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刺奸 1 異渠匯聚
卻說黃花驛城北的一株大槐樹下,九月廿六日午後,坐著兩個百無聊賴的
男子,一個帶刀,一個揹劍。帶刀的是膀大腰圓、神情粗獷的中年漢,揹劍的
是氣質勤懇卻略顯躁動的中等身材少年。
二人默契甚佳,一個望北時另一個望南,一個瞧東另一個便瞧西,彷彿在
等候甚麼,而又不知那件事會在哪個方位發生。
枯坐了半晌,二人一齊轉頭看對方,不約而同地愕然問:「怎麼還沒來?
」那少年略現緊張,道:「不會是侍桐出了甚麼事?」
九月二十四那天,康浩陵依照約定,在黃花驛「草涼樓」的舊址以北十里
,會合了往南霄門及各公證人門派送畢「五年清算」請帖的黎紹之。今日卯時
,便依照翻疑莊家丁吩咐,在這兒與他們會面。家丁準時來到,首先向黎紹之
躬身:「黎俠士仗義相助,我家小娘子定有許多道謝的話要說,在黎俠士安然
返抵北霆門之前,小人且代小娘子向俠士一拜。」
家丁說著當真下拜,把黎紹之鬧得啼笑皆非,趕緊揮手:「我幫本門師妹
的忙,是份內事!」
家丁接著向康浩陵請安:「這位定是康少俠了,且請在此間稍候。小人料
想侍桐姑娘不久即至。」侍桐年紀雖比他小得多,卻是家裡內務的掌事丫鬟,
他言語中便甚是尊敬。他只是翻疑莊打探消息的人手,不曾親眼見過康浩陵。
康浩陵一聽果然是侍桐要來會合,大喜答道:「我好久沒見她了。可事情
不對啊,黎…黎俠士……」說著向黎紹之尷尬一指。他從不曾如此見外地稱呼
黎紹之,換來黎紹之嫌他肉麻的一瞪。「黎俠士怎麼說,侍桐和你家裡的人是
一道來的?」
「是,原來按小娘子計畫,侍桐姑娘卯時也要到這裡來的。然而小人被侍
桐姑娘調來關中打探少俠的消息,並不和她一路,日前亦並未會合。姑娘何以
遲至,小人不知。」
康浩陵想起侍桐嬌憨柔弱的模樣,略有些擔憂:「但盼她路上不曾遇到麻
煩才好。」
那家丁稍一猶疑,面上不慎現出古怪神色,隨即斂去,只微笑道:「少俠
仁義為懷,對咱們下人也這般體貼。侍桐姑娘定會安然來相見的。小人告辭啦
。」
原來家丁知道侍桐與殷遲同行,殷遲其實是甚麼身份,他僅知片面,卻清
楚殷遲的武技奇高,是家主極為關心的一位子姪。侍桐姑娘與他在一起,並持
有「翻疑莊」精細偽造的通關路引,江湖道只當是康莊坦途,如何能有風險?
但黎紹之在一旁,他身屬奴僕,不便將康浩陵拉到一旁解釋實情,當即辭去。
北地秋深,天黑得早,不覺間日漸偏西。黎紹之老大不耐煩,他並不知立
冬起事已遭李存勗勒令撤銷,心焦異常,在地上一拍,叫道:「范小師妹弄甚
麼玄虛?讓那家丁和那小丫鬟分道走,叫師兄我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北霆門?
喂,你知道那家丁往哪個方向去了?」
康浩陵道:「又不是我家丁,我怎會知道?」
「你追上去,叫他給小丫鬟送個信。」黎紹之仍催著,「我看他們富豪之
家,有大神通,總有聯絡的法子。」
康浩陵心想:「此言不通之至,富豪之家怎地就有傳訊的神通了?」慶幸
黎紹之為人粗豪,對於司倚真的身世絕無懷疑。他站起身來,道:「我見也沒
見過那家丁,更不知你師妹的計畫,如何去追?依我說,咱們等到天黑,要是
侍桐還不來,你也別再陪我等了。我已安然脫險,你卻有……嗯,要事在身。」
黎紹之也起身活動筋骨,皺眉道:「你小子這話怎麼說的?我應允了小師
妹,要將你交到她的丫鬟手上,便一定做到十足,差了一個字也不算守信。這
可不是你安然不安然的事,這是我姓黎的一言承諾——咦,你拔劍幹麼?」
康浩陵斜持南霄瘦劍,笑道:「我惦記著你說要和我比比各自進境的話,
不能這麼輕易放你走。左右無聊,黎老兄敢不敢跟我走幾招?」二人一路已交
換不少「旦夕篇」的揣摩心得,口頭講述,欲罷不能,若是不親手一試,未免
愧對這難得的一次聚首。
黎紹之驚訝又好笑,興致也湧了上來,喝道:「甚好!我這便接——」還
不及說完,右手才觸到刀柄,那柄南霄門長劍的鋒刃已閃至腰前!
