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三部:瑤英(三)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3 13:20:06

  端州侯文烏,是天帝五公主最疼愛的孫兒,一直跟著祖母住在帝都。幼時父母雙亡,
曾在白帝府中住過一陣,跟邯翊是親如手足的玩伴。
  年紀漸長,成了有名的紈褲,鎮日走狗鬥雞,游手好閒。白帝便不大喜歡他。但他人
聰明,脾氣也極隨和,帝都權貴公子,倒有多半,與他交好。
  邯翊覺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適不過,便找了他來,說明原委。
  文烏連連搖晃圓圓的腦袋,「我不去。」
  「為什麼?」
  回答只兩個字:「麻煩。」
  「你閒著也是閒著,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費得了多少力氣?」
  「你少唬我了,這些個是非,攪進去就像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文烏手在脖子
周圍畫了個圈,佻撻地笑著,「你呀,還是另請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說話怎麼那麼像蘭王?」
  「都這麼說。」文烏從果盤裡拿了一個蘋果,連皮帶肉咬了一口,很隨便地說:「蘭
王麼,早幾年是真愜意,我比不上他,這幾年我看他也愜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覺得這說法很新鮮,「怎麼講?」
  文烏卻又不肯說了,眨眨眼睛,「聽不懂啊?那最好,當我沒有說。」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著原來的話,問:「真不肯替我跑這一趟?」
  文烏沉吟片刻,也不說肯,也不說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說兩個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麼呢?」
  文烏學著巷間俚俗小戲做派,雙手劃個弧,一甩頭念道:「兩個月前,那色藝雙全的
顏珠顏大娘,她、她、她,還在鹿州!」說完,咬了口蘋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
聽說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動聲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裡?」
  文烏搖頭,「不知道。聽說她琴、歌、舞俱絕,天下無雙,當年在樓中是紅透了的人
物。原本隱居了幾年,已經不大肯見客了,不知為什麼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處,說
什麼也要會一會她。」
  邯翊悠然說道:「舞不清楚,琴雖好,未必天下無雙,只有那條嗓子,怕是真的找不
出第二份來。」
  文烏眼睛倏地一亮,臉上似笑非笑,「看來,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次日文烏帶了他的手函,與蕭仲宣一同去了倉平。
  這時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則月末,遲則臘月才會有消息來,便暫時擱開了這
件事。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見窗紙亮得刺眼,推門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兩個下人縮手縮腳地掃雪。邯翊一時童心大起,悄悄地從闌幹上摟了一把雪
,捏成雪球,朝那兩個人丟了過去。
  只聽「哎喲、哎喲」兩聲,一個給砸了正著,身子一歪,倒在另一個身上,結果兩人
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樹椏,被風一吹,積雪紛紛揚揚地掉下來,掉了他一
頭一臉。
  唬得六福趕過來,用貂皮披風,將他裹了,擁進屋裡去。
  邯翊依舊笑著,「沒事、沒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腳亂地伺候他換衣裳,忽然宮中來人傳報:「王爺請大公子
即刻進宮。」
  邯翊匆匆趕到天宮。
  東璟門外,停著一乘軺車,烏漆輪轂,在雪地上分外顯眼。
  是首輔石長德的車駕。
  邯翊心微微一凜,朝中出了事。
  東安堂四角,生著大火盆,然而依然擋不住一股陰冷的氣息。端坐下首的三輔相,神
情肅然,連侍立的宮人,也都個個面無表情。
  唯獨已三個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來異常平靜,手裡拿著一份折子,只見目光慢慢
移動。
  「蕭仲宣是什麼人?」
  邯翊一驚。隨即明白,是鹿州那邊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兒臣新近延請
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語,依舊看著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陣,將折子合上,然後,出乎意料地,
眼望著邯翊笑了笑,說:「文烏的膽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驚。
  「我朝八百年未出過這等事。」白帝將手中的折子往案頭一推,便有內侍取過來,遞
到邯翊手裡,「文烏帶人,抄了嵇遠清的家。」
  就像頭頂陡然炸響驚雷,邯翊幾乎要呼出聲,在喉間轉了一圈,勉強嚥下了。
  展開奏折細看,是申州督撫銜名。其實語焉不詳,大致看下來,似乎是說嵇遠清不知
為了什麼事情,要害文烏他們,卻反被早有防備的文烏所制。文烏便又帶人,抄了嵇遠清
的家。
  疑竇重重,邯翊遲疑著,沒有說話。
  「看起來,不是沒有情有可原之處。」匡郢婉轉陳述,「當時的情勢迫人,一觸即發
,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應聲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還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結論。」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轉了一圈,看著石長德問:「你的意思呢?」
  石長德沉聲說:「臣以為,無論情形如何,此例不可開。」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說話極有份量,將來文烏恐怕難逃嚴譴了。
  他遲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斷他,「等過兩日,該有別的折子來,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樣再說
。」
  輔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卻也沒說什麼,只是細細地追問了一遍,他讓文烏去鹿州做什麼?
  邯翊實說是為了查明齊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卻有些飄忽,若有所思地望著邯翊,忽然問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為什麼也好,事情已經鬧得這樣大了,總要有個收場。怎麼
做,你心裡可有底?」
  邯翊沒有時間細想,倉促之間,只得說:「兒臣想,派欽差馳驛查審,恐怕是少不了
的。」
  白帝點點頭,又問:「打算叫誰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會,說:「刑律上,是陸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過來,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嚥下了後面的話。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適麼?」他小心地問。
  白帝收斂了目光,緩緩搖頭,「他很合適,就是他好了。」
  又兩日,現任倉平郡守的奏折遞到,說得詳細了些。原來蕭仲宣在倉平,也認得些人
,找了他們幫忙,明查暗訪,終於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過壽,將
兩人偷了出來。本打算立刻帶人回帝都,哪知未出倉平,便遭伏擊。幸好早有防備,一場
爭鬥,佔了上風,只是蕭仲宣受了重傷。因對方口稱是鹿州督撫所遣,文烏一不做二不休
,星夜趕往汾陽郡,抄了嵇遠清的家。
  文烏拿著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監朝用璽,等同欽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員,不
敢攔他,只得連夜上奏。
  「可是他哪裡來的人?」陸敏毓指著奏折問:「這上面說他帶了五百餘眾,哪裡來的
?」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開口,也看不出他想什麼。
  片刻沉默之後,石長德說:「『鹿州數門楣,嵇齊楊柳姜』,哪家都拿得出這些人來
。嵇楊兩家在汾陽,想來文烏是找了倉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撫丞的奏報遞到,與石長德所說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議,讓陸敏毓去鹿州,查審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問了幾句,忽然說:「看來你那個『蕭先生』,頗有膽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遲疑著沒有說話。
  白帝又說:「文烏我知道,小聰明他是綽綽有餘,這麼大的事情,他沒有這個決斷。
倘使我料得不錯,這大約是那個姓蕭的主意。」
  邯翊依舊摸不透這話是褒是貶,猶豫片刻,答了聲:「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溫和地笑了笑,說:「這事體雖然出人意表,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的。該怎麼辦怎麼辦,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遲疑片刻,伏地叩首說:「茲事體大,兒臣怕自己擔不起來,想請父
王歸政。」
  白帝不言語,定定看著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來,不由得低垂下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說,「難道你弄亂了這一攤子,就打算甩手不管
了?」
  邯翊一顫,忙說:「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複雜,「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看在別人眼裡,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這個擔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頓了頓,他放緩了語氣:「翊兒,你不必過慮。其實……」
  他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他又說:「反正,只要懂得識大體,就絕不會出大的錯。
你明白麼?」
  邯翊說:「兒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階上,站了一會。
  六福見他仰著臉,呆呆望著天邊,便試探地叫了聲:「公子?」
  邯翊恍若未聞,良久,彷彿喃喃自語地說:「今天還是這樣的好天氣,可說不定明天
又是一場風雪,誰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聲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聽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說:「公子的話我每個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這麼說
,就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點兒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說
,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貧!」
  轉瞬,卻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纔的情形,白帝的話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這個意思的意思,那
就一點兒也不明白」?   
  
