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馳車 8 心法貫一
果然常居疑瞪眼道:「他們當然不是我的徒兒,否則妳還有甚麼吃香的?
我還得掏錢養他們哩!他們卻比外邊的工匠要高明得多。只因他們所領部屬的
每一下斧鑿、在其地盤每打一根釘子,無不經過數十次的籌劃,那是我憑經驗
寫就,再命他們於不同地形土壤試驗,頒訂所需人力器具,終成一部不准變易
的法式。我有十個班頭、十塊地盤,屬下便抄十部法式;有一百個,便抄一百
部。」
說到此處,他大喝一聲:「女娃,甚麼叫『法』?」
司倚真凜然道:「準則!」
「不錯。各地班頭所領的工匠手段高下有別,各地天候陰晴不一,同時還
免不得有工匠生病受傷休養的事兒,可是他們挖鑿坑道、開設車軌的時日,總
不會有多於五日的差別。這地道以我一人之念出發,進展為數百人齊齊出力的
局面,我監造地道,卻始終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皆因那數百人力所依循的,
依然是我的『心法』!」
「心法」二字在司倚真耳際迴盪,也不知是坑道的回音,抑或來自心中的
激盪?
她吸了一口氣,道:「心法總是用於文章、武學,以及修道之人的方術,
卻原來看似只靠雙手的器械之學,亦可以『心法』統御,多時多地,一以貫之
。想來各地工匠所使的器具,是連金屬成色也有規範的了?」
常居疑道:「這個自然。妳卻要記著,規矩不是死的,所謂法範,頗需因
地制宜。要是某地岩石堅硬,卻用了其他地方質地脆硬的斧斤,豈不誤事?」
司倚真神遊域外,喃喃道:「而你在大食國……大食國的製煉房產業,亦
是——」
「這便是我在大食國主持製煉房所依恃的法子。」常居疑無端嘆了口氣,
聽上去卻十分輕鬆,彷彿那令到大食貴族數十年來爭相拉攏的產業,才剛剛建
造完工,矗立眼前。「當年我在天留門當智慧長老時悟到了此理,在那塊鐵片
兒上所刻的第一個字,便是我母國文字的『法』。」
司倚真全身一震,雙手猛地一扯,車斗一下子飛速前駛,瞬間來到了滑車
之前。如常居疑所言,此一滑車只作暫用,滑車上所繞的纜繩已盡,再無法前
移。
滑車旁的油燈映出她驚喜的酡紅面色,她緩緩轉頭,望向悠然自若、斜倚
車中的常居疑。
「你是說……黑杉令上的文字?」
她心頭迴盪起那一夜在北霆門總莊旁的山林之中,常居疑誓助萬民的錚錚
之辭:
「煉兵刃固然要緊,更要緊的莫過於過了十年百年、散播千人萬人,仍能
煉出,才能用於器物甚至營造,切合民需。因此我以酸液侵蝕其中一枚鋼片,
將冶煉要訣、與統帶匠人的籌畫,以我母國文字,簡要地刻在其上。」
不錯,那便是「法」。司倚真用力在下唇一咬,心中千百個怪責自己:「
那時我首次聽聞黑杉令的秘密,一心都記掛著替師父找黑杉令,以及他和李節
帥的恩怨,竟不曾將那番道理聽進心裡去。常老先生話已說到那份上,我聽了
那席話,此際便該醒悟:坑道與索車等大工程均是靠著統帶匠人、規範器械有
方,始能燦爛成就!……我真是笨死啦……」
她自負聰穎,便如世間其他天資高卓之人一般,再如何謙虛,心底仍自知
天賦高人一等。然而這刻她由衷地自怨自艾,恨自己心思遲鈍,簡直是生平頭
一遭。
卻見常居疑一聽「黑杉令」,便勃然怒道:「呸,妳犯傻啦?又忘了我最
憎聽見江就還那逆徒胡編的偽名?那就是一塊鐵片,我當年冶鐵的試驗產物罷
了。甚麼令不令的,全是他在藩鎮手下騙取權位財富的——」
司倚真恐他大怒之下又要打岔,忙搶著賠不是:「對不起,我說溜了口,
