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刺奸 2 英雄決斷
「不是那樣的。」黎紹之搖搖手,招呼他一同坐在樹下歇腿。「你是『馳
星劍』還學得不夠深。我在『列霧刀』裡浸得久了,悟起旦夕篇自然快些。」
康浩陵道:「黎老兄說得有理。」
「若我眼光沒錯,你一直只練到第二層『流星式』,『捕星式』是自己摸
索的居多,並未得到你師父正式傳授罷?」
康浩陵鬥了一個下午,始終意興昂揚,甚至愈練愈亢奮,黎紹之這一問卻
把他的心問沉了,頭不禁垂低:「是。」他練到第二第三層間即被迫流浪於師
門之外,不曾得到師父正式傳授「捕星式」。武功雖連年增長,那一切進境又
何嘗與師門有關?
黎紹之道:「你和你師門的事,這一路你已敘述得差不多,我說是挽回不
了的了。我看你就是脾氣硬,回來投入你爹的門派,到底有甚麼不好?」
康浩陵不意黎紹之會提議此事,一愕之下,霍地站起。黎紹之道:「啊喲
,幹甚麼?」
康浩陵瞪著他,比試之後的通紅面色本已漸回復如常,突然間又脹紅,憋
了半晌,只說出四個字:「寧死不為!」
黎紹之一番好意被如此反駁,不免有氣,指著他罵:「你這瓜——」罵到
一半,猛地醒悟:在他看來,康浩陵回歸父親師門是天經地義;卻忘了康浩陵
以南霄門弟子身份為榮,轉投北霆門是最無恥的敗節之舉,一個有氣節的武人
,當然寧死不為!
他凝望康浩陵,只見對方的面色在忿忿之餘,猶有幾分驕傲。忿忿之色是
因遭到勸說叛門的羞辱;那驕傲既可說出於南霄門人的身份,也可說是不畏情
勢艱難、寧可獨立於天地間亦不寄居人下的硬骨氣。自己如何竟會出言,要他
向敵門屈膝託庇,折辱如此一個傲骨青年?
他心下慚愧,暗罵:「姓黎的,你自己才是瓜得可以。」摸摸鼻子,坦然
道:「好,算我說錯了話。黎老兄給你賠不是了。」
康浩陵見黎紹之如此誠摯直截,倒也不好意思,一下子拉不下臉說甚麼,
遲疑片刻,才道:「我知你一片好意。可你要我入北霆門,就算你師父不殺了
我,也是絕不可行,別再拿那種話來侮辱我。我處境困難,自己當然有數,倒
不是沒想過別的解法……」
黎紹之聽他愈說愈低,奇道:「咱倆說話已然敞開到了這地步,你還有甚
麼難以啟齒的?」
康浩陵道:「方才你我過招,更印證了我心中所思。黎老兄,你還記得我
爹的遺願麼?我爹從『旦夕樓』的死囚那兒聽見了『旦夕篇』的秘密,你曾說
他和我娘……」
黎紹之猛地醒悟,渾身一熱,也跳起來,大聲道:「『北霆南霄,釋愆解
仇,或寄望於旦夕之篇也。舊怨固不可泯,前途尚為可期。』」
康浩陵一愣,不知黎紹之直著嗓子叫嚷了一通甚麼文章,黎老兄怎地突然
有了文思?瞪眼道:「你想寫文章麼——啊!」旋即明白:那是自己父親私奔
之後寫給黎紹之的書信!