  蕭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與聞,邯翊獨自思量,毫無頭緒。
  正在書房悶坐,門上來報:「蘭王來了。」
  迎到庭中,就見蘭王搖搖擺擺地進來,手裡提了只精緻鳥籠,裡面的小鳥兒,毛色金
黃,頸上一圈翠綠。
  邯翊笑問:「天寒地凍,小叔公怎捨得帶寶貝出來?」
  蘭王一哂,說:「你還不如瑤英那個小丫頭。玉環鶯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說著,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斷地講起鶯兒的來龍去脈。
  邯翊卻有些神思不屬,蘭王說些什麼,漸漸充耳不聞。
  忽聽他提高了聲音叫:「邯翊!」
  方纔驚醒過來,報歉地笑笑:「小叔公,說了什麼?」
  蘭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認,然而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樁大事,小叔公只怕還不知道。」
  蘭王淡淡地說:「文烏的事情,對吧?」
  「正是!小叔公你……」
  蘭王擺手,「別提這檔事,我不愛理。聽說你府裡臘梅不錯?帶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閃,微笑說:「好。」
  便引蘭王進了花園。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臘梅樹下,蘭王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他仰著臉,望著枝頭嬌黃的花朵,眼神飄忽不定,彷彿想著心事。
  邯翊便也不說話。
  好半天,聽見蘭王問:「在想什麼?」
  邯翊說:「我在想,小叔公今天來,是要跟我說什麼話?」
  蘭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轉過臉來看著邯翊,好像心中有無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氣,「你
的聰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時候,我覺得說你們兩個不是親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動,低頭不語。
  「我是有話要跟你說。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何況是在
你府中,掉根針你老子都會知道的地方。可是這話,我還是得來跟你說。」
  蘭王的語氣異常陰沉,「從子晟踏進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著他。他的為人,我
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這些年他待你,確實如待親生,可是邯翊,你要記著,他
待你再好,有些事你還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問:「我做了什麼?」
  蘭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聲虎頭蛇尾地消散在一聲歎息當中。「所以我非得
來跟你說這話。」他說,「我不說,只怕沒有別人能說。文烏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
還是誤打誤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麼?」
  邯翊一驚,「我不明白。」
   「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不能動嵇遠清,誰都能動他,唯獨你,絕對不能動他。」
  「為什麼?」
  「你真不知道嵇遠清的來歷?」
  邯翊想了想,說:「他不是鹿州嵇家的麼?」
  蘭王說:「錯也不能算錯,他跟鹿州嵇家,是親戚。只是他家原在東府,還是先儲在
的那次東亂,他家就倒了。可是沒過多少年,他又發跡,你知道是為什麼?」
  邯翊搖了搖頭。
  蘭王卻又不說話了。過了會,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歷,就明白
了。」
  官員的履歷,吏部都有存檔。送走蘭王,邯翊便命人取了來。
  從後往前,一頁一頁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頁,寫著:「四十二年,任江州魯安郡守
。」
  彷彿屋裡的火盆同時熄滅了,寒意襲來,身子一點一點地凍住。連思緒也像是同時僵
了,只是呆呆地站著。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頁履歷,悄無聲息地飄落。
     
