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刺奸 7 梟心神算
可幸他中斷霞毒已久,毒發越來越頻,忍耐非人痛苦的經歷極多,當下硬
將內臟翻湧之意壓落,故意轉過話頭,分散眾兵注意:「然則你突然想起要多
帶護衛,又騙了上官駿隨行,只為抓我,這又是為甚麼,總可以告訴我罷?你
我結怨,可不僅是這幾個月的事。」
韓濁宜道:「嗯,這倒是可以讓你明白。前陣子北霆門使者來見我,提起
青派別院有人潛入播毒之事,我聽了症狀,便知是兩年前炸裂之藥爐煉出來的
那一批『神凝』和『魄定』丹。當今世上,在天留門地頭以外握有那批丹藥的
,唯你一人而已。」
殷遲哼道:「你就那麼肯定?甚麼北霆門使者傳錯了話,也是有的。」心
忖:「再引他多說幾句,旁邊這些武藝普通的兵圍著看熱鬧,架勢必鬆,我便
可突圍。」
韓濁宜揚眉:「韓某煉丹製藥,豈能不求確證?當然是拿藥人試過、驗過
症狀的,這是證據之一。播毒之人知道從青派的連如金下手,必對於青派事務
略知一二;你出身無寧門,這是證據之二。而其三,播毒之人能神出鬼沒地潛
入別院,甚至在冷門主眼皮子底下以丹藥要脅別院群雄,這份輕功,十七年前
就數你父親有之,今日便是你了。」
他頓了頓,森白的齒縫間又迸出一句:「馮宿雪門主所教、履澗踏浪的輕
功。」
殷遲聽韓濁宜推論極之準確,事證確鑿,他實無從否認,況且又何須否認
?所可惜者,是不知韓濁宜會否出手為別院群雄解毒。若群雄不再受丹藥控制
,他便無法煽動群雄攻打天留門了。轉念又想:斷霞池所煉丹藥,癮性極重、
世所罕有,解毒也非十天半月可成,只消自己還能找馮宿雪拿丹藥,事情倒未
絕望。
他只不知,那北霆門使者卻是他朝夕思慕的佳人。實則,就連司倚真亦不
能預知自己言語的後果。
那日司倚真留宿天留門後山、目睹勘源行動,與韓濁宜長夜閒談,七分真
、三分假地,誘韓濁宜說了好些祕事。她以青派別院遭人下毒之事拖住局面,
才賺得前往天留門後山的機會,得以和韓濁宜長時相處,言談伶俐得宜,隱然
已稍稍鬆懈了這頭怪梟的戒心。殊不知單單「青派別院遭人下毒」一事,已足
以把殷遲暴露。
上官駿已被親兵護到一旁裹傷,美其名曰護衛,實為阻止他再向主公無禮
。他一對怒眼精光四射,目光在韓濁宜與殷遲身上來回掃動。那對峙的二人對
他則視若無睹。
殷遲亦以眼尾留意著眾兵舉動,尋思著還要找些話來說,卻見韓濁宜掐著
手指道:「你所問之事,韓某盡已詳答。算算時刻,你身內的另一種毒性,也
該甦醒了罷?」
殷遲自然曉得,所謂身內的另一種毒性,除了斷霞毒,更有何者?而他之
所以受浸洗之刑,正拜眼前奸人所賜,不知這奸人如何突然好整以暇地提起?
——方思及此,他眼前忽地晃過了一片果紅色的光芒。
殷遲心底一震,那片光芒來得蹊蹺,身前種種除了親兵和上官駿身上鮮血
,並無顯眼的紅色之物;而那些人衣服上的鮮血,絕無那樣亮麗泛光的紅色。
莫非自己戰脫了力,短暫目眩?
