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三部:瑤英(二)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3:03:48

  七月下,蕭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攜佳人同行,且走且遊,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顏珠倒不說
什麼,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聲長歎。
  邯翊給顏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東,喚作愉園。
  也替蕭仲宣找好了住處。「離愉園不遠。」來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說。
  何止不遠。
  黃昏時分,蕭仲宣在宅中後園閒逛,走到僻靜處,一扇角門洞開,就見顏珠正站在門
裡朝這邊觀望。
  兩人相對愕然。
  這才明白,原來是一所宅子,分了兩家。
  蕭仲宣苦笑,「待會,我叫吟秋把這扇門封上。」
  顏珠本來在笑,聞言愣住了,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
  蕭仲宣的心提了一點起來。
  然而她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福,便轉身去了。
  蕭仲宣站在原處,怔怔地望著綽約背影,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吟秋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著,這時忍不住說:「老爺,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從來沒
見過你這樣。」
  「你懂什麼?」蕭仲宣拂袖而去。
  遠遠地,聽見他的聲音:「快去將門釘起來。」
  然而門封了,斷不了種種的綺念。輾轉反側到半夜,七分滿的明月,正懸在中天。起
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後園,但見隔牆猶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條釘死的角門,聽見那面也有微微聲響,似乎有人在牆邊站定。
  一時幾乎以為是錯覺,然而終於聽見那個念茲在茲的聲音問:「可是蕭先生?」
  蕭仲宣略為遲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為何還不曾睡?」
  蕭仲宣信口說:「床生,睡不著。你又為何不睡?」
  顏珠輕輕笑道:「我向來如此。」又說:「夜深露重,先生還是回去吧。」
  蕭仲宣先答:「好。」卻又站了許久,聽得那面腳步聲遠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總有一個人影,在眼前晃動,或顰或笑,惹得心頭又熱又癢,然而伸手抓撓,卻沒個
去處。直到將要破曉,才昏昏睡去,也不過半個來時辰,再睜眼時,曙色透窗紗,已該起
身了。
  想起昨夜種種,悵然若失,只覺如同一場夢境。
  卻不知道,隔牆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騰了整晚,起來時頭昏昏沉沉,顏珠便懶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貼身的紗衣,頭髮散
披在腦後,叫丫鬟紅袖端張竹榻,在簷下半躺著。
  初晨的空氣還涼,顏珠半仰著臉,映著朝陽,微微瞇起眼睛。
  她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安閒的早晨,她也像這樣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個男子的身
影,擋住了光線。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她看不清他的臉。
  清晨不是尋歡的時候,這男子出現得很奇怪。然而,她卻沒動,只說:「這位公子,
你擋著我了。」
  他便笑了,說:「你怎不問問我是誰?」
  她也笑了,說:「公子願意告訴我呢,我自然會知道,公子不願意告訴我呢,我又何
必問?」
  他大笑,「顏珠、顏珠,你果然不曾讓我失望。」
  這樣說的時候,他朝旁邊讓開了一點,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間,她居然有點臉熱,禁不住想,難怪紅袖肯給他開門。
  後來她曾問過他:「為何你要在那時候來找我?」
  他說:「因為我見的,就是那時的你。」
  顏珠想著,微微地笑了。
  紅袖張皇失措地跑過來,「大公子來了!」
  顏珠一驚,霍地坐起身來。來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
又抓過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頭髮。
  這時候,邯翊已經踏進了房門。
  「大公子怎地這時候過來?」忙亂中,惟獨顏珠的笑,還是很從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房子,然後問:「還住不住得慣?要是哪裡不舒服,就
告訴給六福,叫他們改,或是另找別處,都是可以的。」
  顏珠感動地沉默了一會,然後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說什麼。凝神細看,才發覺她模樣有些特別。她頭上圍了一個狀似
暖兜的綢帶,紅底繡了一枝白梅,看起來格外俏麗。
  「這是什麼?」
  「治頭疼的,裡面有藥,是蕭先生給開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靈不靈?」
  「挺靈的,戴個半天就好。」
  「你拿下來我看看。」
  接到手裡,邯翊一面翻來覆去地看,一面很高興地說:「正要找這麼個東西,你替我
做一個。用淺青的底子,繡紅花好了。還有,那方子也給我。」
  「給誰用啊?」
  「給瑤英,她老嚷頭疼。」
  顏珠用手攏起散落下來的頭髮,重新插起簪子,一面問:「大公主這麼小的年紀,怎
麼也有頭疼的毛病?」
  邯翊依舊看那藥兜,「哭出來的。她娘過世的時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後,就總說頭
疼,尤其不能吹風。可是她淘氣,玩的時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頭疼,還不肯好好吃藥。
這法子省事,模樣也好……」
  他抬起頭,頓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還未曾插穩的玉簪重又帶落,一頭青絲,頓時
烏雲似的飄散下來。
  邯翊輕笑著挨了過去,「這個模樣更好……」
  溫存一陣,兩人都漸漸情熱,手忙腳亂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歡愛的當兒,邯翊突然停
了下來。
  怔怔地看了一會顏珠,放開了手。
  「怎麼啦?」顏珠惶恐地問。
  邯翊不作聲,自己從地上撿起袍服。
  顏珠忙過來替他穿戴,這時候才說:「蕭先生喜歡你,知道麼?」
  顏珠不言語,好半天勉強笑著回答:「大公子真會說笑。」
  「你要裝傻,那也隨你。」邯翊淡淡地說。
  顏珠心中一驚,停下手,怔怔地看著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說:「你不用擔心,
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更何況是你們的事。你們倆都跟泥菩薩似的,我…
…」
  本想說「我充什麼做媒的婆子?」,話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這個了。
今天沒有早朝,好容易得點空,我去看看蕭先生。」
  見顏珠也穿戴整齊了,便開門去了。
  送他們出了門,回到屋裡,紅袖按著胸口喘氣:「哎喲,真是嚇著了我。」說著又笑
:「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爺一樣……」
  「不一樣。」顏珠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徐老爺是有意,大公子是無心。」