  那年大概是七歲,和栗王家的孫子吵嘴。
  堂兄說:「你神氣什麼?你又不是你爹的親兒子!」
  邯翊瞪著他的堂兄,一瞬時栗王的孫子或許以為他是驚住了,然而不過是下一瞬間,
邯翊便撲到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堂兄身上,不顧一切地拳打腳踢。
  大約是事起倉猝,栗王的孫子給嚇呆了,周圍的侍從們也嚇呆了,毫無反應地看著他
被痛毆。直到邯翊抓著他的頭髮往地上撞,他驚惶失措地哭喊起來,宮人們才一擁而上,
分開了兩個孩子。
  事後白帝追問緣由,沒有人敢說出實話。
  那件事,就當成兩個孩子的胡鬧,不了了之。
  可是七歲的孩子,已經懂很多事。那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裡,他偷偷地問過乳娘,乳娘
當然不敢說。可是她越是閃爍其辭,他越明白,那句話是真的。
  那時起,他覺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虞妃進府的時候,帶來一個孩子,叫小祀,聽說是揀來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
跟小祀一塊玩,他總不大樂意,覺得他是個野孩子。這時他卻覺得,自己也一樣。
  他很留意周圍人的隻言片語。雖然都瞞著他,但是只要有心,沒出幾年,他也就明白
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貶到江州魯安,他娘一直跟著。患難之情,也
就顧不上什麼身份懸殊,他的生父世子闔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雙雙暴亡了。
  據說,是食了壞掉的魚。
  算起來,那時他娘懷他,不過五個月。料理喪事的時候,他娘不見了。都道她是捲財
跑了,哪知過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曉得她這一路如何行來,到帝都的時候,已經病入膏肓,只是憋著一口氣,要說最
後幾句話。
  「聖上,幼兒無罪。他爺爺和他父親,有再大的過錯,畢竟與他無關。求聖上看在他
過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脈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條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後。青王父子一死,天後只剩下這一脈骨血。
  天帝動容,當即應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絕無人敢虧待他!」
  他娘強撐到此刻,就為了這一句承諾,因此話一入耳,身子搖晃兩下,倒在了地上。
天帝命人醫治,但是太遲了,勉強拖延數日,就嚥了氣。
  事關天家血統,便借助神器,滴血認親。確認下來,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邁,這個小小孤兒,該交給誰撫養?
  結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剛剛傷癒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喪一子為由,奏請收養
這個孩子。
  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親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裡的。
  所以他將信將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內廷司的存檔,才知道傳聞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
命他離開帝都,去了東府。
  現在想來,若不是虞妃的臨終遺言,和瑤英一病,他也許一世不會再回帝都。
  偶爾,他會想,為何他娘顛沛流離幾千里,非要將他交給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誰
?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內,雙雙暴死?
  這些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給壓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願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願也好,該來的還是會來。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魯安郡守是嵇遠清。這句話如影隨形地在他耳邊,不斷轟響,揮
也揮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該喝,他怕喝醉了,會憋不住把什麼話都說出來。可是他心裡像窩著一把火
,滾燙滾燙地,煎熬著他,好像整個人都疼得要縮成一團。
  他用酒澆那把火,可是火越燒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後的一絲理智克制著他。
  漸漸模糊的意識中,有一隻手伸過來,奪走了他手裡的酒壺。他抬起頭,看見妻子秀
菱,略帶憂慮的眼睛。
  他想奪回酒壺,可是他的手也不大聽使喚了。
  他惱起來,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
  秀菱掙扎著,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邊撕扯她的衣服,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你去告訴他好了,你告訴我這些年如
何虧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為你聽他話?你聽話所以你幫著他來盯著我的,對不對?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說了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聽清。他顧自不停地說著,似乎要把心裡那團
火,全都發洩出去……
  醒來是夜半。
  月光映著雪光,他看見床角,縮成一團的秀菱。
  她滿臉的淚痕,可是她已經不在哭了,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她眼裡的悲傷,讓他情不
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後,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臉色變得像月色一樣蒼白。
  「秀菱,我……」
  他想說點什麼,被秀菱輕聲打斷了。
  「方纔的事,我絕不會告訴王爺的,公子的話,也沒有第三個人聽到,公子可以放心
。」
  他看見她眼裡淚光一閃,然後又乾涸了,便不由歎了口氣。
  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覺得心裡空蕩蕩地,末了,他只低聲說了句:「謝
謝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靜如常。
  散朝之後,容華宮的一個內侍,跑來叫住了他,說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瑤英不知昨日種種,見了他,依然有說有笑,講了好些瑣事。
  邯翊打斷她:「到底有什麼事啊?」
  瑤英這才說明原委。還是顏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這迴避不過去了,瑤英只
得找他。
  「你答應過我的。這回你替我辦了,改天我好好謝你!」
  邯翊無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謝,只要你往後別再替我惹這些事來。」
  「咦?這是什麼話?」瑤英強詞奪理,「你做兒子的,請父王過府玩一天,怎麼能叫
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過隔夜,見面不免尷尬。
  秀菱低了頭說:「只要有半個月籌措,總能辦得下來。」
  邯翊也覺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說聲:「那你先預備起來。」便找個托詞去了。
  過兩日進宮奏請,白帝一聽就笑了:「瑤英到底是把你擾出來了。」沉吟片刻,又問
:「你現在不比從前了,為這點小事,忙得過來麼?」
  那樣慈愛溫和的語氣,是裝也裝不來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頭一熱,百感交集,幾乎失去從容。定了定神,才說:「父王放
心,兒臣還不至於忙得連盡一天孝心的時間都沒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臘月中,趕著年前,正好與節下的事情一起操辦。
  秀菱領著闔府上下,大忙起來。好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當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
駕,算是輕車熟路。
  即便如此,隔幾日再見,邯翊便吃了一驚,「你怎麼瘦得這樣厲害?」
  秀菱溫婉地一笑,「沒有什麼,只是這幾天累了些。等忙過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嚀幾句「累了就多歇息」之類的話,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會,剛要起身,便覺頭暈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幾個丫鬟一擁
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藥的取藥,就在這一陣忙亂當中,她恢復了常態。
  「把前一陣托潘太醫開的安神丸拿一封來我吃。」一面警告地看著幾個侍女:「別告
訴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當不甘心地問:「為什麼?」
  秀菱不答,良久,平靜地笑一笑,從丫鬟手裡接過藥服了,然後依舊起身,去安排事
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車駕從天宮,迤邐而出。特意從簡的儀仗,仍是不見首尾,走了近
一個時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駕完,略敘一敘家常,傳過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說:「開演吧。」
  邯翊退到後堂,見顏珠正望著台前出神,便說:「不要緊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
  顏珠恍若未聞,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堂上。
  她站在側門,看不見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裡。十多年前,就是這個人一紙詔書,自
己一個千金小姐就淪入了青樓。本以為早就忘懷的往事陡然清晰,耳邊儘是裂弦瓷碎、吆
喝喧嘩、叫喊哭嚎的迴響,幾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時,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說:「公子放心,我明白。」
  孫五捧著曲冊匆匆進來,劈頭就道:「點下來了,是『掃花』、『春曉』兩支,顏大
娘,你快預備。」
  平日極熟的曲子,其實不用準備。等到得堂上,撫琴引吭,唱得珠圓玉潤,果然是四
座皆驚。
  邯翊站著聽了一會,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經意間有個小丫鬟的身影,晃過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驚,身子顫了顫,低頭站住了。
  邯翊走過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著。良久,問:「你是我府裡的丫鬟?」
  小丫鬟搖搖頭。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臉色發白,像是緊張得話也不會說了。
  「她跟我來的。」冷不丁地,身後有人插話。回頭一看,是領了賞下來的顏珠。
  邯翊問:「我怎麼不記得你有這麼個丫鬟?」
  顏珠說:「是前幾天才買的。她家裡出了事,急等著錢用,我看她可憐,所以……」
想想又說:「她還不十分懂規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語,一直盯著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說:「原來,你還藏著這樣的寶貝。

