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謁帝 1 死路無回
樊言吉等人一離去,這邊廂康浩陵刀劍齊施,向白阿五方向奔回。
他身周被無數兵刃包圍,固然凶險,卻亦正是迴空訣傳勁的絕妙媒介,
刀劍揮出,勁力有剛硬沉重之物作為憑藉,總和所發之力便較武林中單打獨
鬥時更為雄渾豪壯。所過之處,將領兵卒紛紛踉蹌摔跌,竟不知是被自己和
同袍的兵器上所附之力掃倒的。康浩陵下定決心,不再殺人,眾兵將手中兵
刃一一激飛上天,反而砸下來誤傷了不少兄弟。
這時要擒殺的只剩了康浩陵一人,他在人潮中東躲西藏,準頭不易取得
,唐軍早已停射弩箭,以免浪費之餘還傷了自己人。他不需提防箭矢,奔跑
更速,沿途連聲大喝:「韓濁宜,出來見我!韓濁宜,韓老賊,你讓赤派大
頭目為你送死,自己做縮頭烏龜麼?」
他在生死關頭全力運使迴空訣,丹田氣海培蓄之豐,前所未有,喝聲穿
透千百人的雜亂叫嚷,人人心中震動:「這少年刺客是哪裡鑽出來的武林高
手?」卻不聞將官之中有任何回應。
他漸漸迫近白阿五,叫道:「白副將,叫韓濁宜出來!」
白阿五一怔,順口道:「韓先生不在此地。」
康浩陵也是一呆。他呼喝韓濁宜現身,只不過是身陷重圍、無計可施,
不得已之下的笨法子,只盼韓濁宜沉不住氣而出外,便可擒拿他作為要脅,
或能有見到李存勗的一線希望。他也不曾想到韓濁宜老謀深算,明知自己在
外「行刺」,豈能自投羅網?聽白阿五這般說,他力戰之下昏沉的腦子驀地
裡一陣靈光閃過,喝問:「他在哪裡?」
白阿五更是奇怪,道:「在魏州啊,還能在哪裡?他老人家是文人客卿
,怎會在軍中?」
他身邊立著聞訊而來的中營右廂兵馬使,怒道:「這刺客延挨時候,用
不著跟他廢話!」
康浩陵一聽韓濁宜不在此處,當下也不及思索自己究竟想到了甚麼,倏
地把心一橫,斜身閃過攢刺過來的幾件兵刃,右手握瘦劍,左手提著搶來的
彎刀,跳上一架糧車,翻身縱躍,上了一間民屋之頂。
那兵馬使見他上了高處,四周松明火把照耀,他身形已全無遮蔽地暴露
,下令:「弩手、弓手,把刺客射下地來,死活不論!」
康浩陵冒險上高,早已料到這一步,只一瞬間,弩箭齊發,向他後腦、
臉面、軀體、四肢……疾奔而至。亦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迴空訣勁力鼓盪而
出,自雙手一刀一劍散射而出的無數股細小勁氣,堪堪觸到箭矢尖端,登時
以旦夕篇反擊敵刃之法撥打迴轉。
在這被百矢千箭圍襲的一刻,他整個人化作了旦夕篇中的混沌之態,有
如一隻刀砍不破、劍刺不入的大皮囊,無比古怪,又是無比地完美防禦!
箭矢受他元勁所撥動,紛紛掉頭,東北面射來的羽箭向西北方射出,射
傷了西北方弩手的大腿;南邊弩箭轉向東邊,戳入了東邊持槍仰望的兵卒手
臂。他全憑肢體自然流動,再也無法計及,如此全力施為,能支持多久?厲
聲道:「我不是刺客,是鳳翔南霄門康浩陵、大岐李繼徽節帥義子,誠意求
見唐皇帝。快去傳報!」
他自道來歷之前,箭矢橫飛之中,地面兵將早已從近處起了一片騷動,
不多時越傳越遠,越來越多人張口結舌,悚然望著這孤身陷陣、不知好歹的
少年。有人忘了從箭囊中取箭再射,有人不自覺將胸前弩機放下。
眾人轉向身邊同袍,喃喃地說:「岐王手下,也有這般勇士麼?」「他
說是李繼徽的義子,是哪一路州軍,怎地一個人闖進來?」「不,他不是岐
將,是南霄門人,江湖上的人物。」
唐軍勇冠天下,軍中好漢無數,月前李存勗御軍來到楊劉,便曾依兵部
尚書郭崇韜所獻之計,徵求佩刀勇士,頻頻襲擊梁軍,引開王彥章注意,好
讓郭崇韜暗地裡築妥禦壘。此舉雖是用計,意不在殺敵立功,卻亦見得唐軍
人才濟濟,那批勇士人數若寡、武藝若低,怎能令王鐵槍和段凝也疲於應付
,終於讓御軍和郭崇韜大軍會合,氣餒地慌忙拔營而逃?
崇尚力量、握有力量的這千百個漢子,最欽佩和親近的,也是同樣的人
物!