不,以他戰力,哪怕中了毒箭,和上官駿及眾兵的一場戰鬥,絕不至於令
他脫力到眩暈。他不禁眨了眨眼。
——眼睛再瞪大時,又見晃過了一道青光、一道紅光,更有一片霞光般的
橙色,自低處冉冉飄起。接著,眼簾中的草木似溶於水般搖曳了數下。
那是甚麼?那是甚麼?那諸般光色太熟悉了,那是……決計不可於此地此
刻出現的物事……那是……剎那間,殷遲遍體冰涼。
韓濁宜道:「我對你下『桔梗哀』,若只是為了出昔年的一口惡氣,格局
未免太小。這毒固然是殷衡當年以暗器手法反激到我身上、累我輸了一局的,
卻也是斷霞池水藥性的好引子。你想分散我手下的注意,覓機突圍,可不曾想
到,這片刻的拖延亦稱了韓某的心意罷?」
果然是幻象,那些光色是斷霞池毒發時的幻象。殷遲無須再去捕捉眼前層
出不窮的光影求證,他的胸肋、腹部、四肢乃至頭頸,各處大小肌肉,開始起
了一陣一陣熟悉已極的疼痛。疼痛蔓延至「桔梗哀」所致的麻痺之處,竟似兩
軍相接、一方剋制另一方,麻消而痛起。麻痺是消除了,他卻寧可麻痺不止,
總好過現下裂肉撕肌般的痛楚……
韓濁宜頗為可惜地哼了聲:「我還是算岔了一著。你的身手太快,在桔梗
哀發作之前,我這許多手下竟無法在你身上多開一兩個傷口。不過,斷霞藥性
既發,你已走不脫了。」他判定武技的眼光不佳,否則當會看出殷遲的畫水劍
已遠超二人結怨之時的境界,進而推測到馮宿雪又曾暗中傳授劍譜了。
陡然間靛影暴衝,殷遲身形向東邊谷口疾射而去!
這是為了活命而拚的最後一股氣力,為了維護自尊也為了保身報仇。這搏
命一衝之間,殷遲全然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眼前紛擾的多彩幻象亦減緩不了
他的身法,他的劍刃如暴雪迴旋飄飛,他根本看不清阻在東面的眾兵,不知他
們的要害何在,然而在他身形射出十多丈的短短時間,劍刃到處,卻制了十三
名親兵的死命!
斷劍頭來至第十四名親兵喉頭,忽聽得北面高處一聲細微的呼叫。接著是
一個粗聲喝叱的聲音:「住手!大膽少年拒捕,你倒瞧瞧這是甚麼?」
那細微的呼叫是壓抑了的,是個少女嬌聲,本來淹沒於風聲和眾兵叫嚷聲
中。然而殷遲正強忍毒發之苦急奔,逼自己對視覺幻象視而不見,身體的疼痛
只當是身外事,聽覺竟變得加倍靈敏。那聲音發自他極親近之人的口中,他不
由得一顫,立即向北邊山石上望去。那後一句粗聲威脅反倒是多餘了。
他腳下略緩,劍頭未曾刺下。劍下那親兵卻已被敵人的攻勢嚇慌了,死裡
逃生,身子一矮,竟攔腰抱住了殷遲,欲將他拖倒,一面舉拳在他腰中亂擂。
殷遲反手一劍,插入其後心,腰間一振,將死屍甩出,眼目仍死死地盯住山石。
山石之上,侍桐已被拖出藏身的洞穴,一名親兵粗暴地扭著她的手臂,另
一兵橫刀架住她的秀頸。
與此同時,低處山石縫間,陡然間有粗布身影或東或西地閃動,跳出了一
批人來,均作平民打扮。而谷口馬蹄聲響,殷遲不必回頭,亦知是喬裝成商隊
的援兵騎馬湧至。李存勗派來護衛與監視韓濁宜的,原來不止一隊兵力。先頭
那一隊已被殷遲殺剩無幾,不料韓濁宜預留了這許多人手。那射出「桔梗哀」
毒箭的親兵,入谷時隱身在旁,便是這批隱藏人手之一了。
人數雖夥,若在平時,畫水劍何懼?而在此際,他又怎能不加顧慮!
侍桐見殷遲停步,一驚非同小可,她最清楚殷遲毒發時是多麼脆弱,這一
停步可謂凶險萬分,拚命扯開嗓子叫道:「你快走!莫回頭!」
刺眼的劇毒幻覺之中,殷遲仍望得見侍桐焦切的面容掛著淚水。淚水不是
為了她自己遇險而落,是怕殷遲無法脫險。也或者,還自責為何要被親兵發現
、成為人質。
——那女子是我一時興起引誘的,不過貪她溫柔照料,心中煎熬時拿她的
身子宣泄情慾,我今日形格勢禁,將她拋下而獨逃,來日司姑娘知道了,也不
能責我太深。
——何況我若再耽擱,隨時就倒下,終是兩人一起死罷了,留下有何意義?
「我決不能死!而她,而她——」
我若失去了她……如若世間再沒有侍桐……
這一切猶疑,不過三四下瞬眼的時間。親兵忽見那鬼魅似的黑影猛地拔高
,不再向谷口走竄,而撲向了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