  停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事,嘴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大公子呀……」她輕輕
地,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只怕心裡是滿滿地都叫人佔著,再裝不下別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蕭仲宣的住處。抬頭看門匾,題的是「靜園」,庭園中花木繁茂,中
間是一極精緻的小池,幽雅異常。
  「蕭先生,對此地可還滿意?」
  蕭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勞大公子費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幾句,我費得了什麼心?」又說:「先生不要拘束,自管
當作家裡,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蕭仲宣皮裡陽秋地笑了笑,「住到幾時,可還能由蕭某自己說了算?」
  「蕭先生,這是說得哪裡話來?」邯翊有些不悅,「我與先生說過了,我絕無勉強之
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憑先生自己!」
  「好!」蕭仲宣舒眉展顏,「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蕭某也不能太不識抬舉。」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應了?」
  蕭仲宣微微頷首,「不過,公子也需得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擺酒相送。」
  「如此,蕭某恭敬不如從命。」
  有此承諾,邯翊不再避諱,將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徵詢。
  蕭仲宣無甚表情地聽著,只在聽說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動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爺對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為猶豫,然後說:「想來也有。」
  「那就對了。」蕭仲宣安閒地說:「譬如公子身邊有個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
變得有點手腳不乾淨,常從庫房裡偷東西出去,公子該如何處置?」
  邯翊笑笑,「調他去做庫房總?這我也想到了,不過——」
  他遲疑著,許久,才慢慢地說:「蕭先生恐怕還不十分清楚父王的處事,倘使只為他
對匡郢有些疑心,只怕他並不會……」
  「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覺得王爺此舉,另有用意。其實要我說,那另一層用意,只怕
還更清楚些,只是大公子當局者迷,所以看不出來罷了。」
  「哎?」
  蕭仲宣有些詭秘地笑了笑,「大公子當真看不出來?當真看不出來,可也太辜負王爺
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著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後漸漸清明。
  但,轉瞬間,卻又變得有些複雜。
  蕭仲宣說:「王爺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沒有用人容人的氣度,大公子就該拿出用人
容人的氣度來。」
  邯翊卻恍若未聞,久久都不說話。
  虞妃為白帝生下了他唯一親生的兒子,幾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將會成為儲君。
  然而,他瞎了。
  跟著,虞妃過世了。
  之後的幾年間,白帝納了十數位嬪妃,然而他好像對她們其實都沒有興趣。他的身體
也日漸虛弱,按照太醫的囑咐,大多的日子裡,他獨居在乾安殿。他的後宮便一直讓天下
人失望地安靜著。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歲的養子邯翊,入朝聽政。很多人都還記得,這也正是白帝自己
入朝的年紀。
  於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開來。
  但,當有朝臣上書建言,請求他盡早冊立儲君,那些奏折卻被悉數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認真教導邯翊如何處理朝政,卻始終沒有隻字提及立儲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白帝還沒有這麼高深莫測,他經常看著他寵溺地微笑。但現
在,白帝的目光越來越疏遠和冷靜,他時常能感覺到,那其中審視和戒備的意味。
  「我明白。」他終於開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於匡郢麼,」蕭仲宣彷彿很隨意地說:「要是他看不出王爺的用意,與
大公子為難的話,離倒霉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屋裡談得興濃,六福在門外團團亂轉。
  好容易房門開啟,聽得邯翊的聲音說:「改日再來請教先生。」六福趕緊過去,小聲
說:「出來得可有時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蕭仲宣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靜園。
  車上才問:「有事?」
  六福說:「孫五方才叫雙貴來找公子——」
  話沒有說完,邯翊神情已經變了。
  六福連忙解釋:「孫五不知道公子來了這裡,雙貴只說公子去了朱王爺府上。」
  邯翊臉色稍和,又問:「他有什麼事?」
  六福低聲說:「黎順在府裡等了快半個時辰了。」
  邯翊吃了一驚,黎順跟隨白帝三十年了,如今是內廷總管,輕易根本不會離開白帝身
邊。他脫口輕呼:「莫非宮中出了事?」
  六福擠著眼睛笑,「看雙貴的神色,不見得是有什麼大事。我猜,說不定是要大公子
勸架——」
  「這是從何說起?」
  六福挨近了他,幾乎是附在他耳邊,將瑤英跟姜妃大鬧,又被白帝罰了禁足的事情,
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真是多事!」邯翊咕噥了一句。
  又問:「早怎麼沒告訴我?」
  六福說:「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公子這兩日太忙,沒得空給大公子說。」
  邯翊點點頭,不說話了。
  等見到黎順,問明緣由,果然跟六福猜的一樣。
  「大公主從前天晚上回到自己房裡,就再也沒吃過一口東西,這麼熬下去身子肯定要
壞。大公主從小就最肯聽大公子的話,所以王爺的意思,讓大公子去勸勸她。」
  邯翊狐疑地問:「瑤英,真的昨天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黎順呆著臉回答:「反正,容華宮的宮女,是這麼回稟的。」
  邯翊看了黎順一會,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黎順臉上還是毫無表情,然而眼中卻也流露出一絲笑意。停了會,他委婉地說:「王
爺嘴裡不說什麼,心裡著急。這樣鬧下去,王爺的身子……」
  「是。」邯翊打斷他,「趕緊走吧。」
  不過隔了一日,白帝又顯得憔悴了許多。看見邯翊,未曾開口,先長長地歎了口氣,
神情黯然。
  「瑤英這孩子,真是不肯給我省心。」
  邯翊說:「瑤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時脾氣上來,拗住了。兒臣去勸勸她。」
  白帝恨恨地說:「告訴她,這回非得給姜妃賠罪,不然她還是別想出屋子。要是她一
直不肯吃東西,那也由她,餓死了,我……我就當沒生這個女兒!」
  邯翊心想,她就是「餓」上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少一兩肉,倒是白帝,只怕再過一
日,便心疼、心軟了。
  「父王,」邯翊輕聲說:「勸得瑤英回心轉意不難,但是姜姨娘那裡的事……」
  白帝苦笑,「那原本就是沒影的事情。」
  邯翊無話,便躬身告退。
  從殿台下來,殿前是一片空地,平時覲見官員便在此地等候。邯翊想起瑤英九歲那年
,養過一隻毛色雪白的小猴子,在這裡大鬧,摘了他們的帽子,抓破了他們的袍服,弄得
朝臣們人人自危。
