高崇歡，只能苦笑。
「是的，因為論才智、論體能、論人緣，
丁一都完全比不上高崇歡，但為了完成宇文鉦的委託，
就必須選這良辰吉時，配合地利與人和，把你徹底打垮，
因為黎明將至的瞬間，不正是最黑暗的那一刻嗎？」
高崇歡低垂著頭，任憑人偶們把自己的手腳緊緊按住。
「所以你收了宇文鉦的錢，來解決我？」
丁一微微一笑。
「那只是其中一個理由罷了，我還有另一個原因，
就是想告訴你，明明知道是個喜歡著自己的女孩，
若你不喜歡人家就別為了利用她，而始終不正面拒絕她，
你知不知道這樣的行為，真的讓我很作嘔嗎！」
伴隨這句話語的結束，丁一吸飽著怒氣的拳頭，
狠狠擊中高崇歡的腹部，在他慘叫聲剛響起，丁一退開兩步，
手輕揮幾下，十幾具人偶開始痛毆這個高家未來的繼承人。
「還有你若覺得虧欠夏秀芳，看是要向她下跪認錯也好，
磕頭賠罪也行，怎可不負責任，一廂情願把她推給我，
你那麼忙，就別當月下老人了，這樣亂點鴛鴦譜很不專業耶。」
就這樣，在家族的鬥爭中剛大獲全勝，
在宇文珊全力突襲下也沒被打敗，這個即將登基的高家帝王，
因心力耗盡、悲傷過度，及被好友出賣的多重打擊，
終於在亂拳中，雙膝緩緩跪地後，頹然倒下了。
「感謝各位人偶代勞，在下的力氣打個一拳就差不多用盡了，
而且之後還有重要的事要忙，就請你們把他揹回文蘭湖吧。」
開始往廳門快步移動的丁一，輕輕嘆了口氣，
必須先一步趕回文蘭的他，看著被人偶們抓著手腳抬起，
那個昏迷風紀委員長的身影，和自己的距離正一步一步在拉遠，
他彷彿看見了某道微小的裂痕，正開始一點一滴在這高塔上滋長。
「若我是十七歲，我一定會在把你打昏後，揹你回去。
若我是五十七歲，我知道當你醒了，就輪到我要永遠沉睡。
幸好此時的我是三十七歲，就讓我們在這嫌隙尚未擴大，
讓我們在終究要反目成仇的未來降臨之前，先在這場祭典裡，
刻下縱使往後有再多的悲劇，也磨滅不了的歡笑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