黎紹之的刀瞬間拔出,但這一劍直線刺到,絕來不及以刀格開。他胸腹陡
地一縮,腿胯帶動身體疾退,鐵塔之軀剎那間靈活得似一條游魚,順手一刀,
盪開了那一劍。緊接著斜向上步搶出,北霆門微彎的刀刃一個提撩,揮向康浩
陵左臂的破綻。右腿則候在康浩陵的退路之中,刀刃一撩起,即向康浩陵的後
腰踢出。
二人今日遊戲過招,當然不似當年火塚場中「五年清算」的狠拚,而是惺
惺相惜的切磋。當年的他們絕無法預料,有一日會有這樣一場比試;亦絕不能
預測,今日重行比試,身手較之當日已有多大的飛躍。
一動上手,康浩陵便知黎紹之對於「旦夕篇」遺意的領悟極高,他在岐軍
營中雖已目睹,卻遠不及親身領教來得深切。黎紹之那一撩固然是列霧刀,可
是刀身橫空飛過的勢子——
他笑著呸了一口:「放肆,用本門的『流星式』!」同時迴空訣「元勁」
已提前感應氣流,身體預知那一刀的最終落點,於是轉身刺出一劍,正對準黎
紹之手腕即將去到的所在,後腿「轉勁」使出,將黎紹之阻他去路的那腿搶先
震開了,順利脫出夾擊。那句話說完時,一刀一劍又已換了三招。
黎紹之何等敏銳,立即覺察康浩陵這平平常常的反攻和踢腿均暗含「預知
己招」的妙處,他跳開一步,奇道:「好玄!那是啥子門道?」卻不是要康浩
陵真的回答,一刀猛地劈向康浩陵頸肩之際。
這一刀是殺招,尋常切磋本不應使出,他卻知康浩陵必定拆解得開。果然
只見對方的瘦劍巧妙無比地搭上了刀身,自己一往無前的劈勢,忽然被一股莫
名怪勁干擾,刀身一偏,帶動他手腕擰了一下,勢子竟就此弱了!
他外練硬功有成,以此使列霧刀的砍劈,只道康浩陵可以閃、可以避,更
可以憑「刀劍互轉」訣竅以馳星劍混合列霧刀中的「電驅刀」,對自己施行反
攻、取代守禦,可是他萬沒想到康浩陵會以劍刃從旁搭上自己刀身,憑藉刀劍
的略略相交,使出怪異無比的勁力來誘轉自己的一劈。
不,那勁力不是康浩陵憑空使出,並不怪異,而是出於某種極精巧的武理
。黎紹之心頭突然雪亮:「他感覺到我一劈的使勁手法,在我手臂絕不能擰轉
時以某種法子迫我擰轉,令我力弱。」
原來那一劈乃是列霧刀正統法度,手腕和小臂有一定的偏斜方位,藏有小
臂反向彈轉的後著。黎紹之使了數十年,十分精準,已如眨眼一般天然。而康
浩陵通過刀劍相交傳來的力,是對準了那偏斜的盡頭,令他小臂直劈下去不能
、反向彈轉亦不能。若仍以眨眼比喻,便是在一個人眨眼到中途,必然閉眼的
同時,硬是覆住其眼蓋,令眼皮再也抬不起來。
兩人又換數招,所謂「招」,亦只不過是攻守來去的代稱,實則兩位高手
試手,唯有刀意和劍意,哪更需要招式?黎紹之跳了開去,揮手大呼:「邪門
!邪門!」
康浩陵「咦」的一聲,卻見黎紹之面色興奮,大呼著:「邪得過癮,過癮
!」又衝了上來,彎刀橫揮而至:「你沒見過罷,這是列霧刀的『霜露披鞍』
式!」
康浩陵心中一凜:「他在暗暗傳我招式?莫非他想將列霧刀全部傳我?」
也不知自己出於甚麼心意,只覺下一招應如何出,再自然不過,長劍以迴空訣
「磁退」消解了那一揮,而長劍的招式卻亦是「馳星劍」中的少用妙招,頭一
昂:「這一劍你又見過麼?」