  顏珠愣了愣,正想說什麼,孫五又趕著過來說:「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顏大娘
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頷首,「你先去吧,有話日後再說。」
  直唱到天色將晚,白帝啟駕回宮。
  瑤英拖在後面,跟邯翊說悄悄話:「你趕緊讓顏大娘搬家吧。」
  「為什麼?」
  「你沒看見景暄他們幾個,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麼?」
  景暄是朱王的孫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沒留心。」
  瑤英好像有心事,沒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門,邯翊得趕上前了,卻又說:
「等等,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邯翊轉回身來,看著她。
  「這話……」瑤英很猶豫,「本不該我說。」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瑤英,你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緊話等我過兩天進宮聽你說?」
  瑤英不置可否地沉默著。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員,幾乎就想甩手而去的當兒,瑤英終於低聲地
、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
  「鳳秀宮的那位,有孕了。」

  蕭仲宣推開窗子,風捲著零星的雪霰撲了進來。
  他伸出僅有的一隻手,雪片落在手心裡,有種冰涼的真實感覺。
  「哈啾!」
  文烏在他背後,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蕭仲宣微微一笑,帶上窗子。
  從最後的縫隙,他瞥見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陰沉。
  他們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時默默無聞,歸來時朝野矚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
與尋常囚犯不同,跟文烏兩人合住一個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當然知道是誰安排了這一切,可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為浮躁的行事,蕭仲宣不由訝異,是什麼讓他變得沉得住氣?
  邯翊走進屋,雪片掛在他的眉頭髮稍,瞬間便化成了細小晶瑩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蕭
仲宣臉上盤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蕩蕩的右邊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先生受苦了。」
  蕭仲宣笑答:「本來該丟一顆頭,如今只少半條胳膊,算起來只賺不賠。」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這條胳膊不會白丟。」
  「既然已經丟了,」蕭仲宣的聲音裡透著一種奇異的豁達,彷彿超然物外,「白丟還
是不白丟,對蕭某來說,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烏。
  文烏起身,到裡屋取了一隻匣子出來,默不作聲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轉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裡去?」
  文烏說:「你跟老蕭談,我不聽,你就當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個東西。」說完,真的開
門出去了。
  蕭仲宣望著文烏離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問:「先生在想什麼?」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閃,低聲問:「蕭先生,為何出此驚人之舉,去抄嵇遠清的家?」
  蕭仲宣反問:「公子以為,是我的主意?」
  一絲愕然從邯翊掠過,隨即隱沒。
  當初是白帝這麼推斷,他便也這麼以為了。此刻細想,當時蕭仲宣已然身受重傷,怎
可能再替人出謀劃策?
  他不語。隔著炭火,他的面容顯得飄忽不定。
  蕭仲宣看見他眼底深藏的複雜神情,彷彿掩藏著極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
未離開帝都的時候,也曾在大公子眼裡看到過同樣的神情,但那時,這種神情還像雪花一
般飄搖,此刻卻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麼,但邯翊不說,他便也不問。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著匣子,「這是什麼?」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開匣子,隨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箋很舊,看起來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沒有
署名,但字跡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書。
  「……若所謀事果,帝自可為攝政。如其不諧,亦須據鹿、端及東土半壁,復東府之
舊,則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覺察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將信放回去,淡淡地問:「為何給我看這個?

  「這裡面還有些別的事,如果拿出幾封,估計就可以端掉幾個人。」
  邯翊無聲地透出一口氣,說:「聽先生的語氣,似乎不大贊成這麼做?」
  「就事論事,單說鹿州一案,大公子動得了嵇遠清、動得了齊姜氏,只怕卻不足以動
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沒打算動他,連嵇遠清我也不會去碰。」
  蕭仲宣怔了怔,那種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閃現,卻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說:「倒是如今,連齊姜氏都不一定動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蕭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齊姜氏的肚子裡!」
  邯翊蹙眉不語。
  忽然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動,彷彿有什麼事遲疑不決。
  蕭仲宣靜靜地望著,另一個身影從記憶中浮現,和他徘徊的腳步疊合在一起。蕭仲宣
忽然說:「等把這件事情了結,我也該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腳步,「哎?」
  「大公子當初說,去留由我,如今不會不算數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強笑道:「那自然算數。不過我不明白……」
  蕭仲宣有點疲倦,閉起眼睛歇了會,然後說:「一來,還是那句話,蕭某閒散慣了。
二來我剛剛想明白,大公子身邊其實不需要我這麼個人。」
  邯翊微微不悅,「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蕭仲宣緩緩搖頭:「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為王爺身邊也有過這麼一個人!」
  邯翊神情微變,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蕭仲宣又說:「我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閒談,才知道王爺身邊有位胡先生。不
光如此,路上我還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時候,喜歡繞室徘徊,我想了一想,
似乎大公子也有這個習慣,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總角之交,是不是都學王爺?」
  邯翊低頭回想了一會,笑說:「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過父王倒真有這樣的習慣。」
  「大公子,為何你事事都要學王爺?」
  蕭仲宣正色,一字一頓:「你何能如此?又何須如此?大公子你……畢竟不是王爺!

  邯翊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蕭仲宣。漸漸地,彷彿有一絲光亮,從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
著他年輕的臉龐,煥發出一種異樣的神采。
  「是啊!」他輕鬆而快意地笑著,彷彿陡然間甩脫了什麼束縛,「先生說的不錯!我
畢竟不是父王。」
  蕭仲宣微笑,「如此,蕭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幾時先生要走,我必把盞相送!」
  