  大怒的白帝,要將那隻猴子「正法」。
  瑤英不依不饒,「絕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御苑自在逍遙去了。
  除了白帝,宮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實一頓也沒少吃。
  邯翊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進了容華宮,在門邊迎候的玉兒,向裡指了指。
  邯翊會意,推開房門,衝著半躺在窗邊竹榻上的瑤英,笑道:「?!好悠閒——」
  瑤英霍地坐起身子,一疊聲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說什麼,誰來說也沒用!頂
多……頂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濃,「不錯,餓了一整天,還這麼精神!」
  瑤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閉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個錦墩坐了,沉吟著,久久沒有說話。
  瑤英等得詫異,忍不住轉回身來看。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那樣深的眼神,彷彿一瞬
間就能將她整個人都融化在裡面。
  她窘了,用手摸摸臉,問:「這樣看我作甚麼?」
  他不答,只將目光移開了,轉向窗外。
  極靜。窗畔幾竿竹子,被風吹得沙沙輕響。
  瑤英聽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響,漸次地,連心跳也越來越響,「撲通、撲通」,像個
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惱,「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誒?」他如夢方醒地回過頭,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瑤英「噗哧」一聲笑了。
  然後明白是叫他繞住了,不過遲了,臉再也繃不住。她坐起來,雙手抱著膝,坦然地
看著他笑:「想說什麼?說吧。」
  「我不想說了。」
  「說吧。」瑤英笑嘻嘻地纏他,「說吧、說吧。」
  邯翊歎口氣,「我想說什麼,你比我還清楚,我懶得說了。」
  瑤英又不笑了,擰開臉,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問:「你覺得是我錯了麼?」
  邯翊默不作聲。
  「是吧?」瑤英的聲音陡然高了,「連你也向著那個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
記了,我,我就知道,你們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說什麼!」
  聲音大得瑤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隨即緊緊咬住了。
  邯翊的語氣軟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們都疼你。」
  兩顆淚珠,慢慢地從瑤英眼角沁出來。但,她忽然將臉使勁地一揚,到底,也沒讓淚
水流出來。
  邯翊到妝台前取了塊帕子,遞給她,語氣更軟:「瑤英,你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開他的手,臉扭向另一面。
  「我剛去見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說,「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這兩天他都愁成什
麼樣了,你想得到麼?也就是為了你。」
  瑤英依舊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算了吧,別鬧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瑤英用力一掙,沒掙開,便忽地回過身,說:「誰叫他要向著那個女人?」說著又委
屈:「還不是因為我沒了娘。」
  邯翊呆了一會,鬆開了手。
  「你該滿足。」他輕聲說,「你總見過親娘,她抱過你、疼過你,這些你都記得。小
時候我有多羨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親生的兒子有多好。」
  只有瑤英知道,這樣的話,他絕不會向第二個人說。
  此時他低垂著頭,默默無語。他的銳利,退隱在一股莫明的柔軟後面。連同他的面容
,似乎都變得柔和起來。
  不知怎地,她脫口說道:「幸好不是。」
  一時間,她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直到他驚訝地抬起頭,她才省悟過來。恨不得
找條地縫來鑽,她將頭垂得幾乎埋在了胸口。
  但,只是片刻,她又抬起頭,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
  然而他迅速避開了她的目光,低聲說:「我倒寧願我是。」
  瑤英便看看他,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邯翊說:「去給姜妃賠個不是吧。」
  瑤英說:「我不去。」
  邯翊又說:「看在娘的份上。」
  瑤英眼波一閃,「為什麼?」
  邯翊眼看著窗外,緩緩地說:「娘要是還在,肯定不願意看你這樣傷父王的心。」
  瑤英不作聲,好半天,終於說:「好吧。」
  結果這個不是,陪得好不彆扭。瑤英到了鳳秀宮,往宮女擺好的氈條上一跪,說了聲
:「姨娘,是我錯了。」不等姜妃答話,自己就站了起來。
  而且,從進來,一直到離開,視線始終都是偏的,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姜妃一眼。把本
來還想使出手段來,籠絡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瑤英離開鳳秀宮的時候,聽見姜妃似乎輕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白帝卻說:「算了吧,別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頭,正見姜妃扭開了臉。那瞬間,瑤英分明看見晶亮的淚花在她眼中一閃
,但她飛快地拭去了。回過身時,又是明艷的笑靨,精心裝扮過的面龐,透著玉色的溫潤

  瑤英忍不住想,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子,其實也有些可憐。
  但,她依舊討厭這個女人。
  
  
  自從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將原來的理法司正卿陸敏毓,點為輔相之後,短短五年間,
理法司走馬燈似的換了四位堂官。
  前兩位都因操行有虧被貶,只有前任做滿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個。
  然而此人剛愎自用,不肯聽人勸,做下屬的時候還顯不出來,做了上憲則人人側目。
把裡裡外外得罪了個遍,連為人寬厚的首揆石長德,都不肯替他說話。最後自己識趣,遞
了辭呈回家養老。
  為了安撫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們,白帝選中了蔣成南。
  他那時是并州撫丞,半大不小的官,離理法司正卿還差著三級。一朝連升,只因他有
一個「滑不留手」的綽號。
  果然,到任之後,凡事不駁人,結果又多一個綽號:「蔣點頭」。
  都猜測白帝欽點蔣點頭,大約是權宜之計,正等著看下一任是誰,朝中出了件事。
  有個司諫,為秋陵耗費太巨,向白帝上疏力爭。一連兩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
很有戇勁,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為「民蠹」,白帝終於大怒,拍案痛斥,將他發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檢官先擬,體承上意,給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後到蔣成
南手上,以往不過是走走樣子,所以司官連底下轉刑部的文書都準備好了。誰想這次蔣點
頭又不點頭了,一句打回重擬,勾檢官只得照辦。重擬的結果,改為充軍。
