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說的是,那張照片裡的人不是我。
兩分鐘前,我在圖書館裡看書,隨手抽了一本黑皮書,沒有書名,也沒有作者,什麼都沒有。因為好奇,我把它自架上抽了出來,才翻了幾頁,那泛黃的黑白照片就掉落在我的腳邊。
我看著照片掉落,並不急著撿拾,只是又翻了幾頁書,那是一本窮極無趣的書,大意是關於一個女人如何愛戀一個男人,十分無聊,我把它放置一旁。接著才彎腰拾起那照片。
真希望我沒那麼做!真希望我沒抽出那本黑皮書,但是一切的希望都是因為後悔才有的,我的希望只是一段沒有用的嗟嘆。
我看到了那照片,老實說真是嚇了我一跳,照片中的男人真是俊秀得讓人無法轉移視線。就那麼一眼,照片中的男子像是活過來似的,眉目生動,笑容大方,他維持著舒適的坐姿,看起來玉樹臨風,瀟灑翩翩。
但他穿著馬掛,紮著褲管,這是一張起碼有七十年的老照片,也就是說,照片中的男子若不是已化做塵土,就是老老朽矣。
也因此我對於它為什麼會被夾在一本看起來很無趣的書裡忽然感到了興趣,於是我又拿起那本書,走到陽光下,開始閱讀了起來。
三月二日陰
我的心跳得好快,為了今天能再見他一面,我開始穿起了旗袍,把頭髮挽了起來,還撒了香粉,我想他應該會看見我。
他是看見我了,卻只有匆匆一眼,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注意到我為他做的打扮,我拂了臉,感到自己幾乎快樂地要掉下眼淚。
三月三日陰
今天下了一場雨,氣候似乎降了霜氣,不能再穿旗袍了,於是我只好穿回厚重的棉襖,等待他今天經過我的門前。
但是他沒有來,是天氣太冷的關係?春天總是這樣的,他不應該為了天冷而懈怠。
三月四日稍晴
總算看見陽光,雖然還有點濕氣,但空氣聞起來是那麼新鮮,有種春回大地的感覺。
今天他走過我門前,卻好似沒有看見我,我想開口喚他,才想起今天我依然穿著棉襖,而且頭髮還是兩支麻花辮,一時之間,到口的呼喚竟叫不出口了。
三月五日 晴
多雨的天氣將要過去,街上穿著涼杉的女人多了起來,我也想試試那樣的服裝,卻怕他嫌我不夠端莊,女兒家還沒嫁就露了那麼多地方,真是羞死人了。
但那體態是多麼婀娜,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的臉像是要燒起來了。連同我臉上的那塊鮮紅的胎記,看起來更紅了。
三月六日 晴多雲
城裡來了個照相師,扛著沉重的機器來開館,正在找人呢。想著閒在家中無事,於是便去問了要不要雜工,那照相師說缺學徒呢,也收女弟子,問著,他竟願意收我。
嘿!這新奇玩意兒真新鮮,碰地一朵火花,便把人的樣子給攝進小箱子裡去了。
三月七日 多雲
我今天又去了照相館,在店內看見了他,他身邊跟著一個穿涼杉的女孩,兩人邊說笑邊喝著汽水。
那女人是誰?看起來真是淫蕩!真不知害臊!光天化日之下勾搭別人的男子?該下十八層地獄!
三月九日 晴午後有雨
又下雨了,還好只下一陣,今天他竟走到店裡來,吃驚地看我坐在店內,他本來想走,我留住他,問他要做什麼。他只答著想照相,沒多說一個字,但師父不在,我又不想讓他走。
我跟他講,照相我也會,免費幫他拍一張。他想了一會,點頭應好。我領著他到裡頭去,見他愁眉不展,問他何事,他答說那女孩不見人影。
我不再追問,只要他笑笑,透過小箱子中,他的樣子倒立在裡頭,碰地一聲,他便攝進小箱子裡去了。
「原來這照片是這女人暗戀的人啊。」我對著照片說話,年老的照片中,他的笑容的確有些勉強且錯愕。我再度把視線回到書裡。
三月十日晴
我不再需要見他了,只要有他的照片我就滿足了,我在照片下方寫著他的名字──
「玉展!」
「什麼?」我嚇一跳,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我的同班同學。我不太喜歡她,她有時會用一種毛骨悚然的眼神偷偷看我,那讓我很不自在。
「你在幹什麼?」她問,同時臉上堆起笑容,她的臉頰上有一朵像花一樣的胎記,很鮮紅,很顯眼,可是我卻很討厭。
「沒什麼,我在看書。」
她走了過來,看到那張泛黃的照片,頓時眼睛一亮,「嘿!這照片中的人長得好像你啊。」
一開始我就發現了,可是那照片裡的人不是我,這男人若還活著,肯定有一百歲了。
我不理她,在想著藉口離開,「若妳想看,連這書也給妳好了。我要走了。」
「這照片中的男人名字竟然跟你一樣呢,他也叫玉展。」她仔細端詳這照片,「看起來就好像你在這照片裡似的。」
我開始不耐煩,正想轉身離開,她開口喚我:「玉展,你可不可以讓我照一張相?」她臉上竟浮現紅暈,連同那花樣的胎記。
「妳想幹嘛?」
「拜託,一張就好,我不會煩你了。」說著,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她拿起她的照相手機說:「看著我這邊,一張就好了……」
我一動也不動地,眼睛看著照相機的鏡頭,忽然一個閃光,逼得我閉起眼睛,照相手機也有閃光燈嗎?我正疑惑著,伸手竟然摸到一片冰涼的東西。
我張開眼睛,吃驚地發現我在一個只有一片玻璃的黑箱子裡,而她的臉就放大數十倍,在玻璃的那一頭顯現。
「玉展,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住在那張泛黃的照片裡了,你會是彩色的,而且永不褪色……」
她開始放聲大笑,我感到我的臉就跟那張泛黃照片裡的人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