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古墳竊石（3）
妘苓如此氣急敗壞，加之江璟涉有非禮之嫌，若非他在假意攙扶及摔跌之
前早有腹稿，肯定張皇失措。他強忍尷尬，雙腿硬是纏著妘苓，小聲道：「請
小娘子轉告令兄妘渟門主，我這句話得要帶進去西旌才行。」然而另一頭，他
壓著陌生姑娘袍內的腿，隱約似覺曲線勻稱，他一生中哪有這般接觸過女子的
腿腳？不由自主臉紅了。
妘苓尋仇失利，又遇上這似乎意圖不軌的途人，更拉扯上她兄長，原本急
怒交集，一聽這貌不驚人的小子口裡冒出「西旌」，那是南霄門人都未必聽聞
的名字，登時呆了呆。她還道自己聽錯，問：「甚麼？」
「請轉告西旌的王渡王師傅，」幸得江璟有完整說詞，臉紅慌張之餘仍流
利而言：「便說：『終南山草廬主人挾持回京』。妳無須說我姓名，連相貌亦
不必麻煩敘述，就是這麼十一個字，帶給王渡師傅。萬請幫忙相救，多多拜託
！」
妘苓訝異無比，但她氣概一如乃兄，並非絮絮多言的小女子，二人短短交
談，她已暗覺此人並非奸輩，便道：「我願意替你帶話，可我從沒見過甚麼…
王師傅。我資歷淺，西旌的人我一個也沒見過。」江璟道：「妘門主肯定見過
的。」
妘苓行事爽快，此刻脫身回到隊中要緊，當即答允：「成，我幫你。你有
甚麼憑信？西旌的事兒十分機密，若你沒信物，就算我信你，家兄也不會幫忙
。」
江璟一怔，殷衡所言的「赤牌子」、「青牌子」掠過心頭，心想自己與西
旌之間全無憑信，總不能割下胸前這塊刺青皮膚來交予她。又聽道路那邊騷動
已止，遠遠望去，南霄北霆兩邊各已紮好數副擔架，各有門人將之架在肩頭，
料來死者與傷者皆已安置，似乎袁宏佑和劉岡已有協議，今日就此停戰，南霄
門人馬上便會下坡來接妘苓，更是著急。驀地有了主意，趕緊從兜裡掏出一隻
小小青布囊，塞入她左手：「這個。」
那隻布囊被大雨所濕，又沾染泥塵，妘苓握在手裡，感覺囊內似是細碎穀
麥種籽，這倒像是「中和節」時致贈親朋的禮物。她詫異問道：「憑信便在其
中？」
江璟搖頭道：「不……」又改為點頭：「唔，是，裡頭正是憑信。須得交
到王渡師傅手中，方可拆視。」心中的盤算是：「王渡師傅為人精細，見到不
明其意的物事，定會細察。我是從殷二寶手中被蒲前輩劫走的，殷二寶有責追
究我下落。蒲前輩縱馬現身之前，他與我已都想到終南山草廬的石碑刻文，想
必已把蒲前輩武功的線索稟告王師傅。因此，王師傅收到口信及這『獻生子』
布囊，必與殷二寶商議，那被挾持的肯定是我江大狗了。我不傳這口信，他們
一樣會想法尋覓蒲前輩，但他們僅憑猜測，不免顧及其他線索，空費人力與時
光。口信一傳，他們救我便可救得快些。」
又想：「這隻布囊無甚出奇，殷二寶會否想不起是誰？…中和節那日他忙
得很，又扮窮神又去沈家別墅，不會四出送人一模一樣的布囊罷？總不至於收
到布囊之人全非西旌人士，個個惹上麻煩，弄得要用這禮物來傳訊？…罷了，
此訊傳得到是有緣，傳不到是無份。若然傳不到，西旌要的那物事，那…那『