  誰知蔣點頭依然搖頭。
  勾檢官不明所以,只好問:「大人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
  蔣成南不緊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獲罪的條文?」
  勾檢官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勸,然而蔣成南又微微帶笑地添了句:「該怎麼
擬,就怎麼擬,有我。」他都這麼說了,勾檢官還能說什麼?後面的刑部看著轉過來判無
罪的條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蔣成南授意,更是驚訝莫名,但都不駁,就看這一道奏
折上去,蔣點頭如何應對?
  結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後,一笑照准。
  朝野的議論,或認為蔣成南的運氣不差,或認為他的眼光厲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
之意。話傳到蔣成南耳朵裡,恍若未聞,接著還做他的點頭大老爺。然而經過此事,蔣點
頭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歲的蔣成南,正神態悠然地望著堂上端坐的兩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著一盞茶,已經好半天一語不發。
  是邯翊請過匡郢來,商議要過堂問案,匡郢並無異議。但說到該審哪一案,卻是各執
一詞。邯翊要先問齊傢俬蓄凡奴的事,匡郢卻以「正朝綱」為由,要先審徐淳的假公濟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為,事情總有輕重。」
  邯翊放下茶盞,輕描淡寫地接口說:「不錯。齊家違抗王爺的諭令,欺君妄上,自然
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覺得,官員不遵法紀,節操有虧,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閒視之。
不知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轉了一圈,落在蔣成南的臉上。「蔣卿,」他問:「你以為呢
?」
  「既然王爺欽點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馬首是瞻。」
  答了等於白答。
  邯翊正皺眉,蔣成南話風一轉:「不過——」
  邯翊忙道:「直說無妨。」
  蔣成南慢吞吞地說:「臣以為,人命關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還是蔣卿,政律嫻熟。」專臉又看匡郢:「你說呢?」
  匡郢遲疑片刻,微微頷首:「既然大公子說好,那便如此吧。」說完,卻看蔣成南。
  兩人視線相交,蔣成南若無其事,匡郢凝視片刻,自己挪開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換過衣裳,宮中來人傳了白帝的話,要他進宮去用晚膳。
  是頓尋常家宴。席間一位嬪妃也沒有,只有白帝和幾個兒女。
  天邊一彎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瑤英卻說:「中秋最沒意思了。」
  「怎麼呢?」
  「沒什麼好玩的,年年就是賞月聽曲,哪來的有意思?」
  「那你倒說說,什麼是有意思的?」
  「嗯……」瑤英微微咬著手指,想了好一會,忽然眼睛一亮,湊到白帝耳邊,嘀嘀咕
咕地說了半天的話。
  白帝的神色由驚異到失笑,最後說:「你可真會想!」
  瑤英捉著白帝的衣袖搖晃:「行不行呢?」
  白帝盤算一會,點了頭:「大概還來得及。」
  「那就這麼說定了!」
  邯翊終於忍不住,笑著問:「說定什麼啦?」
  「這事你去辦吧。」白帝看著邯翊說,「瑤英的主意,召附近幾個州的雜耍班子來,
就在端文街東門那一片空地,擺個百戲場。嗯,到時候必定有許多百姓要來,一兩天不夠
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籌人手,要到各地去尋募雜耍班,要安排關防,邯翊略略一想
,就覺得頭都大了。
  「從各部抽調人手給你,花費多少,我會跟戶部招呼,你先辦起來就是。這麼大的事
情,安全是最要緊的,別在這上面省。別的,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白帝的語氣,沒有什麼寰轉餘地,只得一一答應。轉過臉時,不由得狠狠瞪了瑤英一
眼。
  瑤英回視他,忽然神秘莫測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暗夜中,遠近次第的宮宇,烏沉沉地像是一大片污濁的墨跡。
  屋裡透出的燈光,將父子倆的身影投在窗紙上。正在廊下來回踱步的瑤英,忽然發覺
那兩人的輪廓,竟是如此相似。
  那種莫明的惶恐,又襲上了心頭。
  她有種錯覺,不知在何時、不知從哪個角落,會伸出一隻手,將他們中的一個,拽入
黑暗當中。
  這念頭一冒出來,她便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像是要擺脫這思緒,她慌亂地快走了幾步

  玉兒迎著她過來。
  瑤英問:「打聽到了?」
  玉兒遲疑了一下,朝身後指了指。
  瑤英默不作聲地從她身邊繞過,向前走去。
  玉兒追著她,小聲問:「那是下人的地方,公主真的要去啊?」
  瑤英不答,逕直往前。
  穿過迴廊,拐進一條小街,盡頭是個院子,裡面一片矮房。院子裡支著架子,橫七豎
八晾了好些衣裳。瑤英站著看了看,皺起了眉。
  「去叫他出來。」
  玉兒也不願意進去,就站在門口喊:「六福,你出來!」
  六福正在屋裡享樂。他是大公子身邊的紅人,自有拍馬屁的人,端茶送水,慇勤無比
。六福一面吃著茶果,一面閒聊。說到興頭聽見叫,便涎著臉笑了:「玉兒姐……」
  第二個「姐」字沒出口,生生地給嚥了回去。
  他看見了淡淡月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大公主瑤英。
  「大公主怎會到這裡來?」六福狐疑地,行過了禮。
  玉兒說:「公主有話問你,老老實實說了,有你的好處!」
  「那是、那是。」六福哈著腰,連聲地說,「小的怎敢跟大公主不老實?」
  玉兒一笑:「好,我來問你,大公子是不是從鹿州帶回來一個人?」
  六福只覺頭「嗡」地一聲,剎那間有點不辨東西南北。「是……是啊。」他說:「那
是蕭先生,有名的大才子。」
  瑤英「哼」地冷笑了一聲。
  玉兒便說:「你還真敢裝糊塗!」
  六福眨眨眼睛,「公主問的是別人?那小的也不知道,要不小的去打聽來,再告訴大
公主?」
  「玉兒,我們走!」瑤英的聲音,在夜色裡顯得格外清脆,「他不說,我自己去問哥
哥。就說是他漏給我的,倒看看他還能不能這麼嘴硬。」
  六福嚇壞了,跟在後面直叫:「公主、公主留步。」
  等他說到第三遍,瑤英才停下腳步,彷彿不情不願地回過身來。
  六福結結巴巴地說:「公主問話,小小的不敢不說。可、可是小的說了,大公主千萬
不能告訴給、告訴給……」
  「不能告訴給父王是不是?」瑤英替他說了。
  「是、是。」六福出了一頭的汗,在薄薄的月色底下亮晶晶的一層。
  瑤英便放緩了聲音說:「好端端地,我害哥哥做什麼?你放心,誰我也不告訴。」
  六福終於說了實話:「是。大公子是帶了個女的回來。」
  「是個青樓女子,姓顏,叫顏珠,對不對?」
  六福張口結舌:「大公主,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玉兒在旁邊笑了幾聲:「早跟你說了,讓你老老實實回話,偏要耍花槍,也不想想,
你耍得過去麼?」
  瑤英卻不理會,半側著身子,望著屋裡影影綽綽的燈火,出了好一會神。然後,她回
過頭來問:「那個顏珠,現在住哪裡?」
  「這……」
  「嗯?」
  瑤英冷冷的眼風一掃,六福立刻軟了。「大公主,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六福垂著
頭,很吃力地說:「顏大娘住在端文街的山字弄,愉園。」
  瑤英便看看玉兒,要她把地址記住。然後沖六福點點頭:「行了,要問的都問了,你
說的是不是實話,我會知道的。」
  六福趕緊說:「都是實話、都是實話。」
  瑤英待答不理地「嗯」了聲,轉身去了。
  等主僕倆消失在暗影裡,六福猛然透過一口氣,方覺兩條腿抖得跟篩糠似的,幾乎支
持不住。好容易挨回屋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發了半天呆,這才抹一抹汗,歎了口氣:
「哎喲我的媽,我算服了。」
     
  一連幾天,六福都在想,要不要告訴大公子?