父親將這個驚天秘密視為止息兩派紛爭、共創新局的契機,和母親商討之
際,便在信中向好兄弟揭露。黎紹之讀了信,震撼難已,對這幾句不只反覆細
閱,更已銘刻在心,十餘年未曾忘卻。只怕在他偷練「刀劍互轉」以來,這些
字句更是朝朝暮暮糾纏著他。此刻一醒悟了自己的深意,便複誦出來。
——這幾句,正是自己所思所得,難以啟齒,卻又渴望一試的「解法」。
旦夕篇秘密一旦公開,只恐尚未平息紛爭,禍患即起。在南霄門與北霆門
這岐蜀之間的武林,不知尚將捲起多少腥風血雨:會引來眼紅的外人尋釁,會
令到雙方陣營出現投機敗類,而最迫在眉睫的風險,便是自己和黎紹之遭到各
自師門的懲治。他自己原有義父撐腰,可是韓濁宜陷害加上事情湊巧,如今連
義父也再不替他掩護,若他還斗膽去揭示「旦夕篇」的秘密,無異於自願躍入
深淵、粉身碎骨。
不幹也是死局,去幹也是死局。僅有的兩條路,皆是死路無疑……
當此關頭,抉擇反倒變得極之簡單:有望振興師門武學、對後代弟子有長
遠利益的一條路。
康浩陵與黎紹之誰也沒有望向對方,各自內心交戰,卻均知對方與自己思
緒相通。良久,康浩陵轉過了頭。黎紹之覺察到,便也轉身望去,伸手在他肩
上拍了拍,語氣竟甚是平靜:「應該幹的事,咱們便得去幹。」
他說「咱們」,那是要和康浩陵併肩為了顯揚「旦夕篇」而奮鬥、而甘冒
大不韙了!
英雄決斷,死生毋論,便也是如此簡單平靜的一句話而已。
暮色漸罩四野,田邊還是一樣地飄著村落炊煙,秦嶺北麓的樹影依然熟悉
,康浩陵眼中的世界,已然大不相同。
便在二人靜默之時,突然不遠處有人聲亂糟糟地響起:「啊喲,怎麼了這
是?」「一個女娃!衣服上好多血跡!」「暈過去了,死了麼?快扶下馬來看
看。」「不能扶,不能扶,你看馬匹是認路的,牠要馱女娃去哪裡呢?」
康黎二人在樹前痛快比武,不少途人路過,他們一直未懼惹眼。只因黃花
驛已被蜀國所佔,黎紹之乃是北霆門知名高手,穿著北霆門袍子跟人切磋,絲
毫不怕驚動官署,官署若有人到來,知道北霆門與青派的淵源,更要對他禮敬
多多。這身份已夠份量,青派總教頭的身份倒不必麻煩抬出來了。這時那陣騷
動感染了途人,兩人身邊便有好幾人奔過,前去瞧熱鬧。
康浩陵仁義心起,道:「咱們也去瞧瞧。好像有人受傷,還是姑娘家。」
二人來到人群聚集處,果然見一匹馬馱著一個少女,少女趴在鞍上,身子
軟垂馬腹之旁,不見面貌,只知她髮髻散亂、青衣上點點血漬。馬匹緩緩前行
,少女身軀隨之晃動,並無清醒之兆。
北霆門是地頭蛇,黎紹之援助受難百姓義不容辭,便排眾而前,拉住了馬
,向人群喝道:「我是北霆門的。都是本地人罷?快去召大夫。」又問:「她
一直昏迷著麼?」
鄉人答道:「見到她便是這麼掛在馬鞍子上了,剛剛還醒著,朝這邊望了
幾眼。」
康浩陵搶步上來,輕輕扶起少女頭肩,要將她扛下馬。這一扶起,他失聲
驚呼:「侍桐!」
鞍上奄奄一息的那少女,原本粉紅的圓潤臉兒煞白得怕人,遍染泥塵,口
唇乾燥,雙目緊閉。康浩陵從不曾見過這臉蛋如斯慘淡,卻十分確定她便是侍
桐,自己和黎紹之等足一日的侍桐!
他不敢妄動,輕輕抬挪侍桐的四肢,確認她僅是外傷與虛弱、並無骨折等
不宜搬動的傷勢,這才將她抱下馬,蹲身於地,讓侍桐穩妥地靠在懷中,輕拍
她面頰,連呼:「侍桐,侍桐,快醒醒,我是康浩陵,這裡是黃花驛,妳到黃
花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