也說不清是如何發端的,黎紹之甚至沒想透徹,自己為何要向康浩陵傳招
。兩人藉著比武之機,向對方演示起己門諸般招數,流轉如意,一如異種渠道
乍通,而水流融合無礙。
因為兩人依稀均有個想法:這是再創「旦夕篇」的最好機會。
原初的旦夕篇深奧武學已永遠失傳,無從得知旦夕篇應該用甚麼兵器來使
,甚或是不用兵器而用拳腳。但是至少他們知曉了南霄劍與北霆刀乃是同源,
大相逕庭的刀與劍,有一道武林中絕無僅有的互轉之門。
而若想完全開通那秘奧之門,再現「旦夕篇」之形意與威力,首先必須使
「馳星劍」和「列霧刀」的現有招式相互融會。
——兩人心中均有數,自己和眼前的夥伴,是推動此一融會的最佳人選。
是夥伴。康浩陵被禁錮北霆門黑牢時,為了悟通「無劍之劍」,曾誘引黎
紹之出手攻擊自己,以便偷學黎紹之的刀招。黎紹之數十年來,更不知熟悉了
多少南霄門的劍招。然而以往無非帶著敵意的偷學,司倚真雖私下向康浩陵傳
招,礙於她「衍支」的低班身份,亦並非列霧刀的絕招。
眼前這一場起於戲言的比試,在黃花驛城外不知名的郊野,是南霄門與北
霆門各自創派數百年來,唯一慎重、第一場實打實的刀劍交流。恍惚間,猶如
同門互助、共臻進階。
「爹和娘……是不是也曾交換兩派招式?」長劍酣暢揮擊中,康浩陵猛地
閃過一念。「他們的『旦夕篇』領略到了哪一境界?我永遠無從知曉了……我
卻能為他們完成遺志!」
弧刀飛掠而至肩側,頃刻間刀光籠罩他上盤。黎紹之張口想喝出這式的名
稱「獸步高岡」,好教康浩陵知悉,卻因刀去太過勁急,來不及提前喝出。待
得「獸步高岡」終於喝出口,康浩陵的「鴻掠古木」已還削而來,逼近黎紹之
鼻端,令他彎刀緊急一個反彈,將之振開。而康浩陵自然也來不及呼出黎紹之
所不知的這一式名稱。
在「旦夕相生」的根本義理之前,只管溝通招數的理路即可,名稱、法度
,又再有何重要?
——兩條渠道匯聚成新的一條大河,上游的細小支流有些甚麼名稱,豈是
大河所在意的?
這一場較量直至太陽壓到了西邊山頭方罷手。二人並非真鬥,神智甚清,
均知需歇息養足精神再鬥更可收效。二人在暮色中陡然分開,一齊反向倒縱數
步,一刀一劍各自掠出,映著殘霞紅輝。
這一下午雖非真鬥,可也使足了不以傷人為目的的全力,二人呼呼調息,
均不說話。
片刻之後,黎紹之開了口,卻是老話一句:「他奶奶的,真過癮!你的勁
力很邪……不,不是邪門,高明之極,奧妙之極!」
康浩陵忍不住大笑,道:「我的運勁之法是另有奇遇,可惜不能傳你。」
他在全力較量之際,「元勁」自然是始終蓬勃。黎紹之的兵刃之技比他高得多
,又連使諸多陌生招數,若非「迴空訣」的應變本領極高,他必然無法與黎紹
之平手如此之久。
由此可知,黎紹之原來的列霧刀根基有多麼厚、對於「旦夕篇」的自悟多
麼犀利,自己以練了一年的「迴空訣」為底,加上二十歲的強健體魄,竟不能
勝中年的黎紹之。他還劍入鞘,慨然而嘆:「我天資差勁,對於『旦夕篇』的
領悟,比你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