迴空訣』，便歸了蒲前輩罷！橫豎我根本不知道是何物，那門武功不屬於我應
有，誰拿去也一樣！」
在石堤谷中那隱約的畏懼，已明晰得不由他再逃避，他亦不願再自欺。西
旌派殷衡到岳州南湖尋覓自己，明裡是為了追蹤江守原也就是「姚石頭」的後
人，暗裡卻如沈定邊所說，殷衡師徒是有意於一份武學秘訣；自己明明從沒有
出過江湖，可是從持戟客夜襲以來，好幾撥來歷莫名的武林中人均注目於他；
甘自凡與蒲寄淵翻翻滾滾較勁數年，都在找尋「迴空訣」的一部份，並且懷疑
麥苓洲和朱溫已經分別得手其一，接著蒲寄淵不由分說便帶走了他……
——如果自己不是那功訣下落的關鍵，誰人才是？從前他只知殷衡師徒有
鬼，現在聽聞蒲甘二人的對答，原來殷衡師徒在找的物事叫做「迴空訣」。線
索早已兜在一處，自己正是線索的中心，害怕逃避亦無用了。只不知，蒲寄淵
要帶他去哪兒？昭應縣城已拋在身後，難道蒲寄淵不帶他去江家故居，難道寶
物另在別處？
妘苓道：「好，便是這樣。」把布囊收入袋中。
江璟喜道：「多謝！剛才得罪了。」連忙抽腿蜷身，自己滾到一邊坐起，
接著不再向妘苓看上一眼，以免蒲寄淵起疑，自顧裝得跌跌撞撞，慢慢走回。
實則他被妘苓的背脊在胸前重重一撞，又滾出老遠，胸傷確是很疼。見那邊三
名赤袍漢子走下坡來接應妘苓，四人相向迎面靠近，江璟低著頭不願與他們朝
相，誰知那三人正停步在江璟面前，一人抱拳說道：「剛才多謝了！」
江璟心中一愣：「謝我甚麼？」隨即明白，自己攙扶妘苓而受累滾跌，三
名南霄門人是在道謝他相助師妹的好心，卻怎知他的狼狽滾跌亦是做戲？便正
視對方，抱拳回謝：「不必多禮。」四人擦肩，各自續行。江璟心想：「我是
路旁一個泥巴小子，出來助人也沒有助到家，他們卻特意致謝。大門派果真有
其風度。」
妘苓坐在地上紮好傷口，迎上幾位同門，在師兄的攙扶下，回入小隊之中
。她兩次三番要逼黎紹之出手，一一都教劉岡從旁接下，更為劉岡所傷，南霄
門為方姓同門當場尋仇，敗得甚是徹底。然而，妘苓只是個武功未成的少女，
憑一股悲憤之氣，就敢對一個名聲已很響亮的北霆門奧支弟子叫陣，被另一個
已成年的奧支弟子接了招，仍不退縮，直至腿部受傷、無力再戰為止。若論到
武人的傲氣，南霄門一點兒也沒有在這場交手之中遜色。
在這份武人傲氣之外，江璟更見識到了北霆門的「攀天橋」與南霄門的弓
箭術，兩者均可以群戰，均大大超出江璟以往所見所想的武林技藝。或者，繩
橋與弓箭在軍隊中並不出奇，可這是一場武林門派之間的鬥爭，江璟從沒想過
可以使上這類技藝。這一場南霄門與北霆門的交手，是江璟在岳州參與同道切
磋大會多年以後，首度見到門派之間真正的血拚。
忽然之間，剛剛蒲寄淵才說過的北霆門考較之法浮上心頭，隱隱明白了「
山門之外，勝負即是存亡」的道理。
雙方再不多說一言，二隊赤袍人向來路退走。道路這邊的一隊，逐個經過
蒲江倆人身前，妘苓面上仍掛著淚痕，一邊蹣跚行進，一邊哀切地望著擔架上
師兄的屍首，並不看向江璟。玄色服飾的北霆門人亦分兩旁退開，橫列之末的