  邯翊的脾氣他是太清楚了,告訴他必定發作,不告訴他讓他知道了,更要發作。然而
幾次想要開口,一看見邯翊的人,頓時又縮了回去。
  好在,邯翊沒留意他心懷鬼胎的模樣。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陳百戲的事情上。
  真到著手,才知道千頭萬緒,比原先想的,還要繁劇百倍。
  「先差人到臨近各州,招募江湖藝人、雜耍班子。來回都要好幾天,晚了肯定來不及
,這得先辦。」
  「是。」專管折差的官員先回答一聲,然後問:「公子是否已經擬好手諭?」
  擬文書歸直廬的書辦,都有下筆千言,一揮而就的本事,但此刻卻無法動筆。「雜耍
班子甚多,譬如猴戲、馬戲、俳優、侏儒、魚龍、山車之類,哪些該來,哪些不必,該來
的須得多少人,是否已有定規?還請大公子示下。」
  一番話問得邯翊發楞,那些名目,有些甚至聞所未聞。
  「其實這件事情不必急。」插話的是馮景修。「今天是廿日,離中秋不到一個月,路
遠的幾個州怎麼都來不及了。近的幾個,申州、并州、湘州,十天之內都能打來回。算上
尋訪的時間,湊得緊一點,十五天應該不會太為難。如此,還有幾天的富裕,可以花兩天
工夫好好籌劃一下,『磨刀不誤砍柴功』,反倒能省不少力氣。」
  邯翊向各部要人手,開了名單交給白帝過目。白帝從工部勾掉兩個人,添上了馮景修

  他是工部輔卿,可是很不得意。
  邯翊聽說他脾氣很壞,不大肯聽調遣。
  白帝卻說:「你且用著,用得不好,再開掉他也不遲。」便調了來。
  邯翊眼睛一亮,專注地看著他。
  馮景修又說:「百戲在太常均入了冊,大公子不妨取來,對照著挑選,那就既心中有
數,又不會有所遺漏。」
  邯翊當即命人去取。這邊馮景修接著提議:「該選哪些,一是這班子在哪裡,趕不趕
得及;二是選精不選多,譬如猴戲班子肯定各地都有幾十上百,那就不必都來,定下數目
,自有各州去選好的;至於第三,是場地有多大?」
  白帝劃給的,是端文街建隆門內的一塊空地,邯翊到過,卻說不出來到底有多大。
  於是吩咐:「取帝都輿圖來。」
  不多時取到,馮景修手指著圖解釋:「這塊地方,方圓不過兩百餘丈,不足三百丈,
其實能容下的人不是太多,公子是否心中有數?」
  邯翊略算了算:「除掉百戲班子還得占一大塊地方,有萬餘人在那裡看還算寬裕,倘
若過了三萬,就會嫌擠了。」
  「那是搭圓場,不搭圓場,人又可多些。」
  「直台能容下的戲台怕是太少?」
  「那就沿著斜角,搭兩個半圓。然後在台子外面,都包上兩層柵欄,以為圍護,費不
了多少人工,又可萬無一失。」
  「好!」邯翊輕擊案幾,「就這麼辦。」
  等太常司官帶著百戲冊來到,選好班子,自有書辦,按照擬出的單子,給各州督撫下
詔。佈防事宜,有廷尉司會同帝都府尹去辦,都是駕輕就熟的事情。其餘的勘察地形、搭
建戲台,全歸工部。
  事情一一分派出去,邯翊稍稍鬆了口氣。
  晚間請過蕭仲宣來閒談,不由感歎:「想不到裡面這麼多事,竟比看一個月折子還累
。」
  蕭仲宣一笑:「王爺大約也是這麼想。」
  邯翊心中微微一動,卻沒言語。
  場子劃定,何處該搭多大的台子都商議妥,一入八月,木料麻繩全都運到了工地上。
  「還有半月,來得及麼?」邯翊問。
  馮景修答:「來得及。」一頓,又添了一句:「只要別下雨。」
  然而,說這話的第二天,就開始下雨,而且極大,根本沒辦法趕工。下到初五,邯翊
坐不住了,繞室徘徊,時不時湊到窗口抬頭去望天。其實根本不用看,水聲潺潺,就像在
心上抓一樣。
  想一想已經花費了偌大氣力,最後卻被一場雨毀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
靄沉沉,六福領著下人端上飯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全然沒有胃口,又重重
地放下了。也就在這裡,偶然的注意中,有了驚奇的發現。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絲絲細雨,伸出手幾乎感覺不到。
  邯翊很興奮:「快找馮景修來。」
  人一到,邯翊辟頭就問:「還趕不趕得及?」
  馮景修很從容地說:「多添人手日夜趕工,來得及。不過工程很緊,又在節下,工匠
那裡需得安撫一下。」
  「這好辦,每人五兩,明天我就支給你。」
  然而支錢的條子,到了戶部卻不能報銷。「怪了,」邯翊納悶,「這是工錢,為什麼
不能報?」
  「戶部說了,工錢該支多少都有定規,這是額外的,不該由他們出。」
  邯翊想了想,說:「那就從我帳房上出吧。」
  說過就拋開了。第二天進宮,白帝彷彿是隨口說了一句:「以後犒賞的錢,可以從內
帑出。」
  邯翊不由一怔,隨即明白,果然自己一舉一動,白帝都留意著。
  到了十四那天,萬事具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下雨,下雨可就太掃興了。
  就這樣忐忐忑忑,一夜驚醒了好幾次,側耳去聽窗外可有雨聲?直到第二天早起,仰
首東方,曙光在望,方才鬆了口氣。
  早兩天已經頒出皇榜,告訴百姓有這一場熱鬧好看。因此午時不到,已經人山人海。
  邯翊另有要務。晚間白帝將攜宮眷微服出宮觀賞,廷尉司特為選出百名精壯侍衛,到
時寸步不離地守在四周。如有萬一,怎樣聯絡、怎樣盡快從場中撤出,全都一一商議定。
  佈置妥當,胡亂吃了幾口,匆匆進宮。
  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瑤英,穿一身玫瑰紫緞面的袍子,打扮得像個富商公子,衝
著他笑。
  邯翊卻恨恨地說:「都為你多那一句話,什麼正經事也顧不上,直忙到今日!」
  瑤英扮了個鬼臉,「這怎麼不算正經事?」她忽然湊近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
說:「我可是為了你,才出這主意的。」
  邯翊愣了愣,正要追問,微服的白帝,領了換過裝的嬪妃們出來了。
  一行人分了十輛車,到端文街,離戲場還有數百丈,就過不去了,只好下車。廷尉司
挑選出的侍衛早等候著,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圍,很快就開出道來。
  進得場中,一時目迷神馳。
  迎面台上兩名壯漢,肩上各支一根長木,頂上是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單足而立
,舞動身姿。忽見那兩名壯漢相對站定,陡然間齊齊一聲大喝,雙肩聳動,連木柱帶頂端
的小姑娘,一起換了個個!於是,彩聲爆起,人群湧動,朝台上壓,外圍的差役,都使足
吃奶的勁,總算還能借那一圈柵欄的力,硬是擋了回去。
  這邊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頭去看,原來是俳優戲,相去十丈的兩根柱子
,中間拴一條二指多粗的麻繩,兩名女子對舞繩上,穿著太常特製的繡錦衣裳,燈火底下
流光閃閃,耀眼異常。舞了一陣,由分而合,雙雙走到中間,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氣,要
看她們怎麼走得過去?只見兩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劃個半圓,跟著身子向外一擰,竟是切
肩而過,嚴絲合縫,連歌舞也沒有半點停頓。台下轟然叫好,讚聲不絕。
  再往前,又是「神龜負山」、又是「幻龍吐火」,滿場采聲不斷,直如鬧翻了天一般

  白帝以嘉許的眼色看著邯翊,「二十天裡能辦到這一步,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著萬民如醉的場面,也覺得這大半個月的辛勞,沒有白費!
  
  如此盛事,顏珠自然不肯錯過。
  只是裙釵出門,多有不便,男裝又未曾預備,思量一陣,只好問蕭仲宣借。
  吟秋抱著衣裳包袱出來,靈機一動,說:「老爺,反正晚上我們也去看,要不跟顏大
娘她們搭個伴,人多熱鬧。」
  顏珠聞言,微微遲疑。
  蕭仲宣便說:「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熱鬧還不夠你看的?」
  等顏珠走後,吟秋埋怨,「老爺,人家顏大娘都還沒說不肯呢。」
  蕭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無意,何苦強求?」
  到了晚間,打發了吟秋一個人去玩,自己卻在院中,對著天邊一輪圓滿的明月,悒悒
獨斟。不覺酒意漸濃,身子一歪睡去了,連吟秋幾時回來的也不知道。
  顏珠主僕,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時過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門口,紅袖一面開門,一面笑說:「今天可玩得累了……」
  話音未落,冷不丁旁邊有人插嘴:「兩位……兩位公子!」
  兩人都嚇了一跳,一起轉過臉去,見暗處影影綽綽的兩個人,看不清面目。
  紅袖就問:「誰呀?」
  「我們……我們是過路的。」說話的高個,啞著嗓子,說不出的怪異,「我們走累了
,想討口水喝。」
  愉園在巷尾,哪有這麼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來討水喝的?