那當然是你所造的鐵片兒。常老先生,想來『法』字之下,大抵分為二派,便
是你最得意的冶鐵和藥毒了?」
常居疑挑眉:「唔?說下去。」
司倚真已從自責中回過神,淺笑道:「整塊鐵片兒上的刻字,盡是關於器
械之學能夠經世致用的關竅——」
一面說著,腦際流過常居疑那夜林中的言語,便隨之複述:「那藥毒麼,
你的意思是,世間除戰亂之外,更有疫病,而人一旦受傷,又不知怎地極易發
燒昏迷,終至一瞑不視。兵馬經過的村莊,即使不燒殺擄掠,一夜之間死去一
大片人,也是常事。你雖不是大夫,卻偏要尋個法子,扳回這絕望局面。」
常居疑愈聽愈是奇訝。原來司倚真記性之強,雖略遜乃師江璟,亦已是人
中異才。這番說話是常居疑三年前所講,內容奇詭,超越世間各家之論,原已
甚難記憶;況且當夜林中,他們三人躲避強敵、極是狼狽。她匆匆聽過常居疑
那長篇大論,竟然記得七八成。有些零碎字句雖不曾記住,她以自己的口吻補
上了,然而要緊的幾句,她背誦起來可是一字未改。
司倚真道:「你還說,中華醫藥之途,講究依時依人施用,外與宇宙運行
、內與人身循環相應,節節相扣,精微奧妙。地鼠仙呀,你對於我中華醫藥的
道理,認識很是地道,但你那晚的意思是,你心急要救一大批人,只求能研製
幾款四海一準、緊急續命的丹藥,先把人命吊住了,再來慢慢調理。我記得有
沒有錯?」
常居疑驚喜交集:「沒錯,沒錯。那麼該當如何?」
司倚真微笑:「如何配置,才能煉出效用不致差異過大的藥物,並且不需
天時地利?那自然是『人和』要辦到極致。」
常居疑哈哈大笑,邊笑邊咳:「好,好。臭女娃的心智,猶在我所估計之
上!不錯,兩個逆徒貪婪欲奪的配方,那鐵片上一字未提,僅僅略述精鐵和藥
毒的製煉若需由『眾人』進行,應有何等法式。五十個人有五十顆心,五百個
便有五百顆心,他們為了採集礦石和水源而散處各地,辦事焉能不雜亂無章?
再者,我死之後,這五百人也都歸天之後,空有一紙死配方,未必練得出同樣
精良的物事,等於失傳。」
司倚真受到這慷慨情懷感染,背心一熱,便模仿常居疑的語氣,接口道:
「是呢,自古以來,名方巧藝,無不以獨門為尊,更不屑廣傳弟子,雖說是佔
了便宜,卻不免欠缺證驗,於萬民又何益?」
常居疑講到激昂處,聽了女娃子這幾句如同已成了他傳人的接腔,一張皺
面更是亢奮泛紅:「『法式』之存,便令百人持一心、百年如一日!」
司倚真喝了聲采,鼓了三下掌。一轉念,又想起自己未能即時領悟建造坑
道與法式的關係,小嘴又抿上了,見常居疑好奇地打量自己,嘟囔道:「我一
下來見到這坑道索車,早應該想起你這套道理的。」
常居疑在車斗邊一拍:「臭女娃妄自菲薄,可還記得自己被我擄走那日的
情景?」
司倚真鼻子一皺,道:「記得可清楚,先是被你倒放在馬鞍子上,在林草
間割得皮破血流,再來被你拿繩子拖著走……」
常居疑好氣又好笑,喝道:「刁娃娃,記恨如此之深!我說的是在北霆門
『彌確堂』,妳可記得自己在我面前說了甚麼,才終於被我擄來?」
司倚真一呆,三年前那個盛夏正午,「彌確堂」上,自己與常居疑的對答
,這刻才第一次回到心頭:
——「煉出一刀一劍……並沒有甚麼希罕……我不知道老先生如何維持偌
大一所鑄煉房,如何統御偌多一批人手,這才是本領所在哪!」
——「妳說甚麼鬼話?」
——「若能將這本領用於製造百姓的四時器用,豈不是比鑄造刀劍、讓武
林中人搶奪,要好上很多倍麼?一則,使得鋼鐵水土能達至最極盡之用;二則
,亦令生民百業獲得良器,更加興盛。這豈不是造福天下的壯懷義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