  
  當日,邯翊便將那匣信箋呈給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麼,白帝奪宮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
  他還記得消息傳來的時候,虞妃恐懼的模樣,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發抖。那時他很
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麼呢?後來他明白了,因為她本來是個民間女子。他就不一樣了,
從小就是皇子,他覺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沒有。
  直到有一次,瑤英拉著他,去看壽康宮的那個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點不寒而慄。
  老人癱在床上,看見他的時候,眼中突然閃出銳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顏,更令
人害怕。一瞬時,他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裡
卻忍不住想,有這樣目光的老人,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卻只問:「看樣子,嵇遠清這事情一兩天完不了。鹿州
是個要緊的地方,督撫這位子空著不行,你心裡有沒有人選?」
  人選自然有。可是話到嘴邊的瞬間,他看見白帝眼中略顯複雜的神情。心念電轉,他
改了口:「總得要一個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容兒臣跟輔相他們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聲,然後緩緩地吐出兩個字:「也好。」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無所謂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幾分慌張。
  從宮中出來,見到石長德,提起鹿州督撫的人選。
  首輔思慮良久,直言道:「讓蔣成南去,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響。過了會,他慢慢地吁了口氣,「倘使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石長德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絲不甘心,便說:「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頓了頓,他又說:「蔣成南去了
鹿州,理法司由誰來接?」
  最順理成章的人選,自然是現任刑部正卿魯崢。
  他與匡郢過從甚密,必定能為白帝辦到他想辦的事,只是這麼一來,花費在鹿州案上
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諸東流。
  石長德卻彷彿閒談般,問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對刑律條文也該稔熟了吧
?」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搖頭,「我不行。」
  石長德也不問緣由,只說:「那麼,亦只有魯崢最合適。」
  「朝中無人了麼?怎會只有他?」邯翊站起來,煩躁地來回踱步,「端州督撫魏長榮
行不行?或者孫直廉?董碩呢?」
  「大公子!」石長德打斷他,沉穩地說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會,邯翊終於輕歎了一聲,「你說的是。」
  兩天後明發鈞令,蔣成南以從二品銜轉任鹿州督撫,魯崢遷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諭旨,將自己原先住過的西天帝府賜給了大公子。
  這所府邸在天宮之西,修得奢華無比。自從白帝攝政,沒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
直空著。
  邯翊明白,這是對他「識得大體」的嘉許,看來榮寵無限,卻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本該意興闌珊的蔣成南,看來卻愜意得很。他以從二品轉任鹿州督撫,雖是平調,算
起來還屈了,然而面上從容自若,一點看不出心裡怎樣想?
  他在朝中幾無交好,人緣卻也不差,一連幾日餞行的不斷,終於偷得一日清閒。其實
也有緣故,蘭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這是蘭王長孫,諸人自然要去道賀,蔣成南跟
蘭王來往甚少,略為應酬便抽身回來。
  獨在書房整理卷冊,忽聽腳步微響,抬眼看時,小廝在門口傳報:「石老爺。」
  是好友石璟,內眷亦無需迴避的至交。踏著安閒的步子,由門外進來,施施然淺笑道
:「好會享清福!」
  石璟本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家中極富,一門心思想讓他做官,替他謀了個太
常寺錄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幾年。官不曾升一級,朋友倒交了不少。蔣
成南為人疏淡,惟獨與他交好。
  蔣成南見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獨享三分閒』,難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頭一句:「鐘鼎若浮雲」,便覺得他的話大可玩味。
  「這就要想『歸去青山裡』?早得很!」
  「何必青山裡?」蔣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覺著『輕』了許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說不定只有一年半載好享。」
  蔣成南很留意他的話:「怎見得呢?」
  「我剛從蘭王府裡來,聽見個傳聞。」他壓低了聲音,「說是嵇遠清身上有些什麼『
花樣』,上頭非得要繞過你去,所以才調你出去。」
  蔣成南沉默了片刻,反問:「那又如何呢?」
  「繞過去了麼——」石璟在案頭畫了個圈兒,「自然還要繞回來!」
  蔣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至交清談,毫無顧忌,「那邊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長此
以往,只怕石相都壓不住,上頭能無動於衷?」
  「未必。」蔣成南終於開口說了句心裡話:「嵇遠清不過是秋後之蟲,無足輕重,石
相如果壓不住,王爺絕不會這麼做。再者,不單石相在,還有——」
  話到這裡,不肯說下去。
  石璟眨著眼睛,「你是說——」
  「看明年秋後吧。」蔣成南彷彿很隨便地說。
  石璟終於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半自語似的喃喃說道:「倘或到
時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說嘍!」蔣成南悠然道,「此時調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關,一輛青布棉籠的騾車載著蔣成南出了帝都,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人
事變更也就塵埃落定。
  朝中多數人,顧慮不到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傳開,因此諸多的眼光,
都在這一位側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熱鬧許多,有人趕著去巴結,只怕等孩
子落地再來,那可就遲了。但大多還在觀望,單等看足月臨盆,到底弄璋弄瓦?
     
  儘管各懷心事,帝懋六十二年還是在一片祥和中到來。
  白帝仍無歸政之意,春天裡要操辦的一件事,便著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瑤英五月裡將行及笄之禮。
  公主及笄,雖然隆重,但算不上什麼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著了大公主,那
就成了大事,誰也不敢大意。
  禮部和內廷司,自半年前已經開始籌辦,過了年,更變得大張旗鼓。
  有天邯翊經過禮部,正看見堂官在驗看繡房送來的翟衣。
  他們將那件華美的衣裳,展開在陽光底下。
  金線繡的鳳鳥,彷彿將要振翅飛去,那姿態便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過去,以挑剔的目光看著那件衣裳,說:「為何這花樣如此不莊重?叫繡房重新
做。」
  禮部官員嚇了一跳,他們再三解釋花紋是按古籍記載,還說如果此時重做,恐怕已經
趕不上四月裡的典禮。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容分辯地說:「重做。」
  然後便甩下手足無措的朝臣,轉身走了。
  連他自己也覺得這舉動荒唐,然而他確實在隱隱期待著,這麼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禮,
彷彿這樣能挽留住時光。
  次日石長德親自來見他,婉轉說明難處,請他收回成命。
  他無聲地歎口氣,答應了。他知道他什麼也改變不了,無論是那件衣裳、那個典禮、
還是時光。
  三月陽春,御花園團花錦簇。
  偶爾侍宴,便看見姜妃的腹部開始明顯隆起。將為人母的喜悅,讓那個女子變得容光
煥發,她的笑真心誠意,不再是漂浮臉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瑤英的關係也像是好一點了。
  偶爾,瑤英在邯翊面前,也會興致勃勃地說起不知她會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實她也
期待著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卻是一片漠然。既沒有什麼可高興的,也沒什麼不高興。他想起那個孩子,就
像想起街頭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沒有多大的關係。
  瑤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會住口不提。
  他看見她略帶憂慮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誤會了。也許,如今人人都這
樣誤會著,以為那孩子可能會奪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卻知道,奪走一切的不會是那孩子。
  因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時,就已經失去了。   
  