  紅袖頓起警覺,冷冷地說:「對不住,家裡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個的笑了:「兩位不是男的?」
  紅袖懶得再理會,推開門,回身一拉顏珠,便想進去。
  「別走。」高個的搶上兩步,一面舉手將門抵住,一隻腳已踏了進去。
  紅袖惱了,眉毛一聳:「你們要做什麼?再這麼著,我可要喊人了!」
  「別、別。」顏珠攔住了她,轉身衝著那兩人一笑:「兩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進
來好了。」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矮個的「嘻嘻」笑了幾聲:「大娘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還以
為我裝得挺像的。」
  顏珠也笑了,「妹子,你兩個的聲音,再怎麼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說著話,沖紅袖使了個眼色。
  進屋點起燈來,仔細打量那兩人。
  高個的穿青布衫,侍從打扮,矮個的穿玫瑰紫緞的袍子,一雙靈動的眼睛,不住地四
下裡看著,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觸,顏珠笑了:「來,妹子,坐著說話。紅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
,親熱地問:「妹子,告訴我,你是誰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兒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圈,笑嘻嘻地說:「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間,一雙手柔若無骨。顏珠心想,果然是個出身富貴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
明是第一次見面,卻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覺,就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顏。」
  「顏大娘。」女孩兒笑著,露出左邊臉上一個淺淺的酒窩。
  熟悉的感覺更甚了。顏珠覺得,連這酒窩,也是曾經見過的,但,到底是在哪裡見過
呢?
  「妹子,」顏珠指著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麼?」
  「噢對。」女孩兒端起茶來胡亂啜了兩口,忽然說:「顏大娘,我今天住你這裡吧。

  哪有剛見面就提這種要求的?連顏珠這樣玲瓏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兒忽閃著眼睛,左右張望了一陣,挺奇怪地問:「不行麼?」
  陡然之間,顏珠的心裡生出一種像對自己親妹妹般的憐愛,彷彿她無論說出多麼不通
世事人情的話來,都是再自然不過的。
  她不由自主地脫口說:「行啊,當然行。」
  「不過……」她又說:「我這裡是沒有什麼,可你家裡的人,知道你跑出來了麼?」
  女孩兒「哼」了一聲,「不用理會,他們想不起我來。」見顏珠似乎不以為然,眼珠
一轉,又笑著說:「這麼遲了,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
兒?」
  叫玉兒的侍女遲疑一下,勉強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當面扯謊,顏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說:「也好。時候不早,紅袖,你給客
人預備水。妹子,你們倆就睡我房裡好了。」
  紅袖已經忍了半天,終於憋不住:「小姐!」
  顏珠不動聲色:「紅袖,你跟我睡西廂。」
  紅袖嘟起了嘴。
  女孩兒卻說:「那不好。顏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們好說話。」
  幾個人都愣住了。玉兒遲遲疑疑地叫了一聲:「公……小姐啊……」女孩兒掃了她一
眼,玉兒膽怯地一縮,噤住了。
  默然片刻,顏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進了裡屋,看一看那張床,女孩兒又微微地蹙起眉頭。顏珠心領神會,便指一指旁邊
的竹榻:「叫紅袖鋪起來,我睡那裡好了。對了,你認床不?」
  「認床?」女孩兒困惑地眨著眼睛。顏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樣,只怕打從生下來,就
沒在別處過夜過,根本就不知道還有認床這回事。
  等解釋清楚,女孩兒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認床,睡了才知道。再說,來也
來了,認床可不也得這麼睡?」
  也是,顏珠想,這女孩兒雖說任性,脾氣倒不刁。
  女孩兒坐在妝台前,手拿著木梳,猶豫了一會,說:「顏大娘,你替我梳頭吧。」
  連梳頭也不會?顏珠怔了怔,「好,我來。」
  頭發放下來,烏黑的幾欲委地,顏珠忍不住讚了句:「妹子,你這頭髮可真好,跟緞
子一樣。」
  「都這麼說。」女孩兒隨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別怪我多嘴。」顏珠一面替她梳頭,一面慢慢地說:「你跑出來,別人不急
,你娘難道也不會急?」
  女孩兒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頓,又說:「我娘要在,也不至於讓我成天受
人欺負。」
  「噢?有人欺負你?」
  「後娘們嘍。」女孩兒淡淡地說,「尤其是有一個,仗著自己管事,總想算計我,給
我點氣受。連我的用度,她也敢剋扣,把好的換成次的,以為我看不出來麼?」
  「那你爹呢?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這些小事,何苦來去煩他?再說了,我要什
麼東西,就問庫房要,他們也不敢不給我。還樣樣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氣我麼?哼,
我就照樣氣她!」
  顏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兒在銅鏡中望見了她的神態,一掀眉毛問道:「怎麼?你覺得我的話不對?」
  「不是。」顏珠泰然自若地說,「我是想起了從前家裡好的時候,也是這樣,跟姨娘
、跟丫鬟婆子都有許多閒氣好生,等後來家敗了,什麼事都得靠自己,才曉得那些事情實
在算不得什麼。」
  「嗯?」
  女孩兒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她一下,又轉回去,從鏡中看著她問:「顏大娘,你
從前吃過不少苦頭,是不是?」
  顏珠沉默了一會,想起十幾年前的往事,有些黯然。
  家敗了,父親想不開,上了吊。她娘領著她到鹿州投親,親舅舅不認。大雪天,母女
倆住一間小客棧,窗外寒風嗚咽,心裡淒涼萬狀,那時節才知道什麼叫世態炎涼?
  那些事情,從前也沒跟人提起過,不知怎麼,此刻卻說了出來。
  女孩兒一語不發地聽著。
  忽然,轉過身拉住她的手說:「你那舅舅叫什麼?告訴我,我替你出這口氣。」
  是這樣篤定的語氣,顏珠倒愣了。好半晌,才搖搖頭,說:「這麼多年,有點怨也過
去了,不想再提了。不過,妹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沒什麼。」女孩兒無所謂地說:「我就是這樣,你對了我的胃口,那就怎麼都可以
。」
  顏珠笑了,由衷地歎了句:「妹子,你真好福氣。」
  女孩兒又問起許多事情,絮絮不斷,興致始終不息,直談到子夜將臨,方才倒頭睡去

  顏珠向來遲睡,又走了困,躺在榻上輾轉良久,無法入睡。
  月華寧謐,透過窗柵,碎落在床前。
  女孩兒不知夢見了什麼?低低地呢喃了一聲,側過了身子。蓋的被子滑落了半截,露
出玉藕似的一段臂膀。
  顏珠微微苦笑,起身替她蓋好被子。
  那當兒,一縷蟾光正灑在她臉上,映著嘴角的一絲甜美的微笑。
  顏珠伸手,撥開她腮畔的一綹頭髮。
  忽然,女孩兒眼皮跳了幾下,輕呼:「父王,別讓哥哥走……」
  顏珠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記憶,陡然間清晰。那天,邯翊為妹妹瑤英畫像,眼前的女孩兒,可不正是那時畫中
的大公主?
