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khara: 但當然梁武帝也並不完美。 02/23 22:22
: → khara: 他學問不如沈約卻愛面子不肯認輸,鬧的笑話也被史書記載。 02/23 22:22
順便貼一篇以前我的讀書筆記。剛好與梁武帝及日本弘法大師空海有關。
內容可能較艱澀。
關於梁武帝蕭衍與聲韻的一則軼事,有兩種說法:
其一是梁武帝問周捨(梁武早年親信)「何謂四聲?」
周捨答以「天子聖哲」,梁武終不能用。
其二是梁武帝問朱异(梁武晚歲親信)「何謂四聲?」
朱异答以「天子萬福」,梁主全然不曉。
第一條見於《梁書‧沈約傳》末,原文為
(沈約)又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寤,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
自謂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問周捨曰:「何謂四聲?」
捨曰:「天子聖哲」是也,然帝竟不遵用。
第二條見於弘法大師空海(いわゆる高祖和尚)在他的《文鏡秘府論》中
講四聲處提及了
數聞江表人士說:梁王蕭衍不知四聲,嘗從容謂中領軍朱异曰:「何者名為四聲?」
异答云:「『天子萬福』,即是四聲。」衍謂异:「『天子壽考』,豈不是四聲也?」
以蕭主之博洽通識,而竟不能辨之。時人咸美朱异之能言,歎蕭主之不悟。
兩條記載內容很像,然而有些微的差異。共同處都在於:
梁武帝問了某個親信什麼是四聲,而親信都剛好拿了恰好是平上去入的
四個字吉祥話來回答,而梁武帝都不理。顯然兩則是由同一原型所分化出來的。
但兩則故事有個明顯相異之處:重點並不在周捨或朱异,而在於
依《梁書》記載,沈約先發現了四聲的規律,梁武帝就不太高興
(此公護前:愛面子),沈約認為四聲可以用作漢語作韻文的準
則,梁武並不想採納,他問了周捨四聲為何,周捨的回答其實是
一語雙關:既用了四個字剛好是平上去入,又隱然暗示「以陛下
您那麼聰聖睿智,您自己一定懂的,不用我多說。」但梁武帝不
想用就是不想用。
依《文鏡秘府論》記載,則梁武帝真的是完全不懂四聲了:朱异
挑了個吉祥話剛好四個字分別是四聲(但看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而梁武帝還是不懂,尤其是入聲部分被他與長音(複元音,帶韻尾)
弄混了,他似乎認為「考」字-au結尾,既然也是尾巴多個–u音,和
帶–k的「福」不也很像嗎?
兩則故事能否分辨出何者近真?
當然我們沒有時光機,今天不可能考出絕對真相。但由文獻看來,
梁武帝本身聰明而有大量詩文創作,他本身應該不至於笨到完全欠
缺音感到那地步。只不過因為沈約先發現了抽象規律,沈約又到處
宣傳他的新發現而且主張以後作詩就該依照四聲去定格律,愛面子的
梁武帝就不想承認他居然輸給沈約,於是就死不願意用皇帝之尊去
下令照沈約的發現去作詩罷了。另外一個人物是鍾嶸,他在《詩品》
裡主張為詩重天然,不該被格律綁死,一樣不贊成沈約。當然歷史
的發展是:後來的近體詩終究走向格律趨密的情況,只不過後來的
格律更藝術化,不像沈約最初所主張的那麼死板而已。但沈約的構
想畢竟還是了不起的,是時代的先驅。
如果採用第二則的看法,那麼非但把梁武帝看得太笨了,回答的靈巧意義也沒了。
這樣看來,似乎還是以第一則《梁書》所載意境較深遠。
「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面對聽聞之故實之歧異時,
怎麼去抉擇還是得花一番心力的。
當然弘法大師(根來眾暴力鐵砲兵的祖師爺!XD)記下那一條或許也有他的用意:
他的意思是,有些人即使很博學多聞,但少了點慧根,在特定領域就是沒法子領悟
到某些關鍵處。也許他是在鼓勵他的讀者不懂四聲也別灰心?(所以只好去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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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問:考不是入聲,第二則似後人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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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情況是這樣:
漢語很早就有聲調了,人們隱約地也知道有這現象,但一直沒有人作出抽象的歸納
分析,換言之,從《詩經》時代一直經過曹植等寫五言詩、一直到南朝齊梁時,
「平上去入」這種術語是完全不存在的。
但術語不存在不代表沒有這個現象。就好像「名詞」、「動詞」、「形容詞」這些
詞類分析的術語,是到了很晚近才由西洋引進的。但你看古人寫詩寫文章的對仗工
整,應該說古代中國並非完全對詞類沒感覺。只不過古人一直用經驗用直覺去寫,
不知道可以分析出道理來,也因此有時候古人的對仗會有些詭異的情況。
回到四聲。漢語一直有聲調,詩人也隱約用到了,但不知道怎麼去分析。一直到了
南朝齊梁之際有個才子叫沈約,他正式給漢語定位出四種聲調:「平上去入」,自
沈約開始,對漢語聲調的分析才正式進入狀況,而後人也都依從沈約的法則。(後
來漢語分支很多是再各分陰陽,例如閩南語的八調其實就是4╳2:「平上去入」每
個都有陰有陽。)
沈約是中國人中少數在抽象分析上很強的人,他發現了四聲法則發明了「平上去入」
這個術語,高興得要死,到處去宣傳炫耀。但這會碰上兩個問題:
1.新觀念人們未必會懂:就像你對不懂文法的人談些名詞動詞啥的,他可能
會一頭霧水。假如你談的是日語然後說動詞還要這樣變那樣變,他可能會
回答「能說就好了分析這麼多幹嘛!」然後他就可能犯下例如イ形容詞ナ
形容詞混淆亂變的錯誤。
2.有些人就算懂了,可能也會出於意氣故意貶低:這個在朋友間辯論你應該
有經驗啦,有些朋友可能到後來明知道在理上你是對的,總還想跟你硬拗
到底裝死亂來。
空海他本身應該是懂得何謂入聲的:他應該清楚福(ふく)是入聲,而
考((古)かう>(今)こう)不是入聲。但空海紀錄的第二則故事裡,梁
武帝就弄不清楚了。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梁武帝看來,「福*puk」
與「考*khau」反正都是多了一個不是鼻音的尾巴嘛,那不是都差不多嗎?
也就是說,空海這則記錄的意思是,連梁武帝那麼博學的人,都有弄錯的時候,
四聲不簡單啊!這種感覺。
其實有些分析,會了以後對會的人會覺得好簡單,但對不懂的人來說怎樣都是
一頭霧水。或許當初空海撰寫《文鏡秘府論》正是因為他的教學經驗裡有太多
學生怎麼教都難教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