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入地 4 地底乍逢
黎紹之哼了一聲，不等二人直起身子，語氣急促：「可算找到你們了。
我跟你們說，今夜誰也不許妄動。過了今晚，我再下來跟你們接頭。」
那二人大是愕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黎紹之皺眉道：「幹甚麼？風師
姑叫我來鎮場，你們對我的話有何異議不成？」
那二人互望一眼，持火摺者道：「總教頭，兄弟等在此埋伏，風大姑命
我等伺機出擊，卻沒叫咱們聽……聽教頭的指揮、另作打算。今夜正是不容
錯過的良機，請聽兄弟稟報。」
黎紹之怒道：「好啊，你們身居暗衛，仗著自己不是北霆門的，只聽我
師姑管，卻不聽我調度。」
那二人似料不到黎紹之會突然發怒，不禁同時退了一步，再度互望一眼
。一人道：「教頭訓武有恩，兄弟絕不敢不服你的威望。可是……可是……」
黎紹之更怒，低喝：「說話不乾不脆的！」
那持火摺的暗衛說道：「好教黎教頭得知：今夜是李茂貞親自夜巡！」
黎紹之大吃一驚：「那老兒自己來了？那豈不是……」心中大急：「康
浩陵那不怕死的瓜娃子，撞到李茂貞遇刺，哪有不出手的？」頓足罵道：「
這麼大的事，你他娘的不早說！」
那暗衛心中叫屈：「是你劈頭便發號施令，不讓我說話，怎怪得我？」
稟報道：「李茂貞微服出城，只充作大官模樣，咱們卻知他便是岐王。黃昏
他用過晚膳後，咱們一直沒偵察到回城的陣仗，料來此時他便在鄰旁那座皇
后塚之中，這正是絕佳機會。」
劉夫人起居儀仗均為皇后規模，全出於李茂貞的授意。王府上下雖稱她
為劉夫人，岐國百姓與他國官民，卻慣稱她為劉皇后。他國之人如此稱呼，
不像岐國百姓那般出於崇敬，而是諷刺李茂貞以皇帝自居。
黎紹之沉聲問：「你們要在墳墓裡把他做了？」
另一名暗衛道：「風大姑沒想到李茂貞會自己來，於是只讓咱們把南霄
門的好手滅了，那也是為的削弱李茂貞的護衛，李茂貞本來是要留著往後殺
的。所以，教頭你說，咱們今晚可不是非動手不可？」
先一名暗衛摸出蠟燭點著，接口道：「兄弟已查明，那邊把守的以米承
業為首，此處把守的以封晉敏為首，各只四人。咱們一邊伏了八人，以二打
一，加上晉王謀士的獨門迷藥，管讓南霄門的狗崽子一條也爬不出去。黎總
教頭，狙殺岐王的這一份大功，是你的了，兄弟們為你鋪路。」
黎紹之焦躁之中，忍不住苦笑，要他出手行刺岐王，豈非讓他去跟康浩
陵就地決鬥？定了定神，飾詞道：「我對這裡的地形，沒有你們熟悉。若不
是聽見路上工匠說話，我還不知哪一座是誰的墓。」
一名暗衛忙道：「教頭現在趕去立功，還來得及。」
黎紹之道：「不－－閉嘴！」腦中千言萬語，苦於無一句能夠出口，又
假造不出勸誘暗衛們罷手的因頭，一股氣在喉頭憋了半晌，指著那茫然無措
的二人，半晌才迸出一句話，卻只是重複一遍：「我叫你們不要妄動！這個
，你們……快，去把人都叫過來見我！」
二名暗衛呆了呆，一人道：「好，兄弟們聽你命令，這邊的四個南霄門
人便不在今晚對付。」當下飛奔而出，不多時另六名暗衛齊至，躬身行禮。
人數既多，便未出聲，以免招引注意。
黎紹之踱了兩步，說：「今夜誰也不許出手，你們即刻到隔鄰去給我傳
令。過了今夜，我再下來。風師姑那裡，由我一力承擔。」各人無聲躬身接
令。
黎紹之正要指派其中一人傳令，持燭的那人道：「只不過……不過……
」黎紹之破口大罵：「又有甚麼事，你個龜兒婆婆媽媽！」奮力壓低了氣急
敗壞的嗓音，粗啞已極。
那暗衛道：「咱們訂於亥末子初動手，叫人耽擱了時候，這上下，只怕
那邊已動手放藥氣了。」
黎紹之跳了起來，再也無法理會眾人，急怒之中反身便走。兩名暗衛忙
