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取密 4 三封密報
子夜,岐王府赤派中樞之內,李曮緊靠書房門,竭力抑止顫抖,肢體卻
老不聽話。屏風後那戴著黃銅假面的人影雖然面目難辨,李曮卻不斷錯覺那
人正在逼視著自己。
隔了半晌,那人淡淡地問:「抖完了嗎?」
李曮大怒:「你莫消遣人!你……」本待破口大罵,但不知怎麼,才罵
了一句,便氣餒了,又怕又恨,尷尬得無以復加。
那人道:「我沒有消遣你。我剛才請你告訴我書案上兩封密報的內容,
你發著抖,話便說不清楚。」語調真誠端正,無論誰聽見,也不會認為他有
奚落之意,李曮聽了更加狂怒。
李曮切齒說道:「你莫囂張。我若把性命豁出去,當真召進禁軍,你縱
然殺了我,在禁軍包圍下也無活望。」
那人道:「如若你有此氣概,便不會估量大岐形勢後轉投韓濁宜。」頓
了頓,屏風後彷彿傳來若有還無的一聲輕歎,只聽那人道:「向李存勗稱臣
,或者是大勢所趨罷……但既是大勢,又何須你奴顏通敵、賣友殺兄,才辦
得到?你倘若真聰明,便不會枉作小人。」
李曮又有了底氣,聳眉道:「我賣了甚麼朋友?你別誣告。」
那人慢吞吞地道:「南霄門數十年來為岐王羽翼……南霄門主和李繼徽
節帥是朋友,門下弟子投身赤派者多矣。你……縱容韓濁宜派蜀國暗衛去王
陵工地殺害南霄門弟子,又斥逐赤派之中的南霄門人……說你賣友也沒說錯
。」這番話極其有理,卻是說一句、停一下,怪異莫名,既似故意吊李曮胃
口,又更像是用功不勤的學童在默書。
他每道一句,李曮身上便寒了一分,聽罷,幾乎氣也喘不過來,道:「
好,那批宗卷是尊駕取去了。你甚麼都知道了,便待如何?」
那人略一沉默,道:「今日我不殺你,也不向岐王告發你。」
這答非所問的兩句,在李曮聽來卻如同仙樂綸音。此人要殺自己、取密
報,豈不是動一動指頭便成?他既出斯言,便決不會反悔。李曮身上一鬆,
雙膝突然酸軟,身子向下一滑,險些坐倒,忙挺腰立定。
他奮力鎮定心神,便即醒悟,不等那人問第三遍,當即走到書案前坐下
,手按密報,向著屏風道:「第一封密報,是韓先生魏州蒙難,被聖……被
唐皇軟禁,雖非身入大牢,卻離死不遠。待唐皇御駕親征返京,便無可挽回
。他要我傳訊天留門,去查關外一個名叫無寧門喊冤谷的地方位於何處,要
天留門與北霆門聯軍往攻。」
那人嗓音更是低沉:「你只不過是他在大岐朝中的眼線,此事涉及武林
,跟你有何相干?」
李曮道:「密報裡沒說。」
那人沉沉地哼了一聲,似對他的弄巧賣乖大感不滿,李曮不由得震了一
下,只好說道:「密報並未提及,但我倒知道。韓先生宅邸的親兵是李存勗
從天子親軍裡調撥的,並非心腹,他知道派親兵行事會被禁軍出京追回,便
要我以赤派蛛網由暗處傳訊。」
那人不語。李曮等了半天,方才明白,趕緊道:「第二封是天留門的回
訊,要旨是他們已查到無寧門位置。」心想:「他說此事涉及武林,與我無
關。他自己既是為大岐政事而來,此事跟他自也無關,我說出來,料想無礙
。但盼這瘟神百無聊賴,就此遠去。」
那人語聲仍平淡:「關外天寬地闊,無寧門云云也不是名門大派的名號
,他們怎知查得沒有錯?」
李曮道:「因為天留門主此刻正率領門中高手向無寧門而去,目的地有
地圖為證,是半途被門主逐回山上的天留門人,受了韓先生在那裡收編的親
信門人拷問,而說出來的。」
語畢,屏風後寂無聲息,若非人影仍依稀浮現,李曮真以為那人已憑空