他們只沒料到,唐軍絲毫不放在眼內的岐國,那股早已稱降的鳳翔勢力
,亦有如斯勇毅驚人的無名少年在擁護。
康浩陵不耐再等,同時心跳如擂鼓,知道自己受傷後苦戰大半夜,氣力
有時而窮,終無法這般無盡抵擋下去,猛然間一聲長嘯,刀劍同時一劈。
他身周數十枝箭突然同時轉向,朝前方一隊步兵打橫摔去。這一叢箭來
得詭異已極,數十條箭桿猶如併成一條大木,帶著迴空訣的力道,當頭向那
隊兵壓了下去。
只見一條黑壓壓的物事從天而降,外圍兵將吶喊聲中,那五十人躲避不
及,僅有十來人逃脫,另三十多人被這大叢橫劈而下的箭桿砸暈倒地。
眼見替補的弩箭手搶上,從暈倒之人身旁拾起弩機,康浩陵牙一咬,將
彎刀拋落地面,瘦劍刷地入鞘,高聲道:「我便此束手不動!你們若不信,
我不過是個死。」閉上了眼,只待四面八方的弩箭同時穿入身軀。
卻聽得四圍聲息漸靜,眾兵將見他勁力之猛、武技之精,一至於斯,早
已暗暗欽服,均想他本已大可倚仗此等威能脫身,只是礙於擒殺刺客的重責
大任,不得不持續攻擊。怎料他忽爾放棄抵抗?
唐軍人人眼中,大岐已是臣屬,此人自報身份後束手就戮,究竟是甚麼
路道?諸營將領愕然不解,又愛惜他的勇烈,好奇之心與惜才之情交織,實
不願就此下令殺了他。
近處,那中營右廂兵馬使首先下令:「暫且罷射!」接著下令罷射者愈
來愈多,眾士卒聞得號令,正合其意,不由自主地上前,欲看清那身手俊傑
的「刺客」是何模樣。
但見這穿著農人粗服的少年臉身遍濺血點,裹著腿傷的一條破爛布片已
在激戰中鬆開,塵土披面,緩緩睜開眼來。
他震懾大營,身影盡顯氣概,神色中卻無半點豪情,唯有倔強。眾將領
都很熟悉這種神情,因為他們手下的兵士,那些純樸剛毅的農家子弟,衝鋒
時也是這模樣。但這少年的倔強更加極致--眼前便是一條死路,也會走到
頭的那種倔強。
他眼前見到的,的確已是一條死路!
突然遠處馬蹄聲漸近,數騎向此處小跑而來,沿路兵將迅速讓道,舉刀
躬身行禮。這邊的將領望見當先一騎,立時約束兵卒後退,敬禮以待。
那一騎來至這間民屋之前煞步,康浩陵望向鞍上乘客,見是個壯年戎裝
男子,眼神透著精明強悍,面目身段卻是一派文士從容,與其餘只見武勇的
唐軍大相徑庭。他心想:「這人看上去頭腦挺好的,不知是唐軍的哪個大帥
。」冷冷瞪視著他。
那男子一到來,弩手復又瞄準康浩陵,顯然此人來頭甚大,須得嚴密護
衛。
那人氣定神閒,問:「你是李繼徽的義子?屬哪路軍、駐在何州何府、
甚麼軍銜?」他聽聞急報,知道康浩陵武力懾眾,料想他不會只是一名兵士
,問他領何軍銜,已算得尊重。
康浩陵道:「李節帥是我義父。我身在武林,並未從軍。你是誰?」
這話一問,便有好幾名將領喝罵:「小子,不得無禮!」
康浩陵瞪了那幾人一眼,道:「我不知他是誰,這才問哪,怎算得無禮
?」
那氣派甚大的男子擺了擺手,令眾將安靜,冷笑道:「大國開戰,你一
個小小臣屬的子民,又是個江湖人,來趕甚麼熱鬧?還要今上接見你,就算
王彥章親來投降,今上亦未必子夜起身接見。」
康浩陵道:「我有讓他……讓唐皇帝平定天下之後,達致富強安樂的法
子,便來求見。韓濁宜辦不到的,我提的法子卻能辦到。」
那人皺起眉頭,左右打量康浩陵,實看不出這少年到底是失心瘋了,或
者欲以拙劣謊言、混到御前行刺?若是後者,那也和失心瘋差不遠了。他呼
了口氣,又問:「李繼徽已死,你是奉了岐王李茂貞之命而來麼?」既然問
出這話,表示他未曾盡信「刺客」云云,否則早前兵士飛報,自然早將「岐
王派來了九名刺客」等語稟報他了。
康浩陵搖頭:「是我自己要來的。韓濁宜奸惡無能,我要請唐皇帝除去
這個禍害。」
此言一出,那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韓先生無能?好,好
!他雖不做官,卻與我同為聖人效力。郭某是大唐兵部尚書,韓先生與我一
暗一明,聖人登基之前,我二人已為聖人出謀劃策。韓先生為我軍造過利器
不知凡幾,你倒來說他無能!原來你是他的對頭,然則你是要來代替他,牟
取一官半職的了?」
康浩陵不禁一震,心中大叫:「原來他是郭崇韜,我居然有幸跟他相會
!」
郭崇韜乃是唐國兵部尚書兼樞密使。他心中雖將唐國視作敵國,亦久聞
郭崇韜才略非凡,在朝能文、出陣能武,實為一代英傑。能與這樣的人物對
面相逢,而對方願親自前來跟他交涉,他少年心情,興奮莫名,當即深深一
揖,朗聲告罪:「原來是郭尚書,我方才確實是無禮了,請郭公原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