上來拉住了他：「總教頭，過去不得！你若不是去殺李茂貞，便是白白露相
，全盤策劃都毀了。」
一人精細些，問：「是不是那邊有甚麼不能殺的人？是李茂貞的衛士？
難道是晉王要的武功好手？」
黎紹之怒極，面部反而僵硬，狠瞪著墓道之壁，彷彿目光要穿透土層，
去瞧瞧康浩陵與那邊的暗衛如何交鋒。心知身後八人都在等自己這一句要緊
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道：「不能殺？我看是那邊的八個兄弟要白白送死！」
※
康浩陵衝進夫人地宮的主室，身子陡然進入了空處，室頂高廣、室內空
曠，四望唯有清清冷冷的青磚，映著地下淡淡紅燭。這地底建築尚不能稱為
墳墓，來日卻只能作為墳墓，當真是寂寥淒清已極。
而在這寂寥淒清之中，一人獨坐室中一張軟褥凳。身材雖頗有老年福態
，腰背卻異常挺直，背影已有威嚴，似是長年從軍。燭光黯淡，只知他身穿
深色袍子，袍子和蹼頭的料子均微現光澤，腰間革帶所綴的白玉扣幽幽泛光
。康浩陵雖非識貨之人，一眼瞧不出這是頂級服飾，但見那人如此氣度，康
浩陵只覺他衣著也十分華貴了。
那人雙手擱在腿上，大腿上還放著一片金屬所造之物，依稀可見長十五
六寸、闊約十寸。那人長嘆一聲，拿起那片物事，略顯沉重，原來是塊鐵片
，兩面均是朱紅斑斑，似用硃砂寫著整齊的文字。那人摩挲了兩下鐵片，舉
首沉吟。康浩陵不小心撞進來，那人必已發覺，卻不理睬。
康浩陵定了定神，慢慢退回室門處，移動兩步，打量那人模樣。愈是打
量，心便跳得愈快。
那人額闊頦圓，雙目甚大卻無凶悍之氣，五官甚至可說慈和；蹼頭之下
，髮已花白。那人的肖像，康浩陵在許多地方見過，這時眼目適應了燭光裡
事物的色彩，便知那人穿的確然是極名貴的衣袍。岐國境內，能作此打扮的
高官雖然多，但這副面相而身居高位的，不應再有別人……
子夜，而能在兵士與南霄門人裡外重重把守下，坦然獨坐在大岐王陵、
劉夫人地宮主室的，天下便僅有一人。
康浩陵喉中發乾，情不自禁退到了墓道裡，緊張得把雙手在袍上擦了又
擦，背脊熱出汗來。他終於親睹岐王這位義祖父的身影，卻萬萬未料是在如
斯情境！
室中的李茂貞忽然道：「我說了要一個兒靜靜，出去。」嗓音沉厚。
康浩陵一個箭步，搶進了室中，一揖拜下：「南霄門弟子，拜見岐王。
」他不行稽首的大禮，實是在這個自幼已渴望求見、又與自己有親屬之份的
老人面前，緊張得把禮數忘了！
李茂貞略略轉頭，望見康浩陵身上果然是南霄門服飾，地底昏暗，他也
沒發現康浩陵衣衫污穢，純是流浪已久的模樣，只點點頭，便轉回去，側面
對著康浩陵，淡淡道：「有勞妘門主安排，出去罷。」
康浩陵深吸口氣，這次總算把禮儀想起來了，恭恭敬敬地稽首而拜：「
南霄門弟子康浩陵，拜見王上。」
李茂貞「咦」的一聲，「你是浩兒？」
這稱呼一入耳，康浩陵更是激動，結結巴巴地問：「王……王上怎記得
義父喚我的小名？」李茂貞親子和義子眾多，而當時風氣所致，兒子們除了
自己親兒，又各收義子作為羽翼，他這一族枝繁葉茂，康浩陵的名字又無甚
特殊，他居然頭也不回，徑直叫出「浩兒」二字，怎不令思歸心切的康浩陵
熱血如沸？
李茂貞道：「阿徽那麼多義兒，就只一個未入行伍，而是南霄門弟子，
學了高深劍技。你義父很疼你，早年常向我說起你。王陵眼下是南霄門在暗
中保護，我原也料到你在其中，只不知怎地，阿徽跟南霄門主調度人手，他
卻不跟我提你在這裡。」
康浩陵澀然心想：「原來王上不知道我被全境通緝的事。義父若知道我
在這兒，我此刻已被戴上手銬腳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