消失。他侃侃而談了這許多,自以為已定下心,不經意抬起手,才發現額角
冷汗把密報滴濕了一角。
良久良久,那人終於發話:「密報裡有沒有提及那天留門人怎會半途被
逐回?」
李曮道:「並未提及。」這次他不等那人表示不悅,立即接著道:「但
我猜想得出。我知道韓先生在天留門有一批親信,也知那批人當中有人負責
取得天留門主信任,天留門主若有貳心,便能預作應變。那人想必是潛伏於
天留門主身邊的細作裡武技最高之人,於是被門主下令參與無寧門突襲。我
猜那人也不是當真被逐回,而是藉口其他名義回山,為韓先生留一條後路。」
屏風後那人「唔」了聲,自言自語地道:「那人受了拷問才吐露實情,
該是對攻打無寧門之舉也動過心。他想雙面討好,弄巧反拙。」
李曮茫然道:「是罷?密報裡只提到曾有一番拷問。」
那人問:「天留門主是何日起行的?」
李曮道:「這我怎會知道?密報最末只說,定將不辱使命,令韓先生重
得聖眷。」
屏風後響起衣物微聲,那人影立了起來。李曮本坐在案前席上,急忙挪
身避出三尺。
那人走到離屏風極近之處,讓壁上燭光把身影投射到屏風旁,隔著屏風
,面朝著李曮,一張僵硬詭秘的黃銅面正對著這邊,忽道:「不對,魏州其
實來了兩封密報,案上共有三封密報,你只告訴了我兩封。魏州的第一封密
報說些甚麼?」
李曮頭腦一暈,衝口道:「你真的是人?你真不是……真不是……」明
明見那人的影子紮實地映在房中,仍無勇氣把「幽鬼」二字講出口。
那人冷冷地說:「這不難推測。赤派的天甲密報中,『事』與『行』兩
種消息須得拆開寫,以免敵方一舉而得前因後果。一封密報裡,『人』、『
物』有若干,又有嚴規,以免敵方將關鍵人物一網打盡。嗯,韓濁宜被唐皇
軟禁,要你傳訊天留門去查無寧門,前者是『事』,後者是『行』,前者的
『人』是李存勗,後者的『人』是天留門,『物』是無寧門,這所有消息不
會混在一封密報裡。但教你還記得自己做過赤派大頭目,便不該讓支署寫出
違規的密報。」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流利已極,像是手中拿著赤派規矩照讀似地,偏
偏語調平板,不似活人。若說此人其實是木偶成精,被人操縱著說這些話,
李曮只怕也會相信。
李曮喘吁吁地問:「這些事,是樊言吉那群叛徒告訴你的?」陡然想起
,又失聲道:「不,他們只是上官駿教習的一批武夫,他們不懂這些!然則
,你,你……」
那人不理他,自顧自地道:「再者,赤派『隱書』在王渡手中全盤改過
一回,變得冗贅,憑如今的書寫規則,就算你管轄不力,支署犯了規矩,一
封密報也寫不下那麼多消息。」
李曮悻悻地道:「很好,你推測得極好。我說便是。第一封密報是關於
韓先生蒙難的始末。韓先生的一個心腹探子事先探到唐皇即將不利於韓先生
的訊息,逃出軍營,拚死渡河回到魏州,將……將一枚信物交給韓先生,便
重傷而死!」
那人道:「信物,唔,是赤杉令,赤派最高信符。」
李曮心想:「你對赤派甚麼都知道了,瞞你這個做甚?」便道:「不錯
。大頭目邱述華被人殺死在軍營中,赤杉令被那探子從屍首衣物裡找了回來
。」
那人問:「邱述華亦潛伏唐軍之中?」
到此地步,李曮再無顧忌,為了早一刻送走那人,便坦然將邱述華、康
浩陵等人闖入唐軍城壘的變故說了。然而他僅從密報得知大要,密報中寥寥
數語,只說一名南霄門人押著邱述華混入城壘、然後殺了邱述華、求見陛下