  她為何要來這裡?
  顏珠疑惑著,幾乎整夜沒有合眼。
  瑤英有早起的習慣,天未亮透就起身。她起來了,顏珠也只得起來,服侍她洗漱。瑤
英也想不到讓主人家這樣在跟前伺候,有什麼不對?倒是玉兒趕著過來,接過活去。
  「到底什麼來路?好大的架子!」紅袖在背後低聲抱怨。
  顏珠說:「是大公主。」
  「啊?」
  顏珠慌忙摀住她的嘴:「小點聲,心裡有數就行了。」
  紅袖定定神,又問:「那現在怎麼辦?」
  顏珠想想,說:「我想,吃過早點,她也就該回去了。小心一點就是了。」
  結果,沒等用完早點,愉園的門就被人砸得震天響。紅袖趕過去看,就聽她在前院裡
叫了聲:「大公子!」
  話音未落,房門被人一下撞開。
  「瑤英!你還真在這裡!」
  「呀,哥哥!」瑤英帶著些惡作劇被人識穿的不好意思,輕輕地笑了,「是六福那個
膽小的告訴了你,對不對?」
  「你還好意思笑!」
  邯翊幾步衝到她面前,「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昨晚一夜都沒睡?帝都到現在還是九門
緊閉,要是過了辰時還找不到你,就得全城戒嚴。鬧到那一步,我看你怎麼收場!」
  說話間,他微微喘息,眼睛熬得通紅,一臉的憔悴。
  瑤英低下頭,輕聲說:「你別生氣,我原也打算用過早點,就立刻回去的。」
  邯翊恨恨地盯了她半天,歎口氣說:「先別說這些了,父王還等著。孫五,你先騎馬
回去,報個信說大公主平安。」
  孫五應聲去了。瑤英站起來,直到此時顏珠才得空隙,上來行禮:「大公子、大公主
!」
  邯翊衝她擺了擺手,轉身便走。
  瑤英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一笑:「其實你早猜到了,對不對?」
  上了車,瑤英問:「父王是不是氣壞了?」
  邯翊反問:「你說呢?」
  瑤英好半天不說話,然後輕輕扯一扯他的袖子:「那,一會到了父王跟前,你可得幫
我說情。」
  邯翊瞪她一眼:「我不管!就該讓父王給你頓板子,好叫你學得老實一點。」
  瑤英不言語。忽然,湊過身子,在他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邯翊呆了。
  瑤英扭開了臉,眼望著窗外。
  邯翊只見她的肩,似乎微微發顫,也不知是她的人在抖,還是他的人在抖?
  良久,邯翊透過氣來,含混地說:「沒用,反正我不幫你。」
  瑤英不回頭,輕輕地說:「不是為了這個。」
  邯翊也不說話了。
  耳畔只聽得車軸碌碌,還有兩人略顯凌亂的呼吸,在車廂裡迴盪。
  在東璟門下了車,早有軟轎等著,接了兩人,幾乎腳不沾地,直奔乾安殿。在殿門守
候的黎順迎上前:「回來就好,快進去吧。」
  瑤英還想問問白帝到底怎樣?一看黎順的神色,什麼也沒說,就往裡去。
  進了殿,瑤英在階前跪下,怯生生地叫了聲:「父王。」
  卻半天不聞動靜,詫異地抬頭,不由大吃一驚。不過一夜之間,白帝鬢邊的頭髮便白
了一大片,兩眼失神,不是不說話,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父王!」
  瑤英慌了,什麼也顧不上,幾步跑上台階,順著御座跪下,抱著父親的腿喊:「父王
,你是怎麼啦?說說話,別嚇女兒。女兒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了,啊?」
  終於,白帝彷彿緩過氣來,伸手想要拉她起來,卻又使不出力氣,只是輕輕撫著女兒
的頭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彷彿生怕閉一下眼睛,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寶貝,就會從
眼前消失。
  「回來就好。」
  開出口來,聲音啞得嚇人,然後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一笑:「回來就……」
  話沒有說完,身子一歪,軟軟地倒了下去。

 寢殿的門終於開了。
  黎順從裡面出來,在門口頓了頓,然後徑直走向首輔石長德。
  「石大人,王爺請你進去。」
  匡郢和陸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
  石長德有點吃力地撐起身子,躑躅著進了屋。房門隨即在他身後合攏了。
  寢殿的窗緊閉著,藥香瀰散,略顯悶熱和陰暗。
  石長德站了一會,才看清靠坐在床頭的白帝。
  「石先生過來坐,我們好說話。」
  白帝的聲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長德鬆過一口氣來,竟有些無法支撐的感覺
。勉強行過禮,坐在床邊設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動地看看他,「叫你受驚了。」
  石長德透了口氣,說:「王爺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爺的鴻福,四海無事,正宜靜養。
只要能加意調攝,自然勿藥有喜,不必過慮。」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著石長德。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太醫的意思,要我靜養
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體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幾年間,只在虞妃過世之後,因病休養,那也不
過兩月而已。
  石長德心裡「咯登」一下,一時之間,憂煩劇擾,竟忘了該說幾句慰籍的話。
  白帝忽然長歎:「我實有負天家!」
  聽來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長德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白帝休養,本該由儲君監朝。
  然而,如今儲位空懸,又該由誰來主理朝局?