衍支弟子返身縱上樹幹，俐落攀繩而上，又沒入枝葉裡。護著傷者的弟子穩穩
抬人，急速退走，料想是前往縣城求醫。場中很快只剩了排班最先的四個人，
當中自包括劉岡、黎紹之。
劉岡這時傷勢已紮好，重新向蒲寄淵拱手見禮：「我令師弟們先上繩橋，
不是敢對使君不敬。本門大敵尚未遠去，居高臨下，較為穩妥。」
蒲寄淵瞧著地下血跡，道：「好說。」抬起眼皮，見劉岡略有遲疑，黎紹
之又不敢搶在師兄之前發話，冷然問道：「那個逃出終南山外被你們抓住的囚
犯呢？不快把他抬出來跟我對質？」劉岡與黎紹之對望一眼，問：「怎麼是用
抬的？」
蒲寄淵道：「後生小兒跟我玩甚麼把戲？莫非你們道蒲某是敢做不敢認的
卑鄙之輩？蒲某若是那等人，在終南山便不會對那干死囚說出姓名。我讓他們
有個記認，知道做了鬼找誰算帳，死得眼閉——那逃出山去的大膽之徒，雙腿
讓我一邊一指洞穿，根本是爬著下山的，是也不是？」
劉岡道：「蒲前輩果真如傳聞般磊落，北霆門弟子哪敢妄加揣度。不錯，
適才在南霄門賊子之前不便多說，那重傷的囚犯確是靠雙手爬行出山……」
蒲寄淵道：「我二指戳在他兩邊大腿根的重要血脈，他當場暈厥，不料我
出外時，他竟醒了過來，拚死逃離。此人至多只能短暫止血，爬了那一趟，體
力耗損過劇，這時已經死了罷，怎還能對質？你們剛剛明知我說得不對，卻未
指正，鬼祟迂迴作答。你們雖說言語客氣，實則待我並不算如何有禮。」
黎紹之插口道：「咱們確實沒有甚麼好法子，先前唯恐你不認，特地把留
有閣下手指洞的兩截大腿根連肚腹鋸下來，用死人身上的獄囚衣褲裹起來帶著
。不想蒲老大這麼爽快，害我們從蜀道至關中，一路帶了一大副的……」劉岡
搖手命他打住，江璟在心中替他補完：「臘人肉！」又想：「難道除了咱們荊
湖武林以外，外邊的武人都這麼喜歡醃製人肉人頭？西旌殷二寶是為了覆命，
北霆門人居然也搞這一套。」
但聽劉岡向蒲寄淵賠罪道：「我這師弟心直口快，請勿怪罪。我們倒也不
擔憂使君不認，是怕使君生平斃於十指之間的么魔小醜太多，一時認不出是哪
個。」蒲寄淵道：「那死囚對你們說了我甚麼事？」
劉岡道：「他說，他們一夥十七個人，本在刺史衙門大獄裡等死，去歲的
春天，突然有一人手持大獄鑰匙，前來開門放他們出獄。他們原來等死等得腿
已軟了，沒有半分求生意志，忽然見到牢門一個高大的黑袍人拿著枝蠟燭，招
手命他們快快隨同出外，俱呆在牢中。那人叱道：『當初有膽子犯重案，現下
沒膽子逃命麼？』他們才如夢初醒，跳起來搶著跟上。沿途一片寂靜，也不知
那位黑袍人用甚麼法子制住甚至弄死了獄卒。他們出到外頭，方知那時是三更
，否則一夥人身穿囚衣，極是惹眼，只怕在繁華的成都走不上幾里便給百姓認
出了。那人命他們把上衣脫下紮在腰間，在城中溪水略事梳洗，扮成尋常的腳
夫，天明後混出城外。這位隻身劫獄的黑袍奇俠，便是蒲前輩，沒錯罷？」
蒲寄淵在自己的煤色長袍上撢了撢，笑道：「嗯，蒲某窮得很，穿來穿去
，也就是這麼一兩件衣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