  自從魯崢到任,便開始著手料理嵇遠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擱置下來。
  他也不過問,偶爾去一趟理法司,卻只是探望蕭仲宣和文烏。
  蕭仲宣見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勸解說:「王爺未必不想再辦鹿州案,大公子還是不
要放手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辦,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蕭仲宣覺得他話裡有話,可是又不願明說的樣子,也就不再提。
  這天午後,邯翊又去探望。走進院子,見文烏一身絳色紗袍,坐在滴水簷下磕瓜子。
有個十七八歲的俏丫鬟站在旁邊,端著茶盤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發怔。
  文烏看見他,隨手向東屋指了指,笑著說:「老蕭睡呢。」
  邯翊不由莞爾。
  丫鬟端了座來,又去給他倒水。邯翊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眼,「這是?」
  文烏說:「姓魯的會來事。那天差人來問缺什麼沒有?我說小子沒有丫鬟伺候得好,
他就送了這個來。」
  「他倒不怕那幫言官說話。」
  「他怕什麼?」文烏「啵」地吐出兩片瓜子皮,衝他瞬了瞬眼睛,說:「這事情既然
是把我牽在裡面,那言官要是說話,自有人替他擋著吶!」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說:「那你還要她?」跟著壓低了聲音:「再說,有她在,你
和蕭先生兩個多不方便?」
  文烏瞇得兩隻眼睛都找不著,「有什麼不方便?我和老蕭倆人,還能有什麼私情話,
怕人聽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烏忽然將手裡的瓜子扔開,「你今天來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話跟你說。」說著,站
起來朝西面耳房走。
  兩個人進了屋,文烏回頭吩咐:「六福,外面看著,別讓人聽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烏關了門窗,轉回身,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他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拿在手裡沉吟了一會兒,「這件事,放在我這裡也有日子了
,連老蕭都不知道。原想等離開了這裡再跟你說,可是看來還得再住一陣子,再者,不必
瞞你,這東西放在我這裡,還真懸心!」
  他將荷包一遞:「這也是從嵇遠清那裡得來的。」
  邯翊遲遲不接,一直盯著那荷包看,臉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烏卻也不覺得意外似的,只將荷包推到他面前,靜靜地等著。
  良久,邯翊輕輕吁了口氣,拿過來從裡面抽出一張泛黃的紙卷,上面既無抬頭,也無
落款,只寫了兩行小字:「青王后事辦得甚好。楊晉不可留。」
  字跡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話裡的意思,卻能猜到幾分。
  邯翊低垂著頭,彷彿在想什麼。文烏一直看著他,見他臉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而
後也就平靜下來。
  他抬起頭,看看文烏:「我一直沒機會問你,你到底為什麼要去抄嵇遠清的家?」
  「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平常是最好說話的,可誰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與的。
他嵇遠清敢來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語出坦直,邯翊便不再問。
  又低頭看那字條。其實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字,然而他盯著看了許久,就好像真能看出
什麼玄機似的。
  「楊晉是什麼人啊?」
  文烏一哂,「我哪裡知道?」
  邯翊淡然笑著,說:「事到如今,你也別跟我拐彎抹角了。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這話怎麼說?」
  文烏笑笑,「除了數得過來的那幾個,別的人大約都是道聽途說,知道的差不多。比
方這個楊晉,我也是看了這字條,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
  「那,」邯翊彷彿很隨意地說:「過陣子,等這裡的事了結,你替我查查。」
  文烏看看他,別有所指地問:「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烏輕輕一擊桌案,「好!」
  起身開了門,大聲吩咐:「六福,點盞燈來!」
  邯翊先是一怔,隨即微微苦笑。
  就著六福端來的燭台,手裡的紙卷頃刻間化為灰燼。
  