  石長德思忖良久,終於緩緩開口,這一句話,字字都有千鈞的份量:「王爺眼前就有
璞玉,又何必煩憂?」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這麼想,那就太好了。」
  石長德卻又說:「此事非同小可,敢問王爺是否決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語,慢慢地闔起眼睛。良久,彷彿答非所問地說:「方纔太醫在這裡,我
問過他,我到底還有幾時好活?」
  石長德一驚,「王爺……」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輕聲說:「有什麼呢?總要死的。」停了一會,又說:「太醫告
訴我,還有十年好活,不過,我想他只會說多,不會說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來,躊躇著,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復了平靜。「好在這兩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聰明。」白帝徐徐地
說道:「只是歷練得少了些,那就請先生好好輔佐。」
  是鄭重其事地托付,石長德不再遲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鄭重其事地回答:「臣必
當竭盡全力。」
  白帝虛抬了下手,思忖一陣,交待:「叫他們都進來吧。」
  等輔相一同進來,白帝將需要靜養,其間命大公子邯翊監朝的事情,告訴給他們。
  旁人無話,只有陸敏毓忽然問:「大公子既然監朝,禮制用度是否該與從前,有所不
同?」
  白帝怔了怔,一時沉吟不語。
  石長德和匡郢都回頭看,陸敏毓卻是面無表情,只作沒有看見。
  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緊張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顯凌亂的呼吸,清晰可聞。
  「你說得也是。」白帝終於開口,「去查查昔年先儲在世,用的禮儀。邯翊監朝期間
,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靜。
  好半天,微聞袍服牽動的聲響,石長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為遲疑,餘人便也跟著俯身在地。
  
  穿過窄街的風中,帶著一點淡淡的菊花香氣。
  瑤英站住腳,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彷彿要借此將方纔吸入的那股怪異味道,從胸中驅
逐出去。
  總覺得那味道,帶著一點垂死的氣息。讓她想起老人那雙渾濁的眼睛。
  只有當她離去的時候,那雙眼睛才會流露出一絲表情,讓她相信,還有些許清明,殘
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體裡。
  他畢竟還活著。
  跟他一樣垂老的宮人,將藥汁餵進他嘴裡,大半溢了出來,褐色的液體順著他下劾的
皺紋淌下來。少許餵了進去,他的喉間咯咯作響,然後,她便覺得那種氣息從他體內湧了
出來。
  她很想轉身就跑,可是她沒有。
  她站在一旁,靜靜地注視他,只覺得難以想像,她身體之中,有這老人的血脈。
  記憶飄得更遠,她想起九歲那年的寒冬。
  年關來臨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宮人們早早地清掃了長街和庭院中的積雪,然而康壽宮那帶,卻無人理會。因為很少
有人走,所以幾天過去,那裡依然是一片整潔的雪地。
  她在偶然間發現了那個地方,之後她就常常去。
  開始她在宮外的窄街上玩,後來她溜進院子裡。
  她從侍衛眼皮底下跑過去,也或許,他們是故意裝作沒看見。
  她在院子裡到處走,然後她看見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著微笑。她就走過去,像從前那樣跪下來磕頭,說:「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邊,叫人拿點心給她吃。
  她說:「在院子裡堆個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會,說:「我老了,堆不動啦。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他講的故事實在很好聽,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纏著他再講,於是他便每天給她講。
  有回她帶了些吃食給他,都是她自己喜歡吃的。老人好像很吃驚,過了好久,他拍拍
她的頭說:「我牙都沒了,吃不動這些東西了。」
  她就問:「那,太皇想要什麼?」
  老人笑了,說:「乖孩子,我什麼也不要。」
  但是過了一會,他又說:「下次你來的時候,問庫房替我要些東西來,好不好?」
  她答應了。老人開了個單子給她,囑咐她:「別告訴別人,特別不能告訴你父王。」
  她那時也已經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訴父親。她接過單子來看了看,發
現上面全是藥名,她剛剛生過大病,有些藥她認識,也有好些她不認識。
  她問:「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過了會,搖搖頭:「沒有。」然後,他又將那單子要了回來,說:「算
了吧,別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沒有問。因為她在心裡,已經決定要做一件讓老人吃驚的事情。
  過了幾天,她將一包藥帶給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藥,又看看她,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得意極了,「一樣也不少吧?我全記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幾天要的,父王一
點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訴她:「今天不能給你講故事了。我讓人叫了你父王來,他
就快到了。」
  她嚇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門邊的一個大櫃子,說:「你先躲起來,等他走了再出來。記住,可別出聲
啊。」
  她藏起來沒多久,就聽見很多人的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來。
  然後,她聽見父親的聲音在說:「你們都留在外面,沒有我的話,誰也不准進來。」
  她從櫃門的縫隙裡,看見父親進屋來。
  他問:「祖皇叫孫兒來,有事情麼?」
  老人說:「沒什麼事,只是我想見見我的好孫兒了。」
  白帝似乎輕輕笑了幾聲。
  老人又說:「我能給你的,全都已經給了你。我現在還有的這一丁點,想來你也忍不
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後說:「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來,那聲音有些特別,聽起來很森冷。他說:「你我之間,還用得著兜什
麼圈子?」頓了頓,他忽然問:「我聽說虞妃死了,是麼?」
  白帝輕輕地說:「是。」
  老人歎了口氣,很大聲地說:「她是個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別急。」老人打斷他,「我是還有話要問你。再不問,我只怕也沒機會問了。」老
人好像在猶豫,停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當初成啟他們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沒有聽完,就很快地說:「是。」
  「為什麼?」老人與其說是疑惑,更像是在歎息,「他們不比建嬴,他們只是言語之
間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會,說:「事到如今,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確實也沒什麼用了。」
  白帝又說:「我也有件事,一直想問祖皇。當日若沒有東亂,祖皇會如何處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隨即放聲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聰明,原來到現在你還是不明白!
」他忽然又不笑了,聲音變得若有所思,「或許,再過十年,你就會明白。」
  白帝不作聲。
  老人說:「你去吧。」
  「哎?」
  老人又說了一遍:「你去吧。」
  從縫隙間,她看見父親的袍服下擺從眼前經過,他的腳步顯得很遲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過身。
  老人說:「落子無悔。」
  白帝沒有說話。過了會,腳步輕響,他去了。
  她從櫃子裡出來,看見老人眼望著某處,呆呆地出神。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只是
空蕩蕩的一面牆。
  那天老人給她講一個叫月娥的美麗女子的故事。他總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聽得不大
專心。後來那個故事沒講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聽說老人中風了。
  從此他一直癱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難過,以後沒人給她講故事了,何況還有一個沒講完的故事。
  有天她終於忍不住,問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後來到底怎樣了呢
?她有沒有回去天帝的身邊?」
  白帝的臉色大變,「誰告訴你的?」
  她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嚴厲,嚇得淚珠在眼裡滾來滾去。
  白帝放緩了口氣,「乖,告訴父王,是你的乳娘,還是哪個宮女內侍說的?」
  也許真是嚇壞了,她脫口說出:「是太皇說給我聽的。」
  白帝吃驚地看著她,然後,他摒退了宮人,細細地追問原由。
  她全說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櫃子裡的事情。
  聽到她說曾經遞了一包藥,白帝問:「是些什麼藥,你還記得麼?」
  她記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訴給父親。
  白帝聽完,許久都不說話。然後,他用極低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別告訴別人這件事。」他輕輕地拍拍她的頭,說:「也別再提那個故事,要是你真
想知道,等你長大了父王自然會告訴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記著,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諱。

  過了幾天,她聽說壽康宮的侍衛們,都被杖責,趕出宮去了。
  她有點內疚,知道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一直遵父親的話,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那件事,可是有個疑團始終在她心裡。直到有
天她看了一本醫術。那時她才知道那包藥是用來做什麼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為什麼要那麼做?這幾乎自裁的舉動,難道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
他的境遇,與失去了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3 12: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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