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謁帝 2 豪傑心照
郭崇韜只「嗯」了一聲。康浩陵道:「我沒想做官。韓濁宜雖說造了利器
,卻也用邪派丹藥害慘了你們不少將士,郭公既然是兵部尚書,豈能縱容他繼
續作惡?」
郭崇韜微笑道:「你知道的倒不少,那兩種丹藥早已禁用。韓先生雖說曾
有過犯,立下的功勞卻是多不勝數,你居然妄想扳倒他。他可是跟你在江湖上
結了怨麼?」
康浩陵道:「不錯,他跟我是在江湖上結了私怨,我與他誓不兩立。但我
今趟到此,實在是為了造福百姓的大計,要跟……唐帝商量。請郭公引見。」
語罷,眾兵將爆出一陣笑聲,連郭崇韜也忍俊不禁。各人見了他的武力,
原已頗有好感,雖聽他這話說得不倫不類,簡直可說僭越犯上,但瞧著他專心
致志的面容,只覺這少年勇士也算質樸可喜。也有人想:「李茂貞初降未久,
這臭小子是岐國子民,也難怪得他。」
此時各營各層軍官已指揮兵卒收拾殘局,康浩陵四望幾眼,見到尹家行等
三人的屍身被堆在板車上拉過去,叫道:「郭公既然惠肯敘話,我請求一事:
我三個兄弟的屍首,請讓我帶去安葬。你若要殺我,便請你把我們四人屍首埋
在一處,要不然,一同燒了也行。」
郭崇韜道:「那三人可是刺客。而你的身份我尚未查明,不能便答允你。」
康浩陵怒道:「他們不是刺客,我也不是!我們是被邱述華陷害的。」忽
見邱述華的屍首被抬到郭崇韜腳邊,一名小兵蹲下搜檢,便指著屍身:「這便
是邱述華,他入壘時大叫大嚷,你們很多人都瞧見是他。要不是他造謠,我幾
位師弟和你許多軍士便不會喪生。」
郭崇韜挑了挑眉,並不言語,意思卻再明白不過:你說一個死人陷害你,
誰能置信?
康浩陵道:「他是鳳翔赤派的大頭目,他,他……」心中大悔:「我若不
是一劍殺了邱述華,這刻便能當面對質。」目光一轉,見到白阿五遠遠站在兵
馬使身後,與其餘副將同列,更是恨恨。他雖是直腸直肚,畢竟不傻,知道白
阿五絕無可能出來自首作證。經此一役,白阿五這人正式棄暗投明,只做大唐
的忠心軍官,再跟赤派不相干了。
郭崇韜道:「你跟韓先生之間的恩怨太多,我瞧著太詭譎。念在你大好身
手,這年紀練到這般,我生平未見,你若誠意剖白,我或者可放你活著走出壘
門。如何?」
康浩陵背脊一熱,知道這望重天下之人對一個江湖小子說這等話,絕無欺
詐,必然一諾千金,朗聲道:「好!前因後果我便統統說與你聽。韓濁宜指使
蜀宮暗衛刺殺我岐王,於公於私,這都是我跟他最大的仇怨。但他與我結仇,
卻是在龍門渡--」
郭崇韜皺眉,截口道:「且慢。你要在屋頂站一輩子說故事麼?」康浩陵
一怔,眾兵將又轟然大笑。康浩陵道:「好,我就下去,跟你細說。」
郭崇韜吩咐左右:「繳了兵器,帶入我營中。」他宿在村中民屋,房屋便
作營所之用,是以這般稱呼。
康浩陵搖了搖頭,凜然道:「小子是武林中人,兵刃恕難奉交。」
此語激怒了郭崇韜左右好幾個將領,眾將紛紛呼叫:「正因為你是武林中
人,才叫你繳兵刃。」「你這般武藝,還懷著兵刃,便是蓄意謀反。」「你是
岐王義孫,我們以客道待你,你還翹起尾巴上天了?」
郭崇韜止住眾將的呼喝,道:「你若信得過郭某,便將那劍暫交給我。相
談之後,若我決意放你,劍便還給你。倘若我要殺你,定把你跟佩劍同葬。你
看著辦。」
他淡淡說來,自有一股慷慨之氣,康浩陵不禁心折,點頭道:「多承郭公
瞧得起,小子兵刃託給你了。」解下瘦劍,輕輕拋下。
郭崇韜抄住了,在火光中細細看了一會,縛在自己背上,悠然道:「久聞
岐蜀兩地江湖武風極盛,宗師輩出,蜀國有個北霆門,岐地則是南霄門,而韓
先生所煉兵器,則出於川北貧瘠之地的天留門,此外更有無數幫門,各有絕學
。嗯,我河東子弟雖勇,民間卻無精深武學。原來南霄門的瘦劍是這模樣。」
揮一揮手,縱馬而去:「來罷!」
康浩陵被層層步兵與騎兵前後監視,跟在郭崇韜馬後步行。來到郭崇韜所