  
  一整天都悒悒難安。
  進宮料理朝務,看不了幾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將晚,才好歹算是將輔相呈上的諭旨草
擬過目一遍,蓋印下發。
  出了殿,但見殘陽斜照,宮宇肅穆,三兩昏鴉,盤旋於半空,不覺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時不時抬眼看看他,欲語不語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終於覺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彎一彎,眼風朝四下裡掃了一遍,然後輕輕扯動他的衣袖。邯翊會
意,隨著他到旁邊僻靜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閃,沉聲問:「怎麼回事?」
  「裡頭傳出來的消息,就是方纔的事情。王爺在流雲閣聽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
唱到一半,端上來一盤新貢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結果那果子
裡,竟然藏著一條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嚇,人往後仰,結果連人帶椅子載倒在地上
。」
  「那她現在呢?」
  「不知道,聽說太醫還在裡面。」
  邯翊一語不發,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著問:「公子是要去見王爺還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說:「去容華宮。」
  到了容華宮,知道果然沒有來錯。
  宮中一片寂靜,宮人們儘是大氣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兒在瑤英的房門口亂轉,手裡絞
著一塊手絹,嘴唇已經咬出了血絲。抬眼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滿眼驚惶,手指著屋裡。
  邯翊心一沉,來不及細問,一把推開了房門。
  瑤英憑窗坐著,面無表情地看著窗畔一枝丁香。
  「瑤英!」
  叫了兩三聲,她才回過身來,茫然地盯著邯翊看了好一會,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認
得他了。
  「瑤英,」邯翊踏前幾步,輕聲說:「是我啊。」
  她像陡然間驚醒過來似的,站起身,迎上幾步,卻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聲地說。
  「我知道。」邯翊說,「我知道。」
  她的眼睛漸漸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說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來了。」
  瑤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轉過身,過一會,輕輕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後,伸手想要扶著她的肩,遲疑了一下,又縮回手。他歎口氣,「你…
…」
  話沒有說完,瑤英驀地轉回身,手捉著他的領口,臉埋在他項間,嗚嗚咽咽地哭了起
來。
  起先,邯翊手足無措地站著。頸間,淚水不斷地滑落。漸漸地,他覺得那些水珠彷彿
滲過了他的肌膚,一直滲進了血脈、骨肉。冰涼,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摟住她,輕撫她的頭髮,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樣。
  他想起他最後一次抱著瑤英,那是他從去東府的路上匆匆趕回。他想不到瑤英會在宮
門等著他,她的病還沒有痊癒,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懷裡,像只伶仃的小貓兒。瞬間他全然
忘記了她是權傾天下的白帝最疼愛的女兒,忘記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著她,心無雜念,
就如同抱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頭時,他看見不遠處的石階上,白帝彷彿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離她一分的地方僵凝,為記憶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終也沒有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瑤英終於止住哭泣。她從他懷裡離開,依舊低垂著眼睛,用手絹捂著
臉。
  邯翊問:「為什麼這麼傷心?難道父王說是你做的?」
  瑤英正在擦拭的手勢頓了頓,她賭氣地說:「他雖沒那麼說,可就是那個意思。」
  「既然是沒說,你怎麼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還會看不出來?」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會說你半句。下回再為沒影的事
這樣,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這樣東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聲了。
  過了會,她赧然地笑笑,低聲說:「多謝你。」
  話音裡有種陌生而令他心驚的意味,他愣了會,才說:「作甚麼這樣客氣起來?我是
你哥哥啊。」
  瑤英抬眼看看他,譏誚地微微笑笑,「這麼說,你來看我,只因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說:「是。」
  「你騙人,」瑤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騙人,邯翊!」
  「別這麼叫。」他鎮定地打斷她,「讓人聽見了,會說你不懂規矩。」
  她執拗地擰開臉,「你又不是我親哥哥。」
  彷彿是衝口而出的話,然而說出來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裡說了多少遍的話,一直想
說,一直不敢說。
  到底說破了。
  實在多少年都是這樣想著的,可是說破了,感覺還是不一樣,好像多少年的時間,其
實都只是為了說這句話。
  心定了,便轉回臉來,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不消說什麼,彼此離得那樣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能
看見對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這次他終於越過了那道看不見的阻礙,輕輕地、輕輕地撫上了她
的臉。
  「瑤英!」他看著她的眼睛,動作,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從未有過的冷靜:「我
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瑤英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她冷靜地回視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
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會是我哥哥。」
  邯翊看著她,想要說什麼,然而她眼裡的固執打消了他的念頭。他輕歎了一聲,轉身
離去了。
  在他的身後,夕陽靜悄悄地透過紗窗,映著瑤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蕭仲宣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
  他於鹿州案的干係不算大,因此具結回到了靜園。卻發現,隔壁的顏珠已經搬走了。
  蕭仲宣心裡便空蕩蕩地,作甚麼都有點不大得勁。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裡打聽顏
珠的去處,又無人知道,卻也無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紅袖。仔細問起來,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後,邯翊在
城西吉祥街另給安排了住處。
  顏珠起先並不想搬,一則不想多費事,二則也是因為蕭仲宣在鹿州未歸。然而未出兩
日,就有幾撥人上門,都是帝都權貴。卻不過麻煩,便搬了。
  紅袖也問了蕭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訴給顏珠,又說:「蕭老爺那裡,連個得用的人也
沒有。」這是吟秋存心說給她聽的,也是實情,蕭仲宣身邊沒有丫鬟,只有一個書僮和兩
個打雜的小廝。
  顏珠算算搬走已好幾個月,想來那些人早該碰壁死心,就搬了回來,好有個照料。
  蕭仲宣心裡高興,臉上不肯顯。吟秋卻是喜笑顏開,當天便沒事找事,拿了兩件掛破
的衣裳,過來「請顏大娘和紅袖姑娘幫忙縫縫」。
  顏珠讓紅袖取來彩線,一根一根比對著顏色。紅袖在邊上看了一會,取笑著說:「有
年頭沒動過這個了,行不行啊?」
  顏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陣,終於挑出一根來,這才說:「有什麼行不行的?這些事但
凡會了,就沒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說,一面用針輕輕撥破了的邊,等紋理鬆了,便一針
一針補了起來。
  縫了十幾針,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著手裡的衣服。
  「怎麼啦?」
  顏珠不答,微微搖了搖頭,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頭縫補起來。
  這心事連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多少年風塵賣笑,過的是花紅酒綠的日子,學過一手好
針線,可是除了偶爾替自己做兩件衣裳,也不大用。她總想自己命賤,但性情極傲,街頭
巷尾人家那些尋常婦人的日子,她還不太瞧得上。所以,雖也不是沒想過姻緣的事,但想
起來,倒是花前月下,飲酒彈琴的情形多,從來也沒想過,給誰做頓飯、縫件衣裳是什麼
滋味?
  那瞬間的感覺卻很奇怪。
  也說不上是別的,只覺得那樣愜意、安寧、踏實。
  兩件衣裳補得格外精心,對著光相了半天,看著毫無痕跡,自己也覺得得意。
  紅袖問:「你自己送去,還是我送去?」
  顏珠給問得一怔,留意看紅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說完,便顧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園才第三日,又有人來。
  先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侍從打扮,言語間倒還客氣。帶著大大小小七八個禮盒,
言明是替朱王長孫景暄送禮。
  禮盒裡不外是錦緞首飾,富貴人家討妾的定禮,顏珠對此人的來意,已心下瞭然。這
種情形她也應付得多了,不動聲色地將禮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
子這麼重的禮。」
  來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納顏姑娘,特命我來提親。」
  顏珠笑得前仰後合,「什麼顏姑娘?公子可真會說笑。顏珠殘花敗柳之身,年歲也不
小了,怎敢高攀?還請公子另擇賢淑為好。」
  那人神情不變,「也罷,我把你的話轉告我家公子就是。」
  說完便告辭了。
  顏珠還在心中慶幸,覺得王府僕從,果然風範不同,沒有無賴糾纏,倒也省了許多麻
煩。過了幾天,卻又來了人,這次是個婆子,口齒伶俐,坐著勸說了半天,被顏珠擋得滴
水不漏。
  婆子卻沒有上次那人客氣,說到最後,臉色沉了下來:「顏姑娘,可別敬酒不吃吃罰
酒,現在是好言好語,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說哪裡話?」顏珠依舊笑吟吟,「我顏珠是什麼身份,敢違逆公子的意思?只
是這事情,實實在在是民女為了公子著想,公子金尊玉貴,弄民女這麼個人回去,不傷體
面麼?」
  婆子無言以對,陰著臉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別後悔!」
  等她走了,顏珠臉上的笑也沒了,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紅袖出主意,讓她告訴給六福
,跟他討個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紅袖跟著愁眉苦臉。
  剛巧吟秋來借針線,便跟他說了。
  吟秋回去一說,蕭仲宣很果斷地說:「搬家!」
  商議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給安排的那處。
  東西不多,齊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總算又清靜。晚間顏珠跟紅袖在燈下閒聊,紅袖便說:「還是蕭老爺有擔當。」
  顏珠便不做聲。
  紅袖像自言自語似的,說:「蕭老爺就是歲大了點,如今又沒了一條胳膊,可是看著
倒比那些公子們踏實。」
  顏珠歎口氣,抬頭看看她,無可奈何地笑說:「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沒人當你是啞
巴!」
  「知道你還想著徐大老爺。」紅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死心眼!」
  「我沒想他。」顏珠語氣極淡,「我只想先救他出來,別的我什麼也沒想。真的!」
  