,他索性全數讀出來。他當然知道那南霄門人定是康浩陵,料想此事和屏風
後那瘟神無關,也不多說,以免節外生枝。
那人在屏風後微微偏了一下頭,似乎大感意外,跟著問道:「韓濁宜派
在唐皇身邊的細作,何以知道邱述華、又認得赤杉令?」
李曮道:「那個人本來是赤派的探子。早一年,韓先生把赤派在魏州唯
一的探子收為心腹……」聽見那人在屏風後微微噴了聲鼻息,也不知是不悅
或者不屑,便補上一句:「他使了甚麼手法才令那探子改變心志,我並不知
,你別問我。當時他只傳訊告知我,說我那名手下已投了誠。」
那人嘿了一聲:「我本來就沒打算問你。死士不怕死,韓濁宜的毒藥卻
有辦法整治得人不生不死。你說下去。」
李曮和那人對答了這麼久,已再不疑心那人是鬼怪,只是越來越惱恨,
心說:「你若來赤派辦事,倒是一把好手。」續道:「韓先生給那人假造了
權貴遠族子弟的身份,讓那人投身禁軍,刺探唐皇的動向。上個月唐皇親征
楊劉,那探子便隨軍而行。」微一猶疑,說道:「我得知此事後,才知韓先
生一生富貴雖從李克用父子而來,始終不是真心仰仗他們。只怕……晉王李
克用在世時,身邊也有韓先生的細作。」
那人又自言自語:「這有甚麼出奇?」向李曮道:「赤杉令交給我。」
李曮一呆:「甚麼?」那人道:「赤杉令在楊劉被那細作找回,交還魏
州,韓濁宜用以號令赤派支署、馳書鳳翔,現下已回到你手中,你隨身帶著
。」他平鋪直敘,也不詢問李曮,彷彿確定自己的推測絕對無誤。
李曮故作鎮定,打個哈哈,道:「你既熟知赤派中事,武力又強,今夜
何須惠訪長談?入府來將我打暈或殺死,取走密報和赤杉令,豈不乾脆?」
那人突然語塞:「這……這……」
李曮不知自己問到甚麼關鍵,竟這等厲害,連這人鬼莫辨的神秘客也為
之結舌,心下不禁竊喜。
只聽那人冷笑一聲:「赤派線索,天下唯有你能統整,知曉來龍去脈。
很多事我若不問你,看了密報也不會明白。嗯,赤派由你這種人總掌,就算
青派仍在大岐,縱然你不是卑鄙小人,西旌亦衰頹難挽。」這話再刻薄不過
,直斥李曮欠缺才智,赤派終將不振。
李曮恚怒難當,拍案而起:「你一再辱我,我雖無武藝,亦要跟你周旋
!」這時才知那人之所以語塞,是認為自己問題太蠢,令他始料未及。
那人冷然而立,那張黃銅面上的兩個漆黑眼孔始終像是盯著李曮。驀地
裡,那臉晃了一晃,李曮眼前立時暗下,身邊一股勁風掠過,掃得他騰一下
跌坐在地。
屏風轟然倒塌,房中燭火全滅!
李曮緊繃著身子坐在黑暗中,聽著自己心跳,咚咚、咚咚……時光慢慢
過去,等了近兩刻時分,房中依然了無動靜。他掏出火刀火石,顫抖著手,
摸到案上的小蠟燭,燃著燭火。案上三封密報已消失,他低頭瞧去,腰帶上
懸著赤杉令的絲帶斷了,令牌自然已不在。屏風後空空如也,房門大開,房
中除他之外已無旁人。
他轉動發硬的頭頸,瞥到宗卷櫃時,赫然發現櫃中又空了一塊。
--樊言吉等人盜去的,只是與魏州有關的宗卷,以及經李曮與邱述華
之手的「天一甲」絕密。然而這刻燭火再燃,李曮清清楚楚見到,櫃中又有
一疊「天一甲」文書已不翼而飛。那些文書,跟他可沒有半點關係。甚至,
亦不是出於王渡之手。
--那是王渡之前,西旌赤青二派俱在時,舊任大頭目曾留在赤派中樞
的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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