居的營所,康浩陵由十名步兵前後看守帶入。這營所只是一群村屋,簡陋異常
,四周甲兵鐵盾護衛,看上去遠比屋牆還堅牢得多。
李存勗雖已稱帝,朝中百官典儀齊備,但出外打仗時,從郭崇韜這等中樞
重臣到營中兵卒,上下仍流露濃濃的昔日地方軍習氣,各人神情粗豪,將兵之
間不拘小節。康浩陵對義父麾下的藩將鎮兵作風頗為熟悉,在城壘中一路行來
,竟油然感到親切。
郭崇韜往中屋的氈席上一坐,指著門邊席子:「坐下說話。」康浩陵略感
猶豫,郭崇韜道:「我坐著,你立著,你又是這般武藝,若有不軌舉動,居高
臨下攻擊,我豈不糟糕?」
康浩陵聽他說話風趣,微微一笑,盯著他一會,心想:「此人十分機警,
卻是一身正氣,跟常老先生、江莊主他們大大不同。」謝過坐下。那十兵退到
門外,在他背後牢牢監視。
他定了定神,抹了一下臉,才發覺手臂和背部有數處刺疼,當是在樊言吉
等人逃出之前的混戰中,被敵方兵刃帶出不少細小創傷,也只有暫不去管。倒
是行了這許久,小腿傷處陣陣抽痛,便說聲:「我要裹傷了,請恕我舉止失禮
。」一面重新包紮創口,一面從頭敘述自己與韓濁宜的怨仇。
他跟韓濁宜的地位天差地遠,原無半點交集。一切只不過是他聽了常居疑
所述的師生反目往事,轉告了殷遲,而殷遲在天留門丹爐炸毀、自分就與韓濁
宜同歸於盡時,順口說出,以威嚇韓濁宜。自是,他便被這個素昧平生的晉王
謀士視為眼中釘。
其後,韓濁宜與冷雲痴結盟,定下長遠毒計,從中樞腐壞蜀國,以北霆暗
衛的一批新血,逐步滲透禁軍和京城守軍,一度起意刺殺蜀帝王衍。刺殺前一
年,被康浩陵無意間在監視北霆門時知悉,而康浩陵偏偏和韓濁宜所忌的殷遲
過從甚密。韓濁宜對康浩陵的惱恨,最終在龍門渡口一次報復回去,令康浩陵
為大岐通緝、無家可歸。
再之後,便是韓濁宜收買李曮,又借蜀國暗衛行刺岐王等事了。康浩陵述
說時,郭崇韜始終面無表情,無論康浩陵說得怎樣咬牙切齒,他只偶爾應一兩
聲。直至康浩陵說到王陵事變,郭崇韜方始面色一動。
接著康浩陵說起赤派劍手從書房盜出機密宗卷,李曮背叛之事敗露,郭崇
韜眉毛一揚,叫道:「慢著!」霍然起身,指著他道:「此事我不能決斷。韓
先生在鳳翔所籌劃的暗事,非我權責。」
康浩陵一愣,只見郭崇韜大步出營,仍揹著他的南霄門長劍,只聽外邊蹄
聲遠離,郭崇韜竟然策馬離去。
他錯愕不已,站起身來,門口眾兵立即挺槍阻擋。他若要奪來兵刃、越過
這十人出營,只是一揮手間事,但他稍一沉吟,便退回席子上坐好。外頭是無
窮無盡的軍馬與弩箭,自己剛剛領教過,而自己深入虎穴,好容易得與對方的
要人晤談到子夜,決不能再動干戈,以免枉然送命、功虧一簣。
內心深處,他已對郭崇韜甚是敬佩和信任。打從郭崇韜現身和他交涉,到
費了這許多時光聆聽他的傾訴,他已把對方視作可信的豪傑。「我大岐王上座
下,哪有這等人物?」
等了近半個時辰,城壘各處寂然無聲,唯有此處營所外的火把,在風過時
發出嗤嗤的微小聲音。
康浩陵凝望營外的黑暗,生平遭遇之奇,只怕便是今晚為最。忽想:「義
父要是知道我終於到了李存勗的營壘之中,跟郭崇韜說了好一會的話,會怎麼
想?」
驀地裡馬蹄聲近,郭崇韜在營外叫道:「把那南霄門少年帶出來。」
康浩陵心中怦怦幾下,隨著眾兵出外。郭崇韜在馬上笑了笑,道:「你運
氣好。梁軍頑強,逃到楊村又不退了。聖人生氣得很,漏夜思索方略,到這更
次還沒睡,乘便就召你謁見。你一會兒若是不妥善對答,我難以卸責,回頭便
將你砍了。」他雖將召見說成是李存勗心意,但若不是他出力相薦,李存勗豈
肯在軍營重地半夜見一個無名小子?
康浩陵熱血上衝,目瞪口呆,竟忘記言語,傻傻地只拱了拱手。
--自己畢竟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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