  五月初,白帝歸政。
  嵇遠清被賜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羅織了很多罪名,聽起來死有餘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著,白帝不問,邯翊便也不問。
  魯崢到底沉不住氣了,自己請見,商議這件事情。
  「這案子審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蔣成南手裡,已經審到了七八成。莫氏的丫鬟芸香認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
,是齊夫人姜氏身邊的一個婆子。
  那婆子起先還想嘴硬,擰了兩堂,刑具往面前一丟,頓時變了臉色。
  這一回終於把齊夫人供了出來。
  齊夫人態度倒很從容,說:「罪我是不認的。不過大人們要是動刑,民婦自承吃不了
那個苦頭,畫押就是。但畫押歸畫押,民婦還是那句話,罪我是不認的。」
  諸人都很清楚她話裡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個本事,或者不如說,她有那個靠山。
  靠山是身懷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麼也不能對姜氏有嚴厲的處置。所以,魯
崢急著結案。
  他急,邯翊卻不急。把玩著手裡的折扇,似乎漫不經心地問起:「我記得還有證人沒
到案?」
  「是。」旁邊的司官立刻接口,「賣藥給那婆子的販子,是個要緊的證人,還須一段
時日才能到案。」
  「他現在哪裡?」
  「聽說是去了并州一帶。」
  「那為何還不去找?」
  「已經去了,不過并州路遠,一個江湖小販,居無定所,找起來著實不易,請大公子
明察。」
  「嗯、嗯。」邯翊點點頭,又看魯崢,「再等等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魯崢聽著他們倆一搭一檔地說話,心裡大不是滋味。蔣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屬官多敬
重他的為人,魯崢雖弄到了這個位置,底下人不買帳,風光還不如輔卿董碩。
  不過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顯什麼,只說:「那也好。」跟著話風一轉,「徐
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該辦一辦了?」
  這是要作甚麼?邯翊不由一愣。
  當面含混幾句敷衍過去,轉回府找蕭仲宣來商量,很迷惑地說:「匡郢和徐繼洙二十
幾年的交情,魯崢抓著徐淳不放,是為了什麼?」
  蕭仲宣擰眉想了半天,問:「徐大人當初是經誰保薦?」
  「喔!」邯翊以手拊額,笑道:「我竟沒有繞過這個彎來!當初保薦他的是孫直廉。

  孫直廉是現任的吏部正卿。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裡當「本家」,不料孫直廉上
台,卻不怎麼肯買帳,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擠他。無奈他的手段雖好,孫直廉卻
服官清慎,一直捉不著他的短處。
  「手好長啊。」邯翊笑著,向上指了指,「頂頭還有人呢,他這如意算盤怕不好打。

  說的是石長德。
  蕭仲宣微微搖頭,「這件事說不上什麼如意算盤,只怕是有人心太熱了,自作主張。

  邯翊不言語,揚眉思忖著,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說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幾天就能看出來。」
  但,事情卻急轉直下。
  本來此事,蔣成南也曾審過,只傳了旁證,並沒有讓當事的徐淳和莫氏過堂。這是蔣
成南的謹慎,因為其中諸多尷尬,沒有把握不便直問。
  魯崢心熱,隔日便傳了莫氏來,詳問緣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詞,顯見得心虛。魯崢是問案老手,又有旁證在側,
再三逼問之下,莫氏到底招認了。
  畫供之後,魯崢上呈給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過便放到一邊,不說什麼。
  匡郢語氣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還需得徐淳親供,否則不能議罪。」
魯崢唯唯稱是。
  邯翊暗笑,心想蕭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魯崢接著便傳徐淳。
  然而,從徐淳那裡,聽到的卻是全然不同的話。他將所有的事,都推到嵇遠清身上,
說這一切,都是嵇遠清的栽贓,連同旁證,都是嵇遠清的安排。
  又傳旁證,話也變了,直承受嵇遠清指使,說的與徐淳的話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魯崢心知不妙,再傳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樣一番話。
  兩日之內,何以有這樣的變故?魯崢大吃一驚。
  驚疑莫定,問:「那當日你為何要畫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說:「當日不是大老爺說,若我不招,便要動刑?民婦曉得刑具厲
害,怎敢不認?」
  「那你今日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爺是好人,民婦回去想了又想,不該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魯崢臉色由紅泛青,忍了又忍,還是按捺不住,「好你個刁婦!出爾反爾,將這理法
司大堂當成了什麼?」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來人,拉下去打!」
  也不說打多少,差役不能不應,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卻極慢,好讓堂上喊停。
  打到十幾下,魯崢怒氣稍平。司官見機,湊上去低聲說:「大人,差不多了吧?」
  魯崢也省悟過來,當堂用刑不妥,便順勢叫停。
  可是莫氏挨這頓打,回到牢中卻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獄卒見她彷彿熬不過去,忙來報。魯崢也慌了手腳,延請名醫,卻已來
不及,莫氏死在了獄中。
  這一來,朝中嘩然。
  白帝震怒,命輔相會議查辦。因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與聞此事。
  輔相持重,都思慮不語。一時的沉默中,邯翊先開了口:「怎麼蔣成南才走,理法司
就像是亂了套?」
  聽來少不更事,話裡的意思極刁。匡郢微微皺眉,卻不言語。
  陸敏毓向來率直,看看他說:「大公子,一事論一事,據臣看,此事跟蔣成南走,談
不上有甚麼關礙。」
  邯翊不以為憮地一笑,「陸相說的是。我不過是想起來,感慨一句罷了。蔣成南在,
不曾有過這樣的事,陸相你在的時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帶著幾分年少輕佻,陸敏毓拙於詞令,叫他這樣一堵,也就不便說下去了。
  然而他話裡的意思,卻是誰都聽得明白的。
  匡郢緩緩開口:「臣以為,理法司不妨先由輔卿董碩署